“我……”


    林啾啾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毓寧的問題。


    這確實是個天大的誤會,然而她又不能將實情告知。


    “我……”林啾啾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毓寧看向林啾啾的目光一頓。


    她聽丁敏說起過林啾啾來到玄天仙府的經過——那時的她受了很重的傷,生命垂危,奄奄一息,若不是裴恕出手相救,她定然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毓寧心知青烏一族承了裴恕的情,並不願與他刀兵相向。


    毓寧看著林啾啾糾結的樣子,按著她的肩膀,歎了口氣道:“可你畢竟是青烏一族,難道你要背離你的族人,在這裏生活嗎?”


    她像一位長輩一樣,溫和地試圖勸說林啾啾。


    異獸種族和人類不同,他們多習慣世代群居在一起。尤其青烏一族,為了保護神鳥血脈的延續,從未有過離群索居的先例。


    “可我已經習慣這裏了。”林啾啾道。


    “這裏很好,裴恕、路掌門、還有丁峰主……他們都很照顧我。我……我不想回去了。”


    毓寧:“……”


    毓寧本以為林啾啾之所以不願同她們回去,是介於裴恕從中阻攔。可如今聽她親口說出,方才明白她是真心喜歡這裏,真心地想要留在這裏。


    “你……”毓寧的眉心擰緊又鬆開,擰緊又鬆開,妹妹毓憐的催促聲不停地在腦海中響起。


    “罷了。”


    毓寧終究還是鬆開了按住林啾啾的手道:“你既然心意已決、不願回去,我無法勉強。隻是……”


    她回頭看了瑟瑟與阿錚一眼,沉沉地又歎了一口氣:“他們都是你兒時的玩伴,聽到你的消息,說什麽也要跟過來看看。”


    “我們會在玄天仙府停留三日,這三日,你便多陪陪他們吧。也不枉他們千裏迢迢地過來尋你。”


    林啾啾張了張口。她本不想答應,可看到毓寧溫柔而又失落的眼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最終妥協地點了點頭:“好吧。”


    ……


    林啾啾與裴恕離開後,毓寧幾人也被丁敏請到了神纓峰,安排好了住所。


    丁敏前腳一走,毓憐便關上門來急不可耐地道:“姐姐,你這麽做是為什麽?”


    她指的是毓寧在濟青崖鬆口的事。


    “明明是他們理虧!是裴恕讓丁敏傳音給我們,讓我們來接弦歌的。現在卻又出爾反爾,簡直欺人太甚!”


    毓憐氣呼呼的,已經不以奉天君稱呼裴恕了。


    她越想越氣,尤其是她剛才還一遍遍地對姐姐毓寧傳音入密。


    “以我們兩個的修為,就算打不贏裴恕,也能先行帶走弦歌。到時候回到巨木林,封山鎖林,婚事火煉再一安排,不就好了?”


    毓寧因為毓憐天真的想法失聲笑道:“你確定?”


    “當初族長與大祭司強行催動離魂之法,是誰怒氣衝衝地衝到青烏族?”


    “非但搗毀了祭壇不說,還打傷了大祭司,逼著族長立下誓言,再不得迫使弦歌回來……這些事情,難道你都忘記了?”


    毓憐翻了個白眼,心說她才沒忘,毓寧的聲音再次響起:“以那一位的性子,若是你真強行把弦歌帶回去婚配、火煉,怕是青烏一族今後都永無寧日。”


    何況,她也不想以這種手段,強行帶走林啾啾。


    毓憐啞了半晌,不甘地握了握拳頭:“難道……我們就這樣回去了?未能帶回弦歌,便是我們失職,到時候族長不會輕饒我們。”


    毓寧當然知道。所以她還想試一試。


    毓憐:“試一試?試什麽?試試弦歌和瑟瑟他們在一起會不會回心轉意?”


    提起這個毓憐就頭疼。毓寧剛剛還說她天真,依她看,分明是她這位姐姐天真過了頭!


    “隻有三天時間,能夠改變什麽?她分明一點都不想回去,還不如像我之前說的,直接把她綁回去呢!”


    坦白來講,毓寧也不確定林啾啾會不會改變心意。她隻知道,她不能強行把林啾啾帶回去。


    “為什麽不行?她是青烏,本來就應該與我們在一塊兒。”


    毓寧笑了笑,也不急著反駁:“然後呢?”


    “然後?然後當然是婚配繁衍,延續金絨血脈!她小時候不是親口承諾過,願嫁給阿錚的嗎?”


    毓憐說得理所應當,毓寧卻搖了搖頭。


    “怎麽了?我說的不對嗎?”


    毓寧站起身來,目光望向遠方的山巒。那裏縈繞著絲絲縷縷的煙氣,而這一刻,毓寧的聲音仿佛也變得縹緲起來。


    “她連青烏族都不肯回,又怎會願意嫁給阿錚?”


    “阿錚曾經與青絨私會,寧可承受火刑都不願認錯,又怎麽會心甘情願地迎娶弦歌……”


    “這有什麽肯不肯、願不願意的!”


    毓憐固執地道:“族中這一輩,隻有阿錚和弦歌是金絨,按照族規,他們兩個理應在一起。你、我、青姐姐、還有月姐姐,不都是這樣過來的?”


    毓寧慘然一笑,臉上的神情越發難過:“正是因為我們都是這般過來的,才更知道其中辛苦。小憐。”


    毓寧收回目光,看著毓寧道:“你難道不知道厭喜當初為何拚死也要帶弦歌離開?你難道想自己的孩子以後也和他們一樣,隻為了婚配與繁衍而活著?”


    毓憐沉默了。她不知應該如何反駁毓寧,隻悶悶地道:“可是這是族規啊。咱們青烏族世世代代不皆是如此麽?”


    毓寧沒再同她爭辯。


    族規所立,就代表它是正確的嗎?


    世世代代皆是如此,難道就該繼續下去嗎?


    毓寧的確很想要帶林啾啾回到青烏族,可她這麽做的原因卻並非想要她回去完婚、延續血脈。


    那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正是靈鬥大會的那一日,毓寧感受到了一道極強的鳳凰氣息。


    那道氣息那樣純粹、那樣鮮活,仿佛一簇新生的烈火火苗。


    她雖然還不夠強大,尚且不夠耀眼,但毓寧相信,這樣一簇新生的火苗,足以燎起一片火原。


    她想要借助她,燒去盤踞在青烏一族頭頂的陰霾,將那殘瘴燎去,得見天光。


    ……


    三天的時間,一眨眼便過去了。林啾啾此時正在罔石鎮與瑟瑟和阿錚一起,幫他們兩人挑選此行可以帶回的紀念品。


    瑟瑟:“……”我們是來旅遊的嗎,啊?


    她心知無法將林啾啾帶回青烏族,正在生悶氣,但又不舍得離她太遠,連這最後相處的時光都沒了,於是保持著一種十分別扭的姿勢擰著脖子站在一旁。


    林啾啾:“……”


    “瑟瑟。”


    林啾啾主動開口道:“你要不要過來看看,這裏有很多你們那裏見不到的小玩意兒。”


    瑟瑟扭頭:“不要!”


    阿錚:“咦,這裏有冰糖葫蘆。瑟瑟,你不是喜歡這樣酸酸甜甜的東西?”


    青烏族喜苦,族中食物都是蓮心、苦瓜一類,並沒有冰糖葫蘆這種東西。


    瑟瑟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但還是梗著脖子不承認:“有嗎?才沒有。”


    “嗯。”阿錚捏著下巴道,“他們這裏的種類還挺多呢,有山楂、橘子、草莓、還有……嗯?那是什麽?綠色的,我從未見過。”


    瑟瑟:“…………”


    她忍不住了,終於“勉為其難”地靠了過來:“哪兒呢哪兒呢,我看看。”


    阿錚輕輕地笑出了聲。林啾啾發現,這位少年笑起來其實很好看,春風一樣,仿佛吹皺了一池湖水。


    隻不過他平時很少露出這樣坦蕩的笑容,雖然平時也掛著笑,卻讓人覺得隻是出於禮貌,並非真心。


    阿錚伸出手,把草棍上最高最大的那一串糖葫蘆拿下來,給了瑟瑟。然後又一抬手,取下另一串,遞給林啾啾。


    因為動作的關係,阿錚的袖子退到手腕下方,露出了一小節細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觸目的傷疤。


    “你……”林啾啾驚訝道,“你受傷了?”


    阿錚連忙將袖子拉回去,遮掩住傷疤道:“沒什麽,是很久以前的傷了。”


    很久以前的傷竟然還如此顯眼,林啾啾不禁很難想象,當初那傷該有多麽重,又該有多麽疼。


    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就聽瑟瑟道:“是呀是呀,這傷可重了。要是不把你帶回去,我們也會再受這麽重的傷的……”


    “瑟瑟!”阿錚出聲警告道。


    “你別聽她瞎說,沒有的事。我們隻是聽說你在玄天仙府,所以過來看看。”


    瑟瑟不高興地道:“那是你!我可是很想弦歌跟我們回去的!”


    她本想借著阿錚受傷的事讓林啾啾心軟,沒想到這家夥一點都不上道,還主動拆穿她……真是氣死人了!


    瑟瑟“哼”了一聲,不再理會阿錚與林啾啾,走到一旁繼續吃她的冰糖葫蘆去了。


    “你別多想。就算你不回去,我和瑟瑟也不會因此受到懲罰。”怕林啾啾多心,阿錚特意多說了一句。


    他和瑟瑟不會,那毓寧與毓憐呢?


    聽見林啾啾這麽問,阿錚果然回答不出,沉默著垂下了眼睛。


    “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阿錚忽然呼出一口氣道,向前走了兩步。


    也許是因為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他們就要啟程返回青烏族了,阿錚的話比平時要多。


    “雖然你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是卻可以生活在青烏族以外的地方。這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林啾啾頓了頓,忽然道:“你不喜歡青烏族嗎?”


    看到瑟瑟總想方設法地想要帶她回去,還時常一臉幸福地描述她們小時候一起捉蟲子、一起學飛翔的美好回憶,林啾啾還以為那是個十分溫馨的地方。


    “溫馨?也許吧。”在沒有成年以前,阿錚也曾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可是現在的他,卻隻想像林啾啾一樣離開,永遠不再回去。


    隻是,林啾啾可以這麽做,他卻不行。他的父親母親還健在,他不像林啾啾一樣沒有牽掛,而且,他深愛的人也在那裏,成為了掣製住他的鎖鏈。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阿錚最後看了一眼遼闊的天空,收回視線道。


    “你別生瑟瑟的氣,她就是太想你了,所以才會這樣。你們兩個以前總是在一起,後來你不見了,她一個人哭了好久,總是對著鳥窩發愣……”


    阿錚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點了點頭道:“等她想通了,自然就好了。”


    林啾啾:“嗯。”


    阿錚說得沒有錯,瑟瑟並不壞,她隻是太孩子氣了,沉溺在過去不肯出來,還想回到小時候那樣。


    而當她終於意識到一切都回不去了的時候,她並不會處心積慮地去做出過激的事情,而是……而是伏在林啾啾的肩上,抒發她的傷心與苦悶。


    “嗚嗚嗚嗚嗚嗚!”瑟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豆大的淚珠落在林啾啾的肩上。


    林啾啾感覺自己脖子一側的衣領都濕透了,她嚴重懷疑瑟瑟不是一隻青烏,而是一隻水鳥,不然怎麽可能哭出那麽多的眼淚。


    “我們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你真的不跟我們回去了嗎嗚嗚嗚?”事到臨頭,她還想再努力一把。


    “瑟瑟。”阿錚低聲道。


    看到林啾啾無奈地搖了搖頭,瑟瑟終於死心了,放開了她道:“好吧。”


    她抹了抹鼻涕,抽抽搭搭地說:“本來看你不肯跟我們回去,我都不想給你了的!”


    她嘴巴撅得比天還高,還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錦盒。


    “這是我後來在咱倆的小窩裏發現的,是厭喜媽媽給你的。如今厭喜媽媽不在了,我把它交給你。”


    瑟瑟忍不住了,又嗚嗚嚶嚶地哭了起來。她忽然轉過身,背著林啾啾跑了起來。


    “弦歌,你要好好的。等到我以後成年了,能夠離開青烏族了,再來找你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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