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言再回宮已是除夕的時候,前天下了場簌簌的大雪,下午才停,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宮中年年除夕都要開宴,但太後大約覺得他獨自一人在京城住著,若是過年也一人在家實在太過淒涼,年年無論如何都要叫上他來,卻不知於他來說這宴席無趣得很,倒寧可一人待在家裏。


    這日他來得早在福康宮坐了一會兒,沒多久十公主李晗園牽著奶娘的手蹦蹦跳跳地進來,她身上還沾著幾點雪粒子,小臉叫外頭的北風吹得通紅,手裏還捧著一個雪兔子。


    太後在殿中小憩,奶娘進殿後發現這裏頭隻坐了夏修言一個人,忙同他行禮,又解釋道:“夏世子,公主在外頭玩雪將衣服打濕了,北茗宮太遠,奴婢怕她凍著,先帶她來這兒換身衣裳。”她一邊說一邊指點著殿中的宮人去替小公主找暖爐和可換的衣裳來。


    夏修言將目光落在李晗園身上,隻見對方快步走上來獻寶似的將手中的雪兔子拿給他看:“夏家哥哥,這兔子可不可愛?”


    “可愛。”他放下手中的書,捧場地誇讚一句,“公主自己捏的?”


    “欣然捏的。”李晗園高高興興地回答道,“欣然捏了好幾隻,送了我一個!”


    夏修言瞧著她身上叫雪打濕的衣裳,微微皺眉:“是她帶你玩雪?”


    李晗園打了個噴嚏:“不是,是七姐帶我去的,他們在禦花園打雪仗,我打輸啦。”最後那句語調委委屈屈的,還挺招人憐愛。不過小公主很快又說:“回來的路上遇見欣然在觀星台掃雪,她聽說我輸了,就送了我這個。” 語氣美滋滋的,活似拿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夏修言笑一笑,拿手指輕輕碰了下那隻麵目模糊的醜兔子。


    李晗園要在福康宮換衣裳,夏修言不方便再待在那兒,於是留下身旁的小太監待太後醒來詢問,獨自一人先往設宴廳方向走去。從福康宮出來,冷風針紮一般迎麵鑽進領口,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伸手攏了下大氅,撐傘擋了擋風。


    快到禦花園時,遠遠聽見裏頭傳來一陣嬉鬧聲,果真是一群少年郎們在裏頭打雪仗,夾雜著歡呼聲。夏修言停下腳步分辨了一陣,不願同裏頭的人打上照麵免得被拉進人群裏去,於是轉頭繞開朝著另一條小徑走去。


    觀星台離禦花園不遠,藏在竹林掩映的宮牆後,經過那兒時,果然看見有個披著鶴氅頭戴兜帽的小道士在門外掃雪,一旁的台階上還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個雪兔子。


    夏修言在心中輕哂一聲,那掃雪的小童已轉過身來,見他先嚇了一跳,又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世子過年好啊。”


    少年打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你在這兒幹什麽?”


    “今日觀星台正逢我輪值。”


    “掃雪這種事情也要你來做嗎?”


    “今日除夕嘛,晚上還有宮宴,這地方不大我就順手掃了。”


    夏修言對此似有幾分不以為然,他今日披了件白裘皮的大氅,站在雪中更襯得他麵色如雪,隻有一雙鳳眸似點漆,烏木一樣黑。秋欣然看了他一眼,忽然說:“您等我一下。”


    夏修言見她扔下掃帚“蹬蹬蹬”地跑進觀星台去,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竟當真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多久便又見她一陣風似的跑回來,手上提著個竹籃:“我帶了屠蘇酒,你要嚐嚐嗎?”


    食籃裏的杯子倒是普通杯子,裏頭的酒卻是好酒。酒色如玉,還未入口便是一陣醇正酒香。兩人坐在觀星台外頭的石凳上,聽酒主人自誇道:“過年的時候,山上都要喝這個,我就問禦膳房的李公公討了一小壺,都不敢叫原舟發現。”


    “你在山上除夕還要做什麽?”夏修言漫不經心地問。


    秋欣然回憶了一番:“其他同山下也沒什麽不同的,不過就是貼福守歲這些。不過年初一是道教天臘之辰,入教弟子這晚守夜念經之後,第二日可能還要幫忙操持,有時一天一夜都合不了眼,實在辛苦……”


    說到這個她露出幾分心有餘悸的神色叫人忍俊不禁,也叫夏修言疑心她未徹底舍棄紅塵拜入山中是否也有這個原因。


    秋欣然又興致勃勃地轉頭來問身旁的人:“琓州的風俗同這兒可有什麽不一樣的?”


    身旁的少年垂下眼:“我在琓州沒過過除夕。”


    記得頭一年除夕聖上召他入宮守歲,宴席散得太晚,太後憐他府中沒有一個可看顧的親人,便留他在宮中過夜。那晚他睡在福康宮側殿,半夜的時候外頭簌簌地下起了雪,殿中燒著暖爐,絲毫不覺一絲涼意。他卻左右睡不著,一個人偷偷起身到院裏坐了半宿。


    夏弘英除夕夜很少在家中,城中歡慶的時候軍營的守備更要格外警戒,等夏修言大一點時就纏著也要跟去。西北的夜裏從不像宮裏這麽安靜,山風穿過平原如同鬼哭,偶爾還能聽見山中的狼嚎。外頭生著篝火,劈裏啪啦的,映在軍帳上亮得晃眼。


    他那時候一個人睡在帳子裏,聽父親在外頭同手下的將士低聲交談,半夜聲音漸漸歇了。有人輕聲走近帳子裏來,漏進一絲夜風,又很快將寒氣隔絕在了外頭。夏修言躺在行軍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實並未睡熟,他感覺進來的人在他床邊坐了一會兒,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過一會兒又出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能夠覺得安全的時候,便是世間一切妖魔鬼怪到了帳外,也不叫他害怕。


    秋欣然見他情緒有些消沉的模樣,在心中暗罵自己一句,眼見他低頭要嚐一口手中的酒,慌忙搶先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了。這一口飲得太急,酒味衝鼻而來,不但叫她嗆得咳嗽起來,眼裏也不禁冒出了淚花。


    夏修言怔忪地看著她:“你幹什麽?”


    秋欣然皺著臉伸出指頭將眼角的淚花抹去了,才解釋道:“世子大概不知道,這屠蘇酒一般是從年少的飲起。”


    夏修言這兩年在宮中飲宴,自然是知道這個規矩的,但不想兩人私下飲酒她還嚴守這長幼的規矩,不免覺得好笑:“你多大了?”


    “如今十三。”


    十三歲,夏修言不禁恍惚了一下,他孤身一人入京那年也正是十三歲。


    “年幼者先飲恭賀年歲又長,年長者後飲挽留年月漸去。”秋欣然抬手同他示意一下,“世子請吧”


    夏修言聽了輕輕一笑,似有自嘲之意:“我倒是嫌年歲過得還不夠快。”說罷果真也將杯中的酒飲盡了。酒液入喉,到了胃裏化作一股暖意,連四肢血脈都舒展不少。


    他今晚似格外的好說話,便是平日裏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容今晚都淡了不少。秋欣然看著他的側臉,像方才發現若是他去掉那層陰沉表象,其實這位世子模樣生得極好,若非他整日服藥裝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憑著他的出身恐怕比鄭世子還能更得京中貴女青睞。


    夏修言如同察覺了她目光中的惋惜,略一挑眉:“你看什麽?”


    不遠處的禦花園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應當是原先在裏頭玩雪的少年們散了,四周又恢複了寧靜。


    秋欣然整了整神色,隨口糊弄道:“我在想世子一手好箭術,是不是拿雪球砸人也是一砸一個準。”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著她:“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麽?”


    秋欣然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可笑,忙找補道:“以世子的箭術自然還是要等將來領兵殺敵。”


    夏修言淡淡道:“一手好箭術,用來雅歌投壺也可以,誰說非要領兵殺敵?”秋欣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愣愣道:“你學騎射是為了與人雅歌投壺?”


    夏修言看她一眼:“你學卜算是為什麽?”


    秋欣然叫他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少年譏諷一笑:“學宮個個都學騎射,有幾個是為上陣殺敵?最多也是在宮中投投雪球罷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這繁華長安做個閑散世子嗎?”


    “做個閑散世子不好嗎?”


    秋欣然不作聲,過一會兒才輕聲道:“你喜歡就很好,你不喜歡就沒什麽好的。”


    夏修言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像是愣了一愣一時竟也沒有接上話。四周靜悄悄的,禦花園裏頭應當確實沒有人了,他站起來準備離開。


    秋欣然見他又打開傘,不過同方才相比,因為剛飲完酒的緣故,他這回麵上總算有了血色,唇色也瑩潤起來,像是畫裏的人終於活了過來。


    夏修言瞥見她眉梢舒展開的模樣:“你笑什麽?”


    “世子冷嗎?”


    “不冷。”


    秋欣然好心提醒道:“世子體弱,下回可要多穿一些。”


    夏修言轉頭看她臉上掛著笑的模樣,疑心她在諷刺自己,片刻之後才瞥了眼她手上的掃帚,慢吞吞地回答道:“我不幹雜活,確實該多穿一些。”


    秋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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