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東方浮出淺淺的魚肚白,路雲洲在小院裏站了一夜,直至此時,頭頂傳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他才抬起眼向雲樓上望去。


    裴恕平靜的視線看過來,沒多說,下巴略向上一抬:“走吧,陪我去嶽華穀看看。”


    乘風禦劍,裴恕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快意了。


    他雖有雲舟符,但兩者到底還是不一樣。雲舟的升高、降落、左移右轉都必須依靠羅盤操縱,和禦劍之術的隨心所欲是完全不可比的。


    裴恕眼中有什麽東西被隱隱點亮,好像染上了旭日的薄暉,熠熠生輝。


    嶽華穀如今已經變成了一處深淵。秀美幽靜的竹林不見了,淩空精巧的攬月閣不見了,就連那溫和舒緩的引靈泉也不見了。


    原本應該源源不斷吐出靈泉水的泉眼如今隻淌出一點細流,順著崩塌的土地潺潺流下去,留下一點泥濘的痕跡。


    看到這樣的場景,路雲洲心中難免唏噓。


    “在怪我?”裴恕道。


    路雲洲搖了搖頭,言語發自肺腑:“師叔祖選擇嶽華穀,是因為這裏是宗門之地,修士聚集,墨兒和常柳等弟子也在,可以幫助修士們快速遷離。若是換在別的地方,隻怕一來無法如此迅速,二來可能有所遺漏,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裴恕眼尾微挑,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問:“可有傷亡?”


    “沒有……隻是……”路雲洲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隻是嶽華穀這一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興建起來,亦或許,就算興建起來,他們永遠也回不到之前的樣子了。


    “查出什麽了嗎?”裴恕問。


    路雲洲收回思緒道:“嶽華穀的西南處,墨兒發現了一位魔修。”


    “人呢?”


    “已經死了。”


    “哦?”


    裴恕雖然發出了疑問的語氣,但路雲洲能感覺出來,他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怎麽死的?”


    “胸口被魔氣貫穿,看起來像是被魔修所殺。”


    “看起來……”


    裴恕重複著路雲洲的話,漫不經心地搓了搓指尖:“也就是說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為之,讓他死得像是魔修自相殘殺。”


    魔氣乃是魔修修煉時催生出來的,可是,能夠催動魔氣的就一定是魔修嗎?那倒未必。


    路雲洲沒有否認裴恕的說法。事實上,他也覺得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就是這樣,不然他也不會用上“看起來”這樣的字眼。


    嶽華穀發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先是登雲秘境中出現了不可能出現的三靈守衛,原本的鎮星劍被人替換,接著是假的鎮星劍上出現了強大的傳送大陣,將林啾啾等人傳送進了最危險的神跡遺址……


    如果沒有裴恕及時出手,那群孩子很可能已經死在神跡遺址之中,可是,對方如此大動幹戈的謀劃布局,難道就僅僅是為了殺害一群剛剛入門、修為還很低微的孩子嗎?


    裴恕忽然道:“你知道嗎?在那顆鳥蛋的傳送大陣上,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嘴角揚起些微的弧度,竟然是真的覺得很有意思的在笑。


    “那上麵設置了一個隱秘的精巧‘開關’,隻有當有著強大靈氣或是神識極度強大的載體靠近它時,才會觸發神行大陣。”


    路雲洲想起來了,雲錦在回憶他們是如何被傳送到銜燭之境時說過,當時一切並無異常,隻有程家千金程茜靠近他們時,那顆鳥蛋才出現了反應。


    ……是程茜身上帶了什麽寶物,所以才觸發了神行大陣?


    看見他思索的神情,裴恕點頭道:“虎牙令。”


    路雲洲:“原來如此。”


    虎牙令是以凶獸犭穀的獠牙製成的,上麵自然殘存著犭穀的神力與靈氣。


    這麽看來,神行大陣的觸發似是一場意外。那麽,如果沒有虎牙令的突然出現呢?最先接觸到那顆鳥蛋,同時又具有強大神識或是靈氣的,豈非應該是裴恕?


    路雲洲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若是裴恕被傳送至銜燭之境之中,必然會催動靈氣強行出來。那時的他與外界隔絕,完全無法讓白墨知曉,將人緊急撤離,催動靈氣的結果勢必會引發極大的動蕩,而魔修正可以借助這樣的動蕩侵襲人界。


    路雲洲心中震蕩,隻覺得驚懼後怕,裴恕卻輕飄飄地道:“不管怎樣,籌謀這件事情的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若是他被傳送至銜燭之境中,催動靈氣,則外界崩塌。若是他沒有被傳送過去,也正好可以借機試探,看看他會如何應對,而他的修為又已到了何種地步。


    “魔修……又開始蠢蠢欲動了啊……”


    嶽華穀中殘存的星星點點的靈氣被裴恕牽引,聚集到他掌心之中,路雲洲見了,握緊掌心,深吸一口氣道:“師叔祖。”


    “這件事情,我會派人再去詳細探查。隻是……擎天之陣淩師弟和謝師妹還在想辦法,能不能請師叔祖……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他說得極為誠懇,裴恕睜開眼睛瞧了路雲洲一眼。


    建立擎天之陣是路雲洲接管玄天仙府之後做的第一個決定。那時他才剛剛繼任掌門之位,人還年輕,根基還不夠穩固,門中有不少長老不同意他的觀點。


    然而路雲洲很堅決,硬是力排眾議,將此舉定了下來。


    所謂擎天大陣,乃以山川湖泊為引,靈石宗門為介所立下的天地大陣。有了它,即便沒有裴恕的靈氣供給,天地靈氣也能自行循環,不至於地麵崩塌。


    可是,這樣一個的大陣,哪裏是幾年、十幾年就能一撮而就的?路雲洲能夠一直堅持著,寄心擎天之陣的完成,就已經很令裴恕欣慰了。


    “我知道。”裴恕輕輕地笑了笑。


    也許是被日光溫暖,他的眼裏難得沾了些暖意望向遠方:“你們慢慢做便好。”


    ……


    回到臨時安置的雲樓,裴恕看到林啾啾正坐在簷廊上。


    她坐在欄杆上,兩條纖細修長、嫩藕般的小腿伸到廊外,在空中交錯擺動。


    她身穿一席白裙,裙身上有點點細碎的銀光,在陽光下呈現出好看的色彩,晶瑩但不炫目,溫暖但不刺眼。


    她的身上同樣也覆蓋著這樣薄薄的一層光,那是已經與她的身體融合了的龍魂所致。


    也是因為這個,林啾啾這樣坐在高處並不覺得冷,薄薄的龍魂護住了她,讓她隻感受到了晨間山風的清涼。


    林啾啾沒有梳妝,一頭長長的烏發披灑在她的身後,時不時被清晨的微風帶起一點。


    臉頰邊有一些細碎的頭發,許是被風吹起迷了眼,林啾啾抬起手來,輕輕地將它們挽至耳後,露出一雙靈動的雙眼,還有那對白淨的耳垂。


    想到昨天晚上的一幕,裴恕心裏驀地漏了一拍。他按下悸動,看向林啾啾,林啾啾也恰好看到了他。


    “裴恕。”


    看到裴恕,林啾啾立刻將腿收了進來,跳下欄杆同他打招呼。


    她的神情看起來相當自然,應該是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情了。


    這樣也好。裴恕心裏竟然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醒了?”


    “嗯。”


    裴恕走到林啾啾身前問。林啾啾這樣答道。


    兩人之間約有一瞬的沉默,是林啾啾先開口道:“龍……是不是不在了?”


    她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有些猶豫,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林啾啾隱約可以記起一些昨晚的經過,但又不太真切。她記得當時在銜燭之境之中,是龍將自己的神力過繼到她身上,然後她才得以突破、化成人形。


    而那之後龍就不見了,它是不是已經徹底消失了?


    裴恕垂著眼,摸了摸她的頭頂溫聲道:“銜燭之境本來就是龍隕落產生的遺跡,你所看到的也不過是它殘存的幾縷魂魄罷了。它的神魂注定是要消散的,你不必太過難過。”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林啾啾還是感到很難過。


    尤其當她想到龍那麽短暫的一生,還沒來得及體驗人生的許多美好……


    林啾啾心頭發澀,抬起頭來揪住裴恕的衣角道:“裴恕,我們給龍立塊碑好不好?”


    ……


    古人講究入土為安,林啾啾希望,有了這塊碑,龍也能得到安息,下輩子投胎到一個好人家。


    就算不是神威蓋世的龍也無所謂,隻要能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就好。


    她和龍萍水相逢,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此時便跪在地上,工整地在墓碑上刻下一個“龍”字,然後仔細抹去上麵的餘灰,像摸摸龍的腦袋一樣摸了摸墓碑。


    她將墓碑插進土裏,整理了下裙擺,再次跪好,雙手握於胸前為它祈福。


    “希望你下輩子能夠平安喜樂、萬壽無疆吧。”


    做完了這些,林啾啾抬起頭來問裴恕:“裴恕,你有什麽想對龍說的嗎?”


    裴恕頓了一下,移開目光道:“沒有。”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不顯露自己的感情。哪怕林啾啾知道他其實很關心龍,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出手救下它,更不會在它殘魂消散的時候露出傷感的表情。


    林啾啾拍了拍膝蓋站起來:“其實……神獸也是很脆弱的啊。”


    龍在銜燭之境裏那麽厲害,是她和雲錦等人完全無法仰望的存在,可是即便如此強大,也依然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被修士們圍剿絞殺。


    “啾啾。”裴恕心有所動叫了她一聲。


    “你想修煉嗎?”


    林啾啾:“哎?”


    裴恕很認真地道:“不是玄天內院弟子,而是我的弟子。”


    我會將我一生所學都傳授給你,讓你變得強大變得優秀,讓這世上再無人能欺負你。


    林啾啾怔了怔道:“可以嗎?”


    裴恕:“當然可以。”


    “啊,那我的輩分豈不是要比路掌門他們還高?他們豈不是要叫我……”林啾啾的關注點一下子變了,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要叫我小師叔?”


    “那白墨就要叫我小師叔祖?這個……”林啾啾撓了撓腦袋,“他們會不會接受不了?”


    裴恕瞥她:“你管他們做什麽?”


    兩人動身準備回去,裴恕忽然想到了什麽道:“對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蛋,遞給林啾啾:“你的蛋。”


    林啾啾:“?!!什、什麽就我的蛋,我才沒有蛋!”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看了看裴恕手中的鳥蛋,疑惑地辨認道:“這不是昨天的那顆蛋?不是已經被你毀了嗎?”


    裴恕收回手,看起來懶得解釋,卻還是解釋道:“因為昨天有人大半夜地不睡覺,哭天喊地要找她的蛋。”


    林啾啾指了指蛋,又指了指她自己:這說的是她嗎?她昨天晚上都幹了些啥?!


    林啾啾一點都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情了,接過蛋道:“那這裏麵現在是什麽?是顆鳥蛋嗎?”


    裴恕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是龍。”


    是什麽?


    “昨晚你意識不清,龍魂與凰息在你體內打架,我為了平衡這兩股勢力,所以抽取了一些龍魂,渡到了這顆蛋上麵。”


    他說得輕巧,但實際上抽取龍魂是一項非常艱難的工作,既不能抽取太多,讓林啾啾修為倒退,亦不能抽取太少,讓龍魂繼續折騰她。


    他反複調整,最後終於取得了合適的龍魂,找到了最恰當的臨界點。


    林啾啾聽得懵懵懂懂:“所以……現在這顆蛋裏麵的……是一條龍?”


    她轉頭又看了看自己剛剛立下的墓碑:“是龍的龍魂?”


    裴恕:“嗯。不過因為隻是殘魂中的一縷,所以它應該不記得以前發生過的事了,還有可能有些,嗯……不大聰——”


    不大聰明的明字沒有說完,裴恕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林啾啾抱著他,腦袋埋進了他的胸口。


    “嗚嗚嗚我就知道裴恕你最好了,你肯定是舍不得龍就這樣消散的。”模糊又細軟的嚶嚶聲從他胸口傳來,弄得人心癢癢的。


    真是的……裴恕輕歎了一口氣,有些嫌棄地把林啾啾揪開。


    其實這也不是他有意為之,畢竟,如果龍當時沒有把自己的龍魂注入到林啾啾體內,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說到底,還是龍自己的善念讓它的魂魄不至於完全消散於天地間。或許,應該稱作是龍自己的機緣才更為恰當吧。


    林啾啾興奮地捂著那顆蛋,高興地喃喃道:“太好啦,龍你又可以繼續活著啦!人間可是有很多美好的東西的,比如美食!等你破殼而出後,我就帶你去吃好吃的!我偷偷囤了好多呐,到時候都給你!”


    細碎的呢喃聲裏透露著溫馨而又幸福的味道,這讓裴恕的心情也變得明朗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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