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言蹊的心跳明顯漏了一拍。


    活生生是被嚇的。


    他這時候深刻體會到中文係出身的自己有多沒文化,滿腦子隻有一句響亮幹脆、鏗鏘有力的“臥槽”。


    談容,這人絕對是談容,燒成灰他都認的。


    時隔多年,兩人居然在這麽尷尬的情況下再度碰麵。


    竹言蹊是協助大學學弟逃課的從犯,而那位被他暗戀過的中學學長,是學弟重修課程的任課老師。


    說實在的,挺丟人,他有點想走。


    可惜站在教室另外一端的男人沒給他機會,不等竹言蹊釘住腳跟,那雙深黑沉靜的眼睛便越過全班五六十顆腦袋,直直朝他望了過來。


    ……臥槽。


    竹言蹊瞬間頭皮發麻,臉都快木了。


    他往前走也不是,往後退也不是,能保持表情紋絲不動,全靠求生欲激發出來的那點演技支撐。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記起來,談容比自己大了四歲,兩人始終一個在初中部,一個在高中部,碰麵的次數屈指可數。


    竹言蹊那會兒剛剛步入青春期,帶著點叛逆的小傲嬌。盡管他對談容有所好感,卻從沒做出任何表示,每次都像一隻高傲的小孔雀,目不斜視地擦肩經過,希望談容能注意到他。


    那個年紀的小屁孩普遍自尊心旺盛,容易以自我為中心。他家世好,長相更好,是被愛和喜歡的蜜罐從小泡到大的,進了中二期,自我感覺當然萬分良好,總認為隻要自己足夠有魅力,談容就會像旁人那樣,主動和他接觸。


    於是小孔雀開屏踱步的等啊等,直到談容畢業了也沒能等到,這段初戀就這樣蒼白的匆匆落幕。


    回憶到這裏,竹言蹊胸口狠狠一疼,有種想要咬舌自盡的衝動。


    他心痛不是因為初戀無疾而終,完全是因為那時候的心理和做法太幼稚、太可笑、太不可理喻,現在想來無比羞恥,渾身難受。


    竹言蹊拿黑曆史折磨完自己,不堪回首地把眼睛從談容身上迅速挪開。


    他猜測對方應該對自己沒多少印象,邁開長腿奔去空著的位置落座,小心髒撲通撲通跳個夠嗆,臉上卻自在如常,分毫不顯。


    竹言蹊視力不是特別好,稍微有點近視,雖然不影響日常用眼,但是距離一旦拉遠,他看東西還是不夠清楚細致。


    因此他沒能發現,談容在猝不及防見到他那一刹那顯露出來的眼神變動。


    慌亂無措,又極度驚喜。


    男人甚至擱下手裏的多媒體激光筆,偷偷整理了一下已經足夠整齊板正的袖口,生怕衣著細節上存在一絲不妥。


    那摸樣像極了毛頭小子情竇初開,乍一見到心上人時的反應。


    可惜竹言蹊沒有看到。


    他不僅沒有看到,還在心底瘋狂慶幸。


    幸好幸好,幸好他當初沒去談容麵前大刷存在感,不至於被一眼認出來。都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就算談容頭腦再好,也不會記得中學時代僅有幾麵之緣,而沒有任何交集的小學弟吧?


    竹言蹊斂著眼睛低著頭,擺出教資考試的輔導書充當課本,手指夾著筆杆轉了兩圈,把等待上課的普通學生演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


    談容站在教室製高點,將竹言蹊的所有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小青年跑了一路,頭發都跑成了小中分的造型,露出的眉眼昳麗完整,矜貴張揚。偏偏眼神還古靈精怪的,透著滿滿的少年感。


    談容不自覺輕笑一聲,一時間辨不清心裏究竟什麽滋味。


    他前一秒還為先前偶遇太過倉促,沒能順利打上招呼的事懊悔,後一秒就見當事人風風火火闖進來,還跟自己接上了視線。


    可惜當事人見到他的反應,和在街上同路人碰巧對視沒什麽區別。別說記得他,分明隻拿他當陌生人看待。


    想通這點,談容笑完又不由悄悄歎了一小口氣。


    沒關係,他早料到竹言蹊不會認識自己,按照回國前設想的那樣,一步一步慢慢來就好。


    理智在這麽說,心裏還是忍不住失落了一下。


    此時鈴聲落定。


    談容盡快平複心境,重新拿起激光筆,正式開始本節課的教學。


    這門課叫企業戰略管理。談家三代經商,家業龐大,談容經驗老道,自然教得遊刃有餘,不常聽聞的真實案例加上脫離課本的實用學識,輕易就將枯燥無味的基礎理論變得透徹易懂起來。


    竹言蹊見談容沒有過多注意自己,逐漸消化掉剛進教室的反射性緊張。


    他仗著座位靠後,在前排同學的遮擋下單手支住下巴,撩高了眼皮打量過去。


    和中學相比,談容拔高了很多,五官線條也更硬朗深刻,考究正裝外疊搭一件深色大衣,動作間帶起的褶襇都散發出端正嚴謹的一絲不苟。


    那是歲月沉澱形成的男性魅力,成熟可靠,性感之至。


    竹言蹊一時有點想不明白,談容那麽厲害的家夥怎麽會出現在這座南方城市?


    他們倆不是本地人,家都在帝都。談容高中畢業後選擇出國留學,而竹言蹊為了逃離老媽魔爪,報考到離家一千多公裏以外的江大。


    在竹言蹊看來,談容回家接手談家“龍椅”才算符合人設,跑到自己母校當老師算是什麽路數?這人怎麽看都不像是喜歡奮鬥在教育一線的類型啊?


    兩人以前沒說過一句話,竹言蹊認定談容連他叫什麽都不清楚,當然不會往自身聯係。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著想著不由出起神來。


    談容走到哪,他的眼睛就自動跟著轉到哪,目光全程定格在男人臉上。


    竹言蹊看向談容的目的單純,視線並不炙熱,和上課開小差的學生非常相似。


    他一心探求真相,完全想象不到前方麵無波瀾的談學長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他的注視了。


    低沉醇厚的男聲倏然止住,短短的停頓兩秒,又繼續將案例講解下去。


    竹言蹊被這兩秒的真空期召回點神兒。


    他正猜想談容是不是講課講得嗓子幹了,接著便見講台上麵的男人朝他這邊一扭頭,視線焦點明明白白的要往後排聚。


    竹言蹊睫毛一抖,眼睛刷地射去旁邊ppt。


    這種時候,能不對視就千萬別對視。


    他右手掐緊簽字筆,壓在筆記本上胡亂塗了幾畫,假裝聽課全神貫注,認真記錄教學重點。


    談容目光移向別處,警報解除。


    竹言蹊長舒一口氣,停下在紙上鬼畫符的行為。


    他漫不經心往筆記本一瞥,入眼便是兩個潦草的漢字:談容。


    竹言蹊:“…………”


    瞧那一眼給孩子嚇的。


    沒出息,太沒出息了。


    他不忍多看,趕忙翻到空空白白的下一頁,眼不見為淨,同時決定管住自己的眼睛,不再往前亂瞟。


    等收回放在談容身上的注意力,竹言蹊這才發覺,自己也沒少受附近學生打量。


    談容即便再帥,那也是本校的老師,是傳道授業的師長,欣賞歸欣賞,少有人敢動亂來的心思。


    但是跟他們一起坐在教室上課的竹言蹊就不一樣了。


    更何況,竹言蹊的顏值確實耐打。高鼻梁,大眼睛,白淨漂亮還不娘,穿衣搭配清爽利索。用一句俗話概括,完全就是大多數人的校園青春。


    這間教室使用的都是長桌,每排能坐四個人。竹言蹊左手邊是靠窗的過道,右手邊是個空著的座位,再往右便坐著兩名本班的學生。


    兩人一男一女,已經借助地理優勢觀察竹言蹊好幾遍了。


    竹言蹊不經意間一側頭,恰好撞破了他們的偷瞄。


    女生是個性格大方的,也不尷尬,笑容反而更燦爛了,壓低聲音同他搭話:“學長,你是來蹭課的嗎?”


    竹言蹊搖頭,同樣輕聲:“不,我是重修。”


    答完才注意到對方管他叫什麽,笑說:“這麽確定我跟你不是同一屆的?”


    “當然確定了,我還知道你是文學院的學長呢。”女生笑意更深,“而且你去年就已經畢業了,怎麽可能會來我們院裏重修啊?”


    竹言蹊眨了下眼。


    他可不記得自己和對方認識。


    “學長你別驚訝,我也知道你是文學院的。”男生擠入悄悄話行列,“去年畢業典禮一結束,校論壇首頁全是你穿學士服的照片,掛了將近一個月呢。”


    說著他豎起拇指,臉上明明白白兩個大字:牛批。


    竹言蹊不逛論壇,但模糊記的,當初室友好像跟他提過這事。


    他輕描淡寫把這章掀過去:“重修的人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他今天有事來不了,讓我幫忙答個到。”


    男生一臉原來如此,對他說:“談教授不點名的,他第一節 課和我們說過,隻要他教的東西我們都會,來不來上課、上課做什麽他都不管。”


    教的東西都會?以談容的資曆,加點私貨怕是都不會吧。


    竹言蹊默默吐槽完,猛然反應過來:“教授??他的職稱是教授???”


    按照國內現行的高校職稱體係,講師任滿五年可參與副教授評定,獲得副教授職稱六年以上可選擇繼續晉升。想直接一躍到達教授的級別,必須取得極其豐碩或極其重大的學術成果。


    竹言蹊他爸在帝都大學任教二十年,他知道“教授”這學銜不是那麽好得的。


    “沒錯,不是講師,不是副教授,是教授。”女生露出“看到你也這麽驚訝我就放心了”的表情,“聽說他是沃頓商學院工商管理dba,負責過不少海外項目。年紀輕輕的,一畢業就被聘來了,賊牛逼的一個老師。”


    乖乖,二十六歲的dba,二十六歲的直聘教授。


    竹言蹊覺得自己理應再吃一驚以示尊重,可一想那是中學時期就相當變態的大魔王,好像沒什麽事情是他做不成的,不值得大驚小怪。


    想想自己教師資格證還沒拿到手,人家都已經評上教授了,真是人比人磕磣死人。


    竹言蹊承認自己酸了,他內心掙紮了一番,咬咬牙擠出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那他既然這麽厲害,估計不缺人喜歡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吧?”


    他留意到談容手上沒有戒指,沒結婚是肯定的,有沒有談戀愛就難說了。


    女生沒怎麽聽清:“女朋友?”


    竹言蹊補了個稱謂:“嗯……或者,男朋友?”


    女生眨眨眼,笑容微妙:“學長,你該不會是看上我們教授了吧。”


    “怎麽可能?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竹言蹊耳根熱了一瞬,脫口就是否認,“像這種年少有為的青年才俊,不是都容易愛情事業雙豐收麽,我這純屬是出於好奇和羨慕。”


    他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是現在,唯一心動過的初戀對象就在眼前,他沒法不好奇對方的感情狀態。


    被好奇感情狀態的談容這時恰好拋出一個問句,引導學生自主思考。


    一貫缺少情緒起伏的冷淡聲調輕微上挑,竹言蹊跟著耳廓一酥,沒由的開始心虛。


    他撚了下耳垂,衝女生又笑起來,想多替自己辯解幾句,結果嘴沒張開,腦門突然一涼。


    這感覺有種久違的熟悉,簡直像高三晚自習偷玩手機被班主任隔窗盯上了。


    竹言蹊心道一句不會吧,慢吞吞地抬起頭,小心翼翼往前瞄了一眼。


    隻一眼,直接撞進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


    竹言蹊:“…………”


    靠。


    他迅速垂眼,原封不動把話全咽回肚子。


    什麽情況?怎麽回事??說好的上課幹什麽都不管的呢???


    他說話聲音明明那麽輕,前排都很難聽見多少動靜,絕對沒有幹擾到正常授課。


    好端端的,怎麽就被談教授眼神警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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