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轉夏,正是天氣極爽朗的時候。秋欣然離開長安前幾天,還特意去二皇子府上探了一回病,碰巧李晗如也在。李晗意腰腹纏了厚厚幾圈繃帶,從山上下來,便開始在府中臥床休養。秋欣然到時,兄妹兩個正在屋裏吵架,聽李晗意聲音中氣十足,看樣子傷勢應當恢複的不錯。


    秋欣然進屋時,正聽他氣衝衝地喊:“……你有本事再別來我府上!”


    李晗如不甘示弱:“誰來誰是狗!”她一把從屋裏拉開門,就瞧見秋欣然無辜地站在門口的台階下,頗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有點想轉頭就走。李晗如手還放在門把上,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


    裏頭的李晗意奇怪地探頭往外看,等秋欣然走進屋裏,還有些納悶:“你好端端的怎麽想起看我來了?”


    這兄妹倆說話當真是氣人,秋欣然不同他計較,從懷裏取出兩個平安符:“我再過幾日便要離京,臨行前便想著送兩個平安符過來。”李晗意伸手接了,嘴上還要嫌棄:“探病就送兩個黃符,未免也太摳門了些。”


    “二皇子什麽都不缺,不如送道符轉運。”


    李晗意自嘲一聲:“你也覺著我倒黴?”


    秋欣然噎了一下,一時沒搭上話。她前日剛去了趟宮裏,已聽說了淑妃的死訊。


    大祭禮後,朝廷對外宣稱羽林軍統領韋鎰勾結外族,意圖謀反,大皇子身死,二皇子重傷,所幸定北侯及時帶兵救駕,誅殺韋鎰於箭下,肅清叛亂,聖上安然無恙。


    淑妃在宮中得知李晗台的死訊,大慟之後心神恍惚,自縊而亡。


    但秋欣然聽說她是被白綾賜死的,宣德帝到底還是選擇了顧全皇家的顏麵,沒有將大皇子與淑妃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這當中應當也有為二皇子考慮的原因,畢竟若是叫人知道當日發生的事情,李晗意難免要背上弑兄的非議。兄弟鬩牆,骨肉相殘,還是發生在大祭禮上,要是傳了出去,必定會叫天下人恥笑。


    可這樣一來,東宮怕是再不會有李晗意的位置了。


    宣德帝從兄長宣平帝手中承襲帝位,但外界一直有傳言,說他帝位來路不正,是弑兄所得。因而在這個問題上,宣德帝始終分外敏感。如今李晗意當著他的麵殺了李晗台,哪怕他清楚事情始末,但從今往後恐怕都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毫無芥蒂地麵對這個兒子了。


    為了救自己的父親而殺了兄長,最後卻還要被父親所厭棄,這世上確實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事情了。


    大約是她臉上的神色表露的過於明顯,李晗意有些受不了的轉開頭望著屋外,過了一會兒才道:“兄弟幾個裏,我小時候最喜歡大哥,因為我上頭就他一個哥哥。後來有了弟弟妹妹,我不知道怎麽當個哥哥,就想大約要跟大哥那樣,才算是個好兄長。”


    屋內靜謐無聲,半晌,秋欣然又聽他麵無表情地說:“他不是個好哥哥,我不是個好弟弟。”


    她不知如何接話,正好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嬉笑聲。敢在李晗意府上這樣成群結隊歡聲笑語的,世上沒有幾人。果然,管事推門進來笑嗬嗬地稟報:“二爺,宮中幾位皇子一塊到府上看您來了,您看要不要叫他們先在外頭稍等?”


    李晗意一愣:“是老三老四他們幾個,還有誰?”


    “六皇子、八皇子也在,好些個都來了。”


    “我看盡是來我這兒看笑話來的。”李晗意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不耐煩地吩咐一旁的下人從衣架上取了衣服給他換上,可臉上的神色分明不似嘴上說的那樣嫌棄。秋欣然聽他清咳一聲,同管事說道,“讓他們進來,免得老四那張臭嘴,一會兒必定要說我仗著受傷擺架子怠慢他們。”


    秋欣然心中輕笑一聲,既然幾位皇子來了,她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臨走前,同李晗意行了個禮,真誠道:“二皇子是個好哥哥,也是個好兒子。”


    李晗如從李晗意屋子裏出來,迎麵碰上剛到府裏來的幾位皇子。鄭元武也在其中,自芳池園那次,二人再沒有說過話。鄭元武幾次在宮裏見了她倒是一副想為上回的事情道歉的模樣,但次次都叫李晗如避開了。


    這一回在李晗意府上撞見,二人皆是一愣,李晗如正準備低頭離開,聽鄭元武同其他人幾人說道:“這瓶傷藥帶給二皇子,我便不進去了。”


    其餘幾人麵麵相覷,李晗靈問:“來都來了,怎麽不進去親自給他?”


    鄭元武笑一下沒有說話,其他幾人皆是長了顆玲瓏心,又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晗如,李晗風抬手推了一旁的李晗靈一下:“不去便不去吧,等二哥好了,反正有的是機會。”


    幾人十分有眼力見的嘻嘻哈哈往府裏走,一時這小院便隻剩下鄭元武同李晗如兩個。


    見人都走光了,李晗如板著臉同他一點頭,也要走,沒走出兩步,就聽男子在身後輕輕歎了口氣:“公主再不打算與我說話了嗎?”李晗如邁出去的步子就這麽停在原地,再挪不動了。


    院中石榴花剛開,低垂下的枝丫上開滿了火紅的花。李晗如站在花下,她今日一身湖藍色的長裙,倒有幾分難得的溫婉,與記憶中那個嬌蠻明豔的小公主有了幾分的不同。


    鄭元武記得她幼時還隻有一丁點兒大,常跟在他身後嚷著說長大之後要嫁給他,惹得李晗意幾個毫不留情地笑話也不改口,陳貴妃將她抱在膝蓋上,逗弄一般問她:“為什麽要嫁給鄭家哥哥?”


    五六歲的小娃娃張牙舞爪地衝幾個笑話她的兄長做鬼臉,一邊想了想回答道:“因為鄭家哥哥脾氣好,武功高,哥哥們都打不過他!”


    鄭元武長她兩歲,每到這時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不大好意思地摸著頭笑,倒是李晗意氣得不輕,簡直要撲上來同她理論:“我哪裏比不上他,你個小瞎子!”兄妹二人便又要吵,惹得大人們在一旁哈哈大笑。


    到後來,等她再大些,便不再將嫁他掛在嘴邊上了。小姑娘長到十四五歲,好似就知道羞了,就連宮中性情最是潑辣的七公主也不例外。鄭元武在學宮讀書,每到騎射課她回回都來,李晗意騎在馬上瞧見了,故意嘲笑道:“李晗如,你知不知羞?一個女兒家,天天來校場看男人。”


    李晗如白他一眼,沒好氣道:“反正不是看你,你怕什麽羞?”


    李晗意不懷好意:“那你看誰?”


    女孩這會兒倒開始不好意思,左右張望著怎麽也不肯將頭扭過來,梗著脖子喊:“你們這兒誰最厲害我看誰,反正不是你!”


    氣得李晗意一上場就拉他較量,一群人在校場打馬球,他最後一杆進洞。場邊就是一陣叫好,李晗意嫌棄地揉揉耳朵。鄭元武轉過頭,正撞見少女兩眼發光,高興地又蹦又跳。他愣一下,衝她一笑。對方臉上驀地便紅了,又忙坐直了身子,像才知道矜持的小姑娘。


    現如今那個小姑娘長大了,站在石榴花下,語氣頗為冷淡地問他:“少將軍要找我說什麽?”


    鄭元武晃了晃神,好似還未從那點已經模糊的記憶裏走出來,過了半晌才低著頭,忽然問道:“公主願意跟我回西南去嗎?”


    李晗如一愣,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微微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鄭元武便看著她,又認真地問了一遍:“公主願意跟我去西南嗎?”


    西南啊……李晗如十七八歲的時候想過無數次西南的景色,那地方是什麽樣的?聽說比在長安暖和,但是蚊蟲也多,她去了會不會不習慣?每回想到這兒,她又迅速紅了臉,覺得若是叫李晗意知道,肯定又要笑話自己不知羞,人家什麽都沒說呢,她倒是在這兒巴巴地想著有朝一日離開家去那麽遠的地方。


    後來,她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聽他說這句話了,可他卻忽然問出了口。


    “你為什麽……”女子臉上的冷淡退去了,轉而露出些茫然和混亂的神色,“你之前說你同長平郡主已經定親。”


    鄭元武一時失語,過了片刻才道:“那是……”他一時說不下去。李晗如打量著他的神色,目光漸漸冷淡下來,替他說:“那是騙我的?”


    見他默認,女子抿了下嘴唇,自嘲似的輕笑一聲問他:“你先前寧願編出這種謊話來騙我,怎麽如今又忽然反悔了?”


    鄭元武說不出話,她於是盯著他的眼睛,突然平靜道:“因為我二哥不可能再爭皇位了是不是?”她冷靜極了,看著他有條不紊地說,“你先前不願娶我是因為鄭家不想摻和到東宮之爭裏頭來,你現在願意娶我,是因為我二哥不可能再當太子,你瞧我可憐,便想帶我去西南,是不是?”


    鄭元武心中一跳,否認道:“不是。”


    “不是什麽?”


    “我對公主……並非憐憫之心。”


    “不是憐憫之心,但也不是愛慕之情。”李晗如木著臉,“這麽多年,我在你眼裏到底算是什麽哪?一個笑話嗎?”


    鄭元武見她如此,心中一痛,慌忙道:“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但你確實叫我變成了一個笑話。”


    鄭元武啞然,衣袍下的雙手不禁捏緊,半晌才歉然道:“抱歉……”


    李晗如目光中隱隱泛起霧氣,搖一搖頭,麵上卻還在笑:“我是想過要嫁你,我想了許多年,久到你走了我還在想這樁事情。這些年,每回父皇母後要替我議親,我就想,萬一你什麽時候回來了,也還未成親,但我卻嫁人了這可怎麽辦?後來你回來了,果然還沒有成親,我心裏很高興,也很慶幸。”石榴花下女子低垂著眼睫,靜靜地說著這些話,說到那些高興處,還能想起那時候的心情,便忍不住牽起嘴角笑一笑,但很快又落下去。


    “可後來你說,你已經訂了親,那時候我也不怪你,你不欠我的,這麽多年也是我心甘情願等你。你如今同我說這個,我卻、卻覺得生氣。”李晗如聲音微微發抖,“我不要這樣的,鄭元武。”她喃喃道,“我今天要是答應跟你去了西南,那是把我二哥當成了什麽……”


    鄭元武心神一震,不小心碾碎了踩在腳下的石榴花瓣,鞋尖上立即便沾到了一點暗紅色的花汁,如同情人眼角滴下的淚。


    石榴花下,女子轉過頭來看著他,眉目疏離:“少將軍曾祝我早日覓得良緣,如今,我也祝少將軍得一心人,白頭偕老。”


    秋欣然到院外時,石榴花下的石桌旁已經隻剩下李晗如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她神色悵然,不知在想什麽。聽見身後的動靜,似乎極快地抬手輕拭了一下眼角,這才轉過頭來,見了是她,臉上的神色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秋欣然不知方才發生什麽,遲疑片刻才走上前。李晗如坐在石凳上,忽然開口道:“道長還記得你曾給我算過一卦?”


    秋欣然點一點頭:“記得,我替公主算過一回姻緣。”


    “你說……若想成良緣切,忌口是心非。這麽多年,我一直記著你這句話。”


    秋欣然想起方才聽說鄭元武也來了,但路上遇見那群皇子,他卻並不在其中,似有所悟:“公主至今未等到屬於您的良緣,看樣子是我那一卦算得不準。”


    “你那一卦算得準極了,”李晗如自嘲似的笑起來,轉頭看著她,目光中滿是苦澀,“可惜,口是心非的那個人原來說的不是我。”


    有風吹起地上落了滿地的殘紅,春天過去了,似乎一並吹散了年少時的歡笑離愁。待來年,石榴花再開時,不知在此處賞花的,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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