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欣然到熙和宮,一眼便看見了擺在絨墊上那雙白玉耳環,分外顯眼。她一早也猜到皇後今天將這耳環拿出來並非是真心想要賞給韓令,恐怕還是為了敲打淑妃。但聽她說起指環之後,她如今的心思應當已經大不一樣了。


    果然她方才跪下行禮,就聽座上衣著華貴的女子問道:“方才在禦花園,你說你見過一隻同這耳環相似的白玉指環,究竟是怎麽回事?”


    秋欣然來前早已打好了腹稿,這會兒略作思索,便回答道:“多年前,九公主曾在禦花園撿到過一隻白玉指環,但她不想叫旁人發現,於是私下交給臣代為保管。臣見她當時神情閃爍,曾勸她將這指環交給您看看,公主卻說您認得這指環,因而不能給您。”


    她這番話說得極委婉,若是沒有先前耳環的事情,最多也隻是叫人覺得奇怪罷了。但皇後在宮中多年,見過諸多宮闈陰私,既然已經發現徐嬪同李晗台或許早有私情,再一聯想李晗園這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立即臉色鐵青:“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話。”說到這兒,秋欣然小心翼翼地抬頭遲疑著問道,“那指環可是有什麽特別之處?”


    皇後一張麵容冷若冰霜,一眼瞟來叫人大氣也不敢出,秋欣然又聽她問:“小九什麽時候將指環給的你?”


    “宣德八年春,臣回山前最後一次見九公主時,公主將那指環交給了臣。”


    “你當年為何不說?”


    “公主過世時,我不在宮中,回宮後見娘娘因為思念公主哀思過甚,又念及公主生前所托,不願叫娘娘知道那指環的事情,所以始終不敢提及。之後離宮,便更是沒了機會,還望娘娘勿怪。”


    “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瞞著本宮,怎麽如今又肯說了?”


    秋欣然低頭道:“娘娘主動問及,臣不敢隱瞞。”


    皇後聽了這話,麵上神色陰晴不定,秋欣然餘光瞥見她一手緊握著座椅扶手,指尖毫無血色,像在壓抑內心極大的波瀾。過了許久才問:“那指環如今在哪兒?”


    “公主過世之後,臣將指環放在臣下山替公主帶來的一盒胭脂盒內,供奉在青龍寺公主的長生牌位下,托寺中僧侶照看。”


    皇後對她的話原先有些將信將疑,這會兒聽說她將指環放在青龍寺內,一時又覺得似乎可信了幾分。隻需派人去寺中調查秋欣然究竟是什麽時候將指環寄放在寺內,便可側麵印證她方才這番話的真假。她說得要都是真的……


    皇後深吸一口氣,對身旁的掌事嬤嬤吩咐道:“平春,立即派人跟她去青龍寺,將東西取來。”


    秋欣然從熙和宮出來已是傍晚,外頭天色陰沉,晚間似有一場大雨。熙和宮的馬車已在宮門外候著了,她瞅一眼天色,以防萬一同嬤嬤討了把雨傘,這才上車往青龍寺去。


    等從寺中出來,天已經黑了。因為天氣不好,許多人都早早回了家,大街上不似平日裏熱鬧。秋欣然奔走一日,正在車內閉目養神,突然感覺馬車經過一處僻靜小巷,突然停了下來,像是陷進了石縫裏。


    她睜開眼,聽見車夫跳下車繞去車後檢查的動靜,但許久沒有再發出什麽聲響,四周一片寂靜。


    她在車裏靜靜坐了一會兒,屏息凝神中,似乎聽見外頭有幾聲極輕微的聲響,但很快又消失不見。再過片刻,就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正朝馬車走來。秋欣然不由伸手去取放在車上的竹傘,一邊緊盯著眼前的車簾。一陣夜風吹過,車簾輕動,外頭伸出一隻手撩開了簾子,車外是一張熟悉的臉。


    秋欣然看清車外人的樣貌,不由一愣,隨即剛還緊繃的身子鬆懈下來:“高侍衛?”


    高暘站在車外,麵容柔和:“道長是要去哪兒?”


    “正要回宮中同皇後複命。”秋欣然扶著高暘的手從馬車上下來,才發現馬車停在一處前後皆黑的小巷裏,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便是原先駕車的車夫都不知去了哪裏。


    秋欣然下車之後,左右看了一圈,空氣悶熱潮濕,隱隱能嗅到一絲血腥味。她心思一動,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男子身上。對方一身黑衣,倒是看不出什麽:“高侍衛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高暘道:“我回官邸一趟,聽賀中說道長今日從宮裏出來去了青龍寺,擔心道長安危這才過來看看。”


    “勞高侍衛費心了。”秋欣然又問,“上回一別,不知侯爺的傷勢如何了?”


    聽她主動問起夏修言,高暘的目光下意識朝身後一動,又很快定住了,隻回答說:“已恢複的差不多了,有勞道長掛懷。”


    “那就好。”


    高暘看了眼她身後的巷子:“現如今車夫不知去了哪裏,道長若是信得過我,不如由我安排人手代你回宮複命?”


    秋欣然稍作遲疑,從懷裏取出一盒胭脂遞給他。高暘伸手接過,並未打開來看一眼,就將它收進懷裏,又對她說:“我先送道長回去。”


    秋欣然搖搖頭:“正事要緊,我看這兒離何記飯館不遠,皇後在宮中等了許久,高侍衛不必擔心。”


    高暘稍稍猶豫片刻,這小巷漆黑,但從這兒出去就是條繁華街道,往何記飯館走也沒什麽小路,應當不會再有危險,想到這兒,他才點一點頭:“既然如此,道長自己小心。”


    高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轉身朝馬車後不遠處的拐角走去。


    牆角站著幾個黑衣男子,夏修言站在其中,腳邊幾具黑衣蒙麵的屍體。他手中拿著一柄匕首,彎腰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具屍體身上的佩飾。等高暘走近,他才直起身看過來。高暘將懷中的胭脂小盒遞過去,他未伸手去接,反倒問:“她哪?”


    “秋姑娘將這盒子給我之後,自行回去了。”


    男子神色一動,高暘察覺到他微微蹙眉,似有幾分不悅,於是又說:“屬下找人暗中護送她回去?”


    夏修言搖搖頭,將手中的匕首收回鞘中拋給他:“將屍體送到義莊去,先不要叫人發現。”高暘見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要走,忙道:“淑妃不見這群人回去複命,恐怕立即就會想到是您在背後出手。”


    “想到又如何?”夏修言冷笑一聲,“她以為還來得及?”


    他丟下一句:“將指環送去宮裏,順道將今晚發生的事情透露給皇後。”便轉身朝著巷口走去。高暘猜到他要去幹什麽,心中歎一口氣,轉頭忙吩咐另外幾人將屍體拖上了馬車。


    夏修言出了巷子沒多久,很快就找到了手中拿著竹傘走在人群中一身雪青色長衫的身影。街道雖不似平日裏熱鬧,但人群往來穿梭,映著兩旁昏黃的街燈,沿街的小吃攤子正準備收攤,打開的蒸籠裏傳來熱氣騰騰的包子香氣,一股子的塵世煙火撲麵而來。


    夏修言跟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見她停下來在包子攤前同店家掰扯半天,最後以三個銅板的價錢買到了收攤前的最後兩個素菜包子,趁著攤主嘟嘟囔囔替她拿包子的功夫裏,似有所感地朝身後望了一眼,但似乎並未發現什麽異常,又很快回過頭,心滿意足地接過東西,轉身繼續朝著何記飯館走去,連腳步都輕快不少。


    夏修言負手跟在後頭,見她一手握著竹傘,一手捏著包子低頭咬上一口,腳步“啪嗒啪嗒”,哼著歌似的,看樣子果真是沒有受到分毫驚嚇,也不知該不該說她心大。


    春末夜裏,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腳步聲一個輕快一個沉穩,像是奏起一支小調。


    天上打了個悶雷,看樣子這蓄了一個下午的雨終於要下了。秋欣然走到飯館外時,天上正好落下一滴雨水沾到臉上。女子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烏雲同夜色融為一體,遠處又傳來一聲悶雷,雨點三三兩兩地落下來,不久或許就該下大了。


    夏修言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見她走上台階敲了敲門,裏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探出頭,衝她笑一笑將門打開了迎她進去。女子進屋之後,反身合上店門,似乎朝著他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夏修言朝一旁偏了下身子,站到暗處。再抬頭,店門已經被合上了。


    何記飯館的店門外較剛才像是多了樣東西,他從暗處走出來,到近前才看清倚門多了把竹傘,正是她手裏拿了一路的那把。竹傘孤零零地被放在門邊上,大約也想不明白,怎麽就被人遺落在了外頭。


    他伸手摸上傘柄,觸手還有餘溫,眼底不禁浮現一絲笑意。


    秋欣然回到二樓的房間,推開窗朝樓下看去,正瞧見一把撐開的青色竹骨傘麵。竹傘遮住了傘下的身影,雨漸漸大起來,淅淅瀝瀝地打在傘麵上,發出一陣輕響。她靠窗瞧著那把青傘在雨幕中漸漸走遠了,又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這才低笑一聲將窗戶合了起來。


    第二日便是大祭禮,宣德帝三天前已住去了天祀廟,今日皇後也將帶領宮妃前往。秋欣然換了身衣服趕去司天監,原舟大老遠便瞧見了她,遠遠衝她招手。二人一上馬車,便聽他問:“聽說你昨天去了熙和宮,可聽說了什麽?”


    “沒聽說什麽,”秋欣然明知故問:“可是出了什麽事?”


    這馬車上就他們二人,原舟湊近了神神秘秘道:“今日大祭禮,按著禮製,皇後同四妃要去地祀廟祈福。可今早宮裏忽然傳出消息,說是皇後昨晚領著一群人去了淑妃宮裏,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出來就說淑妃身體有恙,今日不能再去參加大祭禮。我聽眾人都在議論,說昨日皇後禦花園設宴,淑妃還是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發了急病出不了宮了?”


    身體有恙自然多半隻是借口,隻是秋欣然沒想到皇後在後宮一貫吃齋念佛不愛管事的樣子,行事竟也如此雷厲風行,當晚就將淑妃扣押在寢宮,應當是打算等大祭禮結束聖上回宮之後,再做清算。


    她不由問道:“大皇子來了沒有?”


    “大皇子今日要隨聖上一同上天祀廟,自然來了。”原舟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秋欣然想了想:“我出門前算了一卦,卜出個凶來,這幾日大祭禮,你跟在老師身旁,要多留個心眼。”


    聽她這麽一說,原舟神色一凜:“卦上可還說了什麽?”


    “沒有了,”秋欣然歎一口氣,“但願這回平平安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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