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竹言蹊感覺自己酒都醒了。


    談容的聲音像一捧澱著冰碴子的冰水,灌穿他的耳膜,潦原浸天般蕩滌大腦皮層的乙醇分子。


    他背抵門板,頭腦清透了半秒,接著酒精博噬反撲,以更加橫暴的仗勢爆破在腦體溝裂,炸得他太陽穴針紮似的疼。


    竹言蹊想抬手去捂額角,雙腕卻被談容牢牢鉗製。


    他隻能退而求次,暫且低頭,緊皺著眉心隱忍痛吟。


    竹言蹊和談容挨得近,姿勢更是親密難言。


    談容剛貼近他耳邊說話,他這時一低下頭,腦門直接陷進男人的頸窩。


    兩人姿態無限趨向於擁抱,瞧著更親昵了。


    聽見竹言蹊的悶哼,談容怔了下,騰出一隻手,就著對方靠在他頸窩的動作,摸了摸竹言蹊的頭發,順帶按壓腦後的穴位:“沒事,閉上眼睛忍一忍。你蹲了很長時間,起身太突然,大腦可能供氧不足了,忍幾秒就好。”


    竹言蹊把小半重量壓在他肩上,嘶著氣兒心想胡說八道,他供氧不足那陣早過去了,自己分明是被重磅炸彈給嚇的。


    早知道有這麽一計炸彈等著他,他說什麽也不會讓自己醉成這德行,受個刺激就頭疼,真是夠了 。


    等太陽穴的尖針漸次被拔出,竹言蹊後知後覺地僵了僵肩背。


    談容一句名字喚出來,信息量盈千累萬,從另外一種角度出發,他還是覺得有點頭疼,一時不知該先把腦袋拔起來,還是繼續保持眼下的姿勢,裝會兒鴕鳥。


    談容察覺到他本能的身體反應,悄悄提起唇角。


    “看來你現在的狀態確實很差,不然今晚先聽你的,各自去休息,我們明天再聊?”談容故意說出戲弄的話來,調節對方的尷尬心理。


    竹言蹊聽了果真不僵硬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睜著雙水光潤亮的眼睛同男人對視,臉上清楚明白的寫著幾個字:你再說一遍?


    點過炸彈就全身而退,這是改讓醉酒的這位睡不著覺吧。


    “我去洗葡萄,你回房間先去洗澡。”談容玩笑適度,不多逗他。


    他移後半步,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動手去解竹言蹊外套的紐扣:“水溫調低一些,不要泡澡。當然,如果你不介意,其實明天洗澡比較合適。”


    飲酒後血管擴張,血糖下降,用熱水洗澡或許會引發多類隱患。


    三杯啤酒對很多人來說不算什麽,可對於竹言蹊這種adh分解能力差的人來說,攝入這些乙醇已經等量於旁人喝高了的效果了。


    談容解完扣子就適時了收手,他衝竹言蹊淡淡一笑,兀自換鞋走去廚房。


    竹言蹊還定在發懵邊緣,碰了碰自己殘留餘溫的手腕。


    筠筠邁開了小碎步,噠噠噠踱到他腳邊,小心翼翼撓了下他的褲角。


    竹言蹊低頭,彎腰輕點它的鼻尖,細聲說:“等會兒再玩好不好?我先去浴室衝個澡。”


    去衝個澡,冷靜一下。


    冷靜完了估計也是去找談容,沒法立即來陪筠筠玩什麽。


    竹言蹊心虛挪開視線,不好意思再看筠筠的眼睛。


    他脫下外套掛在玄關的衣架,換鞋走向主臥,途徑廚房時,餘光狀似不經意地往門裏一掃,瞥見男人勁挺的身影,又忙不迭垂下眼,悶頭進了房間。


    溫熱的水流由花灑細密傾下,慢慢浸透他的頭發,沿著鬢角顴骨,蜿蜒至精瘦白淨的胸膛。


    竹言蹊掬了捧水拍到臉上,腦中樞像生了鏽的齒輪,嘎吱嘎吱笨拙運轉,其間迸濺出細微的火花,灼得他整張臉都跟著發起燙來。


    談容竟然知道他叫什麽。


    談容竟然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學生。


    談容竟然知道他一直在對他扯謊演戲。


    不對,應該說,談容在他瘋狂飆戲的時候,竟然還佯作不知地和他演起了對手戲。


    竹言蹊使勁兒搓了搓張臉,心頭猛跳。


    啊啊啊啊已知的信息量數據龐大,挖掘價值極高,他越挖腦子越亂,齒輪鏽口愈發劈裏啪啦,火星子四處飛濺,烘得關鍵信息也火熱起來。


    ——談容對他說出曖昧的話,做出曖昧的舉動,先決因素是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不是兩人有假師生的這層關係在。


    讓喝醉酒的人透支思考能力,無異於讓文科生裸考大學高數。


    竹言蹊正抱著腦袋跟自個兒過不去,嘩嘩的水聲裏突然穿雜出叩門的脆響。


    “言言,你洗得太久了,盡快出來,不然過會又得頭暈。”談容的聲音隔著門板,模糊傳進竹言蹊的耳朵。


    竹言蹊下意識瞟向浴室的房門,張嘴應聲:“……知道了,馬上就好。”


    應完他又捂住了頭,用力撓抓濕漉漉的頭發。


    以前被叫小名沒覺得怎樣,現在再被談容這麽叫,他直想彈起來跳腳。


    事到如今他才醒悟,怪不得談容沒管他叫過“陳嘉堯”,從來隻言言來言言去的叫他,感情原因是出在這裏。


    生怕談容再來喚他小名,竹言蹊胡亂抹了遍沐浴露,衝洗幹淨離開浴間。


    他換好睡衣,磨磨蹭蹭走出房間,挪近廚房的門邊。


    談容站在島台前,手裏拿著廚用剪刀,正將葡萄剪下果蒂。


    他買的是盒裝的免洗葡萄,不需要反複清洗,但由於果實飽大豐滿,貼得很緊,剪起來非常考驗耐心。


    竹言蹊在門邊站了片刻,到底沒法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他對筠筠比了個安撫的手勢,摸摸鼻子走上前,從談容身後歪出腦袋:“談……”


    話一出口,竹言蹊不免卡頓了一下。


    他習慣了叫談容教授,張嘴就想蹦出“談教授”的稱謂,可換作現在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合適。


    “……我幫你一起吧。”竹言蹊索性跳過,直入主題。


    談容把家裏的兩串葡萄都拿出來,已經剪去了大半,隻剩很小一坨綴在果蒂末端。


    “榨汁需要這麽多葡萄嗎?”竹言蹊問。


    鮮榨果汁也要添加適量的純淨水,並不是單純隻用水果本身,十來顆葡萄就足夠榨出滿滿一杯了。


    談容動作沒停,眼神示意他看對角廚台的紮壺:“你自己取個杯子,想喝多少倒多少。你現在不能喝冷的,我隻加了溫水,味道可能會偏酸一點。”


    葡萄榨汁前切半、剝皮再去籽,哪個步驟都很耗時。


    談容當然清楚自己需要用到多少原料,剪夠數量就先處理果肉,早把果汁榨出來了。


    竹言蹊愣了愣神,在談容的持續示意下走了過去,聽話乖巧地倒了半杯。


    再回頭,談容不知道什麽時候替他抽出折疊梯凳,安穩架在廚櫃旁邊。


    這次不用談容示意,竹言蹊自覺端杯坐了上去。


    他小口啜飲,盯住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看他把葡萄逐一剪下。


    “既然已經拆了盒,幹脆全部洗出來。”談容解釋兩句,輕笑又道,“不擺進果盤放去客廳,恐怕就算等它爛了,你也想不起來把它吃了。”


    竹言蹊的懶不止體現在學習上,還映射在生活的方方麵麵。


    單是吃水果這件事,能吃不用剝皮的,就絕對不碰必須剝皮的,能吃已經洗好的,就絕對不碰還沒洗過的。


    談容對他小習慣的掌握,怕是比當事人還要透徹。


    竹言蹊被對方細致入微的體貼撩撥了無數次,這次固然也不例外。


    他顫了顫睫毛,溫吞地喝了口果汁,緩聲問他:“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不是你學生的?”


    “這個問題,我不能正麵回答。”談容剪下最後一顆葡萄,將光禿禿地果蒂丟進垃圾桶。


    竹言蹊剛以為自己被他堵了話頭,就聽談容又說:“因為這件事不用發現,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你是誰。”


    先抑後揚。


    竹言蹊指尖都被他揚得抖了兩下。


    他眼睛睜得溜圓,怔怔對準談容,和候在外頭的筠筠實現了高度一致。


    “騙你這麽久,是我的不對,我先向你道聲抱歉。”談容擰開水龍頭,讓水柱衝洗瀝水盆中的葡萄,“不過我也有我的私心,就算給我一次反悔的機會,我還是會做相同的決定。”


    他頓了頓,偏頭對竹言蹊彎了彎眼梢:“最開始的那段時間,我總想著機會難得,借著老師的身份接近你,似乎比從陌生人做起更容易一些。至少有名正言順找你的托詞,不會顯得唐突失禮。”


    信息量猛然漲了一倍,震撼人心。


    竹言蹊耳邊嗡嗡了幾聲,眼尾耳根湧起熱意,手指也將杯壁扣得更緊。


    “我也是帝都人,也在一中讀過書。”談容私下裏素來寡言少語,並不擅長直白坦率地表達想法,剛剛說了那麽長一段,他心裏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他錯開幾秒視線,重新看進竹言蹊眼底,笑意淡然:“說到這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竹言蹊抿抿嘴角,又偷偷咬了一圈舌尖。


    怎麽可能明白不了?一提中學,淤塞的思路瞬間通透了。


    他滿臉透著淺薄的粉,仿若簇了團桃花迎風吐豔。


    醉酒醺然,剛洗完澡,覺得害羞,無論哪一條,都能成為他臉紅的原因。


    竹言蹊捧高了杯子,妄圖掩飾轟然放肆的心跳。


    他喝盡剩餘的少量果汁,把玻璃杯擱到手邊的島台,垂眼點了點頭。


    談容看出害臊,嘴角弧度加深幾許,心尖像被貓爪輕撓而過,雀躍地發癢。


    他陪竹言蹊靜默良久,把洗好的葡萄瀝水擺盤,最後捏起一顆,遞到竹言蹊眼前,聲線清冷,語調卻含著笑:“小學弟,看在我喜歡你這麽多年的份上,能不能給個機會。”


    竹言蹊看去他指間的葡萄,眼睛抬高,銜接上他的視線。


    “我想遞交申請,競選你的男朋友。”談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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