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欣然在偏殿小睡了半個時辰,也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外頭起了暮色,她整頓衣衫往上書房走。到了殿外,守值的小太監已經換了一輪,隻說有裏頭正有大人同聖上議事,至於白景明是否還在卻說不好。


    秋欣然拿不準是否要在殿外等候,正躊躇間,忽聽裏頭傳來一陣暴喝:“……要是不願意就叫他們都滾回去種地!朝廷撥俸祿不是讓他們來這兒養老的!”


    這一聲吼得外頭站著的幾人麵上也顯出幾分尷尬。秋欣然幹笑著同外頭的小太監搭話:“這是怎麽了?叫聖上發這麽大一通火。”


    她在這宮中走得勤,聖上麵前也是個得寵的,守值太監對她便沒什麽隱瞞,心有戚戚道:“還不是琓州的事情,前一陣還人人都爭著搶著要去,現如今個個都稱病了,把聖上氣得不輕。”他說完又體貼道,“這樣吧,小的進去替您看一眼白監正還在不在書房裏,也好叫您心裏有個底。”


    “如此便有勞公公了。”秋欣然與他做了個揖。


    小太監推開殿門,裏頭的聲音又傳出來,是個男聲低低沉沉地說:“……恐為大患。”他說了個名字,宣德帝一拍桌子,又是一聲怒斥:“大膽!”


    這一聲嚇得裏裏外外一屋子的人立即跪了一地,誰都不敢動彈。剛推門進去的小太監站在門邊,手還扶在門上,也被嚇得一哆嗦,竟是半晌未敢動一根指頭。於是裏頭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出來。對方的聲音若隱若現:“聖上息怒……現今西北局勢不明,朝野內外關於夏將軍投敵叛國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若當真……世子在長安又該如何自處?聖上仁德,也必要陷入兩難……如今這樣,成全世子忠孝,明陽公主在天有靈也……”


    推開門的小太監見殿內又安靜了,這才敢悄悄將門關上,往裏頭走去。一時間又再聽不見裏麵的談話。秋欣然站在外頭,心上卻如同壓了一塊大石,直直地往下墜去。


    過了片刻,小太監又從裏麵推開門出來,這回同時傳出的是宣德帝的聲音,他聽上去猶豫且疲憊:“……依你的意思……定明日……”


    秋欣然一晃神,才聽守值的太監同她道:“白大人不在裏麵,司辰也請回去吧。”他說完這句,又將殿門合上了,再聽不見裏邊一點兒聲音。


    秋欣然沿著宮道往外走,她心裏頭一片紛亂,想起許多事情。她想起剛下山時自己躲在禦花園和原舟對棋的午後,又想起待在學宮看眾人騎射的場麵,想起從九宗回來在青龍寺李晗園靈位前的那個下午,觀音堂她獨自一人從長廊奔下的倉皇深夜……最後定格在史猛走的那天,破舊的酒肆裏夏修言冷著臉問她“你將打仗當做什麽?”以及那句沒說完的“我希望史猛大捷,不止為黎民蒼生……”


    她忍不住快步走起來,到最後越走越快,直到宮門外時幾乎已經算是跑了起來。宮門守衛見她這副模樣有些驚訝:“司辰急急忙忙的,這是要去哪兒?”


    “有急事正要去舊公主府。”


    “舊公主府?”守衛遲疑一下,“可邊關動亂,為了保證世子安全,聖上下令最近這段時間誰都不能接近舊公主府。”


    秋欣然腳步猝然停下,這才意識到自打前線傳回消息,已許久不見夏修言在宮中走動。若聖上當真起了殺心……她一顆心好似又往下沉了幾分,不敢再往後想,忙出宮尋了輛馬車:“去司天監,快!”


    原舟晚飯下值回到官舍才聽了消息,同舍的生員說秋司辰今日入宮約莫惹了監正生氣,一回來就在監正院外罰跪。


    原舟起先不信,白景明有多看中秋欣然,他這個親傳弟子最清楚不過。不要說罰她,就是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他這位師姐又慣常是個會看眼色,討巧賣乖的性子,好端端的怎麽會惹老師生氣?


    他心中雖這麽想,但還是懷揣著幾分擔憂又匆匆趕去了白景明處。還沒走進院子,果然就看見一個青衣直裰的身影跪在院中央,也不知跪了多久,這天寒地凍的,任誰這麽跪著都不好受。


    原舟心中一跳,正準備快步走上前,忽然見院中的房門開了,白景明立在門邊,他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凝重神色,叫原舟不由一怯,便在院外停住了腳步。


    “你準備跪到什麽時候?”白景明冷聲道。


    秋欣然見他出來,又俯身磕首:“弟子自知此舉愚不可及,還望老師成全。”一月初的寒風中,她聲音微微發顫,但語氣卻是異乎尋常的堅定。


    白景明目光複雜地望著她,過了許久才問:“你還記得拜入師門時,你師父同你們說過的話?你可知你這樣做的後果?”


    “弟子一日不敢忘。”秋欣然抬起頭來,直視著簷下的老者,忽然高聲道,“可若天意當真不能改,弟子不明白為何要學卜算!”


    原舟叫她這話驚在當場,一時不敢去看白景明的反應。過了許久才聽院中傳來淡淡回應:“你學卜算便是為了違抗天意?”


    “弟子不知天意要他生還是要他死,”秋欣然執拗地堅持道,“師父跟我說,我算的不是天意而是人心,人心千變萬化而天意千變萬化。我隻知道我亦是人,我還想一搏!”


    “狂妄!”


    白景明低嗬一聲:“你能替自己搏命,你又憑什麽替他人搏命!你怎知你今日袖手旁觀等著他的就必定是一條死路?倒是你執意插手,若這並非是他所願,到時候你又當如何?”


    跪在院中的人臉上顯出幾分掙紮的神色,頹喪地垂下眼眸。


    白景明見她這副神色,以為她已聽了進去,緩一口氣正要再說,卻見她又握著拳頭仰起頭目光定定地看了過來:“我確實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一個人若不能選擇怎麽生,總該有機會選擇怎麽死。”


    立在門邊的道人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又見她直直俯身再拜,語氣倔強:“弟子不敢狂妄自大,替人搏命與天命為敵,弟子隻想替他掙一個機會,還望老師成全。”


    北風卷過院中落葉,滿院蕭瑟。須發皆白的道人望著跪在院中的年輕弟子,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你以為沒人想過這個嗎?”


    “琬州之困到如今,朝中文武百官欲他生欲他死的何其多人,為何到現在無人敢同聖上進諫?”


    秋欣然伏在地上,過了片刻才艱難道:“因為局勢不明,眾人不敢揣測聖意。”琬州的局勢關係著夏修言的生死,不到最後一刻,沒人敢在夏修言身上下注。但今天,秋欣然知道宣德帝心中的天平已經有了傾斜。


    “不錯,”白景明點頭道,“你執意出頭,此番他若戰敗,你就是千古罪人,必然難活;他若僥幸贏了,將來回朝清算,你又必定是第一個被推出來頂罪之人。這些你可想好了?”


    秋欣然直起身,忽然說:“過去我曾見過有人同我求救,我救她不得,眼睜睜看她慘死。我不知將來我會不會後悔,但若叫我再袖手旁觀第二回 ,我怕我此生都要後悔。”


    白景明定定看著她,過了半晌終於轉身歎息:“罷了,人各有道,望你走出一條同你師父與我都不一樣的道來。”


    宣德九年春,朝廷商議決定從琓州附近就近調兵再從朝中調出五千精兵支援,另委任陵州刺史王焜負責著手加固陵州城防並安置琓州百姓,以防城破之後迖越屠城。朝廷還許諾此次出征將士,若傳來捷報回朝重賞,奮勇殺敵者可得金銀封賞,各級士兵表現優異者可擢升軍功爵,領兵將士若立大功即可封侯。


    但即便是這樣的重賞之下,所有人的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因為人人心知肚明,與迖越人來勢洶洶的三萬大軍相比,朝廷調派出的這點人手,幾乎等於負隅頑抗放棄了琓州。


    當宣德帝問道誰願主動領兵解琓州之困時,一時滿朝皆靜,竟無一人出聲。


    最後打破殿中沉寂的是司天監監正白景明,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舉薦座下弟子卜卦,請示天意。這一提議使得滿朝嘩然,議論紛紛,便是宣德帝也是吃了一驚,久久未置可否。


    年近四十的帝王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望著底下吵吵嚷嚷爭論不休的群臣,方才一言不發的人們此刻如同一群集市婦人一般,振臂高呼著“有失體統”,“妖言惑眾”,“欺上媚主”……忽然一陣深深的疲憊感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他。


    “傳她上來,姑且一算。”


    群臣不可思議地望著帝王拍板下了這樣一個荒謬的決定,卻也隻能憤恨地看著殿外一個單薄瘦弱的人影走進殿中。


    秋欣然今天穿了身雪青色的道服,頭戴蓮花冠,手拿拂塵,一步一步堅定地穿過兩旁目光不善的人群,不卑不亢地同聖上行禮,又從容自若地從袖中取出卦盤,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盤腿坐在了大殿中。


    眾人眼看著她從袖口取出三枚銅錢,閉上雙眼口中仿若輕聲念叨著什麽,又將銅錢往半空一拋,推算起來。“叮鈴”一陣輕響,銅錢落在卦盤上,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忍不住探頭去看,仿佛人人都能看得懂上頭的卦象一般。


    秋欣然也盯著那卦,她衣袖下的手指飛快地掐了幾個來回,口中又輕念著什麽,眉頭一會兒皺起一會兒忽又鬆開。殿上這般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見她小心翼翼地收攏衣擺從地上站了起來。


    宣德帝原本倒有幾分賭氣的意思,到這時候也不禁緊張起來:“算出什麽?”


    秋欣然理理衣袖,拱手道:“回稟聖上,乃是吉兆。”


    “當真?”宣德帝聞言,雖覺得不可置信但也不由心中一喜,忙追問,“怎麽說?”


    “上卦升下卦升,外引之式如乾。陰陽失配為悔,悔者吉之漸,由凶轉吉也。琓州之困不日可解。”


    “怎麽個解法?”


    “物死人生,變法在人。”


    “卦中可有言明?”


    秋欣然神色微微猶豫,一時沒有應答。宣德帝見狀,寬慰道:“司辰隻管按卦象所說即可,朕必不怪罪。”


    紫衣道人聞言,這才緩緩道:“天子居紫微正宮,依卦象看破局之人乃雙星同命宮,此命格者七殺入命,半生孤懸。這命格煞氣過重十分少見,臣自入長安起,也隻見過一位……”她抬起頭,迎著帝王的審視,一字一頓道:“便是夏弘英將軍與明陽公主之子夏修言夏世子。”


    她話音落後,殿上靜了片刻,很快又如水入油鍋,濺起巨大聲響。宣德帝怔忪一瞬,鬆開緊握著的扶手,身子不由往後一靠,麵色複雜。


    “妖道!妖道!”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聖上萬不可聽信這個妖道的讒言!她……她這是記恨著往日同世子的恩怨,落井下石!”


    這話像是點醒了眾人,不由叫人想起這大半年她同夏修言的恩怨。一時間,議論之聲驟起,眾人臉上也皆是一副猶疑的神色。殿中有人義憤填膺地高喊起來,秋欣然耳邊嗡嗡作響,其實壓根聽不清周遭的聲音。她昨日在白景明院外跪了一下午,早上起來時便覺得腦袋暈沉沉的。等上了大殿,背上的冷汗已經濕透了內衫,這會子其實又覺得熱起來。


    “臣所言句句屬實,宗門弟子絕不敢對著卦象信口開河隨意編造,此是宗門大忌,還望聖上明察!” 秋欣然咬牙支撐著回應道,話音未落,突然餘光之中一個人影衝了過來,緊接著便覺得有個東西砸了過來,她額角一痛,隻聽見四周一片驚呼。


    “啪嗒”一聲,她尚未反應過來,隻感覺太陽穴跳動,右邊額角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滑落,抬手一摸才發現滿手的血。


    不遠處幾人麵麵相覷,兵部僉事畢稼年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口中怒喝:“妖道!”他生得虎背熊腰,幾乎一手就能將她拎起來,旁邊的人終於反應過來上前圍抱住他,將二人分開時,畢稼年猶還不肯鬆開她的衣襟,直叫人攔腰抱著拖開,這才猛地將她推倒在地。


    秋欣然一個踉蹌摔在地上,血流了一臉,才看清腳邊一個笏板,想來方才他就是拿這東西砸得她。


    素日裏莊嚴肅穆的朝堂此時如同集市,文武百官同街邊撒潑的地痞一般,這場景著實好笑,秋欣然想扯起嘴角笑一笑,卻發現使不上力氣,她抬手往一旁的柱子上扶了一把,緊接著眼前一黑就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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