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欣然那卦攤在街上擺到第五天,終於有了些起色。這天早上,有個絡腮胡的男人在她攤子前打轉,來來回回路過許多次,到第四次的時候,秋欣然終於沒忍住叫住了他:“這位大哥算卦嗎?”


    大胡子猶豫地摸摸頭,到底還是在她攤子前坐下來:“這個怎麽算?”他漢話說得有些僵硬,長相也不似漢人,秋欣然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大胡子脾氣不錯,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打量,還主動解釋道:“我是迖越人,在琓州生活三年,漢話說得還不夠好。”


    迖越人怎麽會在琓州?那人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迖越和大曆這兩年不打仗以後已經太平多啦,我們迖越人跑到你們大曆來買過冬的糧食,你們大曆人也會去捐複買我們的玉器和馬匹,姑娘是外地來的吧?”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大哥想算什麽?”


    “我不知道你們漢人的占卜術是什麽樣的,”男子好奇道,“什麽都能算嗎?”


    “你是我今天第一單生意,不如這就送你一卦。”秋欣然示意對方將手掌張開放在桌上,“我替你看個手相。”


    男子一雙大手粗糙有力叫日頭曬得通紅,掌心一層後繭,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秋欣然看了兩眼,頭也不抬地說道:“從掌紋來看,你出身不錯,人緣應當也好,身旁不缺朋友,前半生不會經曆什麽大的挫折。但到三十歲左右,掌紋出現分岔,應當經曆了一些波折,不過好在之後又歸於平順。但你年輕時身上有些傷病,往後要多加注意,否則日後要受病痛之苦。”


    男子眼前一亮:“這些都是你占卜出來的嗎?你看上去比王庭的國師還要厲害。”


    秋欣然笑一笑,又問:“你可是有個妻子,但是卻已經分離了?”


    男子一愣,又聽她說:“雖不知你們因為什麽原因分離,但她或許還在等你,你要是愛重她,應當早日去找回她,否則這種聯係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減弱,久而久之或許就要消失不見。”


    “你說日姍還在等我?”男子怔忪地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神色隱隱激動起來,“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秋欣然叫他嚇了一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忙鬆開手勉力平定情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叫科雅,本是王庭的護衛,早年王庭內鬥,我趁亂逃出了王城。日姍是我的妻子,我逃到琓州自後擔心連累家人,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之後麥尼王子即位,我許多次想回去找她,但已經過去這麽久,又擔心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我回去會打破這一切……”


    他眼睛紅紅的,第一次同一個陌生人傾訴這一切,叫他忍不住絮絮說了許多。秋欣然坐在攤前靜靜聽他講述這一切,過來片刻才道:“你或許可以回去看看,無論她是否已經開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她也一定希望得知你還平安活著的消息。”


    科雅走時將手放在心口,深深鞠了一躬,同她行了一個王庭的侍衛禮。秋欣然知道,他所感謝的並非是她告訴自己家鄉或許還有人在等著他,而是在無數個漂泊在外的日夜裏,他終於從這一卦中獲得了重回家鄉的勇氣。


    秋欣然獨自坐在攤前出了會兒神。


    在長安的時候,她卦名在外,前來找她算卦的多是京中的貴人,所問的也多是姻緣或者前程。到了琓州,她第一次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邊關年年打仗,但在長安,她永遠想象不到打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之後幾天,她不再隻停留在鬧市中。


    章榕那天騎馬找到她時,她正在看胡姬跳舞,台子上的舞姬身披輕紗,腳係銀鈴,在台上飛快地旋舞,引得底下一陣叫好。她就坐在一旁的卦攤後麵,看到精彩處也跟著高聲鼓掌。


    章榕在街對麵看了她好一會兒,等台上一舞罷,人們紛紛朝著台上扔錢,她也高興地吹著口哨往台上扔錢幣,胡女轉著圈走到台前,摘下發間的簪花扔給她,笑著同她眨一下眼。那一刻叫人覺得,這樣的的人若是不在紅塵,大約紅塵也要感到寂寞。


    秋欣然注意到街對麵的目光,轉頭看過來,瞧見了對麵牽馬站在路邊的青年,微微一愣,隨即便咧著嘴衝他招了下手。


    章榕朝她走過去時,她臉上還帶著幾分興奮的紅暈,好奇地問他:“章將軍怎麽在這兒?”


    章榕眉眼柔和地看著她:“特意來找姑娘還上之前欠下的那頓飯。”


    秋欣然瞅一眼天色,確實也到了飯點,便站起來爽快道:“好啊,章將軍一諾千金,我自然什麽時候都有空。”


    章榕領著她到了一家酒樓,秋欣然覺得這地方有些眼熟,一抬頭才發現正是前兩日夏修言帶她來過的那家蓬萊居,就連二樓雅間的位置都沒變。


    還是上回那個夥計,章榕點了幾道菜,又額外點了一壺桃花釀。


    夥計目光掃過二人,落在秋欣然身上時不由停了停,顯然認出了她就是前幾日剛來過的客人。又看她對麵的章榕,卻不是上一回來過的那名同行男子了。他神色一時古怪起來,秋欣然抬起頭,正瞧見他有些幽怨地瞧著自己,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酒樓其他倒是挑不出什麽大毛病,隻有這夥計實在招得奇怪。


    沒一會兒等酒菜上桌後,秋欣然晃了晃杯子裏的酒,上一回她就沒嚐著這酒的味道,這一次沒來得及拿筷子便想先低頭嚐一口。


    “等等……”


    秋欣然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抬起頭,見章榕神色微微有些尷尬:“我想先同姑娘說兩句話。”


    秋欣然便又將杯子放下,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章榕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他清咳了一聲:“我要先敬姑娘一杯酒,為我當年在宮中莽撞衝撞姑娘的事情與你賠罪。”


    秋欣然沒想到他原來也記得那事,有些意外,不由笑道:“我以六爻之術獲官,確實不算光彩,將軍當時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心性耿直好惡分明,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章榕搖頭:“我先是聽信傳聞在宮中對姑娘多有得罪,又差點在曲江邊傷你性命,但姑娘非但沒有計較,反倒還出手幫了我,第二杯酒,我要同姑娘道謝。”


    秋欣然第一杯酒還沒喝,轉眼他第二杯酒就已經喝完了,有些傻眼,匆忙要跟著將酒喝了。不想章榕卻又伸手攔住了她,笑了一笑:“不急,姑娘於我有結草銜環的大恩,本也不是敬一杯酒就能償還的。”


    他這些話在心裏放了許久,始終記得自己還欠她一聲道歉,如今終於有機會能以章榕的身份當麵同她說完這些話,隻覺得如釋重負,好像終於能夠重新出發了。


    秋欣然感覺得到他這番脫胎換骨一般的變化,坐在對麵承下了他這一聲謝。


    章榕又替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至於這第三杯……我剛接到聖旨,聖上任命我為青州主將,再過兩日就要離開這兒前往青州赴任。”


    “將軍這是高升了?”秋欣然同他道賀,“先祝將軍此去青州前程似錦。”


    “多謝。”章榕握著酒杯,又緊張起來,這第三杯酒他倒是不急著喝了,反倒看著秋欣然問道,“琓州的桃花釀有個故事,不知姑娘聽過沒有?”


    高暘到夏修言書房時,見他站在桌旁正看著案頭上放的一壇子酒,像是也剛進屋的模樣,見了他回頭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高暘上前接過看了一眼,笑起來:“前日章榕的任命書到了,走前要請營裏的兄弟喝酒。今早蓬萊居拉來三大車,都堆在後頭了,這瓶估計是後廚替您留的。”


    蓬萊居的酒?


    夏修言心中一頓:“章榕人呢?”


    “應當是約了什麽人,我見他一大早梳洗一番就出去了。”


    等高暘從屋裏退出去後,夏修言坐回桌旁,他離開琓州這段時間案上積下不少軍務,過幾日又要去捐複,實在忙得分身乏術。但這會兒,他看著桌上的案卷,坐了半天竟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前幾日秋欣然在酒樓說的話還猶言在耳,她說還沒想清楚自己為何學算,天下之大想去四處走走。


    他心裏想說的那些話,便一句都沒說出口。


    之後幾天,他數次後悔,又在心裏對自己說:你自己曾被困在長安,是她助你掙脫樊籠,如今你又怎麽能夠因為一己之私,將她困在這裏?


    可現在有另一個人請她去了蓬萊居,一想到她或許會喝那杯桃花釀,他就忍不住想:她這回走了,你知道下一回再見又是幾年?


    他驀地下定決心朝外走,高暘正在外頭,突然聽見屋裏的人推開門,冷聲吩咐:“備馬!”高暘回頭,院門外已隻剩下一個匆匆而去的背影。


    夏修言在蓬萊居外頭跳下馬時,尚自還能維持幾分冷靜,隻在心中默念:就當是來看看秋欣然那顆尚沒著落的道心堅不堅定,她要是當真答應跟著章榕去了青州……他想到這兒,咬了一下後槽牙,將這個念頭一口否決:不可能,她去哪兒也不該去青州!


    夥計一眼認出了他,不等他開口,便主動告知:“公子要是找前兩日一塊來的姑娘,她這會兒還在二樓的雅間。”


    夏修言瞥他一眼,見他神色隱隱有些激動,微微皺眉,又頭也不回地朝二樓走去。


    二樓雅間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發現屋裏隻有秋欣然一個人坐在窗邊出神,不知在想什麽心事。但桌上放著一個白瓷酒杯,正是他家最出名的桃花釀。


    聽見他進門的動靜,驚得正出神的人嚇了一跳,轉頭看過來:“侯爺?你怎麽……”


    夏修言注意到她對麵空位上的空酒杯,又低頭看了眼女子麵前的酒杯,瞳孔微微一縮,隻見酒杯裏空空如也,隻剩下底下一點淡紅的酒液昭示著這杯裏也曾盛過酒。


    她喝了?她知道這酒是什麽意思她就喝了?


    男子猛地抬頭看過來,目光隱含怒意,朝她逼近兩步,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一股巨大的妒意攫取了他的心髒,叫他將先前在路上想的什麽都忘了。


    秋欣然站起來,夏修言靠得她太近,叫她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結果反被他握住了手腕。他身上還帶著從馬上下來的熱意,握著她的手指卻冰涼,似乎極力壓抑著情緒,以至於有些不自覺地用力。


    秋欣然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情緒,見他眼睛裏像有一團化不開的濃墨,緊緊盯著自己,過了許久才緊繃著聲音,將頭湊近了問她:“章榕怎麽同你說的?”


    “章將軍……”秋欣然叫他這反常的樣子嚇了一跳,下意識答道,“他與我道歉,說馬上要去青州,還說……還說要結草銜環報答我。”她說完就覺得手腕一痛,夏修言在她耳邊冷笑一聲:“你不過替他傳了個消息他就打算結草銜環來報答?”


    妒意像是叢生的野草緊緊纏繞著他的心髒,叫他心中一陣酸澀,又忍不住惱怒,幾乎可以算是口不擇言地刻薄道:“那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才算報答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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