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記那一天,我是怎麽走出醫療辦公室的大門了。我隻記得,當我不顧形象在森醫生麵前嚎啕大哭的時候,森醫生難得表現出了一瞬間的無措和驚訝。


    他像是不知道該怎麽應付一個孩子的哭泣,他下意識的朝我伸出手,卻又顧及到了手中的哨子。於是他把哨子放到了胸前的口袋裏,但隨即他又恢複了鎮定,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疊放整齊的手帕。


    一直到我釋放完壓抑已久的情緒之後,當我從嚎啕大哭變為小聲啜泣的時候,森醫生才將那塊手帕遞給了我:“擦一擦臉吧。”


    我不好意思的接過手帕,卻也沒舍得用那張手帕擦臉,而是用製服袖子胡亂的抹了兩下。內心懊惱,我怎麽讓森醫生看到了我這麽失控的樣子。


    可是我又開心了起來。


    就仿佛是這段時間所有[因為森醫生對與謝野好而忽略我]的壓抑和委屈,終於有了最好的回應。我已經完全不在意他說[不會考慮我的感受]了——就在他回應了我的請求,吹響了骨哨的那一刻。


    我應該是飄著離開辦公室的。


    在飄走的時候,我帶走了那塊手帕。


    森醫生也沒有提,我想他應該是默許的。


    也就是說在我送他骨哨作為禮物的時候,我也同時收到了他的回禮。這個認知讓我在開心的基礎上又多了一點開心。連日來反複死亡帶給身體和靈魂的痛楚都好像減輕了許多。


    我回到了前線,迫切的想把這件開心的事分享給我的朋友。前線的氛圍已經灰暗太久了,所有人都籠罩在無法逃避的痛苦和絕望之中。


    如果我的開心能有一點點感染到他們的話……


    可是當我回到營地之後,看到的隻有呆滯麻木的上野。他的眼睛呆滯而無神,就安靜的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許久都不動一下。如果不是知道他是個還活著的人,我會以為他隻是一個看起來無比真實的人形玩偶。


    “上野……”我叫他。


    他就像是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一點都沒有回應我的呼喚。直到一聲不算大的爆炸聲響了起來,上野才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


    他的身體先是仿佛被嚇到一般劇烈顫抖了一下,然後就是全身都止不住的顫抖,與此同時臉上也出現了痛苦扭曲的表情。一直到爆炸聲消失了好久之後,他才像是虛脫了一般,卸下了力氣,放鬆下來。


    “風間啊……”他的聲音格外沙啞,“你回來了啊。”


    “你還好嗎?”我問他。


    其實那一道爆炸聲並不算大,爆炸的位置距離營地很遠。在前線這麽久,我早就已經能通過聽聲音的大小來分辨爆炸位置的遠近了。可是上野還是露出了這種反應,就像是條件反射般的。


    而這幾個月,我們每天都處在這樣擔驚受怕的環境中。或者說,士兵們擔驚受怕的,並不是被炸彈炸死,也不是被子彈射死,甚至不是被刺刀刺死。


    他們害怕的,是在經受了這些極致的痛苦之後,還要被與謝野用異能力治好,再經曆下一次這樣的痛苦。反複循環,毫無止境。


    “風間,你知道嗎?其實在很久之前,我也羨慕過你。羨慕你有再生的能力。”上野突然說道。


    我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說到這件事情。但是上野的狀態很差,所以我還是順著他的話和他聊了起來:“也沒有很久以前,隻是幾個月罷了。”


    “幾個月?”他呆滯而緩慢的扭頭,看向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也對,一共才過去了不到三個月。但是已經像上輩子那麽久遠了,我已經記不清楚三個月之前我在前線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怎麽回他的話了。


    然後上野又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我之前總覺得,如果我也能有這種能力,那我一定會是戰場上的神。不用擔心死亡,不用擔心受傷。我隻需要思考我能收割幾個人頭,我一個人就可以頂一個步兵小隊啊。那我就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兵長、曹長、少尉、中尉、大尉,甚至是大佐。”


    “隻要我不會死亡,那我就有無數次的機會。我可以在每一次新生的戰場之上積累經驗、殺人、掙軍功。我甚至還可以學習如何布局、如何調遣、學著做一個指揮官。隻要我不死,我就有無數的機會不是嗎?”


    “如果有這一天,你可以做到的。”我安慰他。


    上野就笑了一下,像是嘲弄。我和他都清楚,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說什麽往上爬,所有人都不會死,隻要戰爭還沒有結束,所有人都要腐爛在常暗島的戰場之上。


    “風間,你會痛嗎?”上野終於看向了我,他很直白的問了出來。


    我……會痛嗎?


    是死亡的痛?還是複活的痛?


    當然會痛。


    “被剝奪了死亡的權利,真痛苦啊。我再也不會羨慕你了。”


    我斂瞼。


    這本來就沒什麽值得羨慕的。


    自從[不死軍團]的計劃開始實施之後,前線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所有人都不會丟下受傷的同伴,即使他是瀕死狀態。隻要受傷,就立刻去軍艦的醫療室等待與謝野的救援。


    這樣從受傷下戰場到痊愈上戰場,一共不會浪費兩個小時。一個人從受傷瀕危到完好如初,隻需要一個小時。在統計傷亡情況的時候,死亡率就下降到了個位數,而受傷率,是驚人的百分之零。


    我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到頭。


    反倒是上野在牆壁上刻下的密密麻麻的天數,卻終於有了盡頭。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


    常暗島上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極光依舊籠罩著整座島。隻有當炸彈爆炸的那一刻,衝天火光讓常暗島亮如白晝,才勉強影響了極光的美麗。


    一場平平無奇的戰爭,一顆平平無奇的雷落到了我和上野的身邊。接下來隻需要等待這顆雷引爆,壕溝內的所有人就都會瀕死,然後被抬到醫療室,再次複活。


    我已經預想到了結局。


    枯竭的體力更是讓我懶得移動了。


    死就死吧。


    反正也不差這一次。


    可是就在我已經準備好被炸死的時候,一個人卻撲了過來,把我狠狠地撞到了地上。在滾了幾圈之後,我就被他死死的護在了懷裏。


    是上野。


    他的胳膊護著我的頭,雙腿絞著我的身體,這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姿勢。而他的後背,暴露給了炸點。我在他的懷裏,耳朵被他捂著,爆炸聲就被他的手隔了開來。


    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聽不真切。


    我隻聽到了上野粗重的呼吸聲。


    “上野……?”我叫他,“你護著我做什麽,我不會死的。”


    我急得想要掙開他的身體,可是我少年的身體根本沒有力氣去和一個成年人抗衡。我隻能看著上野的嘴唇迅速褪去了血色,變成了一種病態的蒼白。


    “沒事,風間。反正都、體驗過那麽多次了……對吧。”他的表情扭曲著,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連說話都開始斷斷續續了,“我、我疼——了,你就少、少疼一次。”


    “我去叫人。”我說著就想向搜救的士兵求助,可是還沒等我開口,我的嘴就被上野捂住了。


    他的手顫顫巍巍的放到了我的嘴上。隻要我想,我就可以很輕易的掙開他的手。隻要我向士兵求助,接下來上野就會被送到醫療室,他就會重新活下來。


    可是……


    我的內心猛的閃過一個想法。


    我不再掙紮。


    “風間,其實……我、我是個膽小鬼。”他粗重的喘息著,像是一隻擱淺的魚,“我怕、疼。”說著說著他又笑了起來,“不過,最後一次啦……隻是後背被炸傷了,臉還算好的,至少死的體麵了一些。”


    “謝謝你,風間……”


    血液從他的後頸往下流,一直滴落到了被他護在懷裏的我的臉上。我感受著他的血液從溫熱變為冰涼,他的身體也消散了溫度,變得僵硬起來。


    我又想起了最開始和他相識的時候。


    那是什麽時候呢?


    他說他很愧疚把我丟在了戰場上。


    而我現在真的把他丟在了戰場上。


    是我殺了他。


    我親手殺掉了他。


    我少了一個朋友。可是很奇怪,我卻沒有任何心痛的感覺。我隻是感覺有些脫離現實的恍惚,好像世間一切的存在都是不真實的,我也處在一個半虛空半現實的詭異世界裏。


    我恍惚間聽到有人問傷亡情況。


    “上野。”我聽到了我沙啞的聲音。


    “誰?”


    “上野,上野村正。”我又重複了一遍。


    “報告!上等兵上野村正,已經宣布死亡!”


    一句中氣十足的話把我從恍惚世界中拉回現實。我環顧四周,才發現已經列隊了,而我就站在隊伍的最末尾。這是例行的戰後統計,統計死亡人數。而這場戰爭,上野是唯一一個宣布死亡的。


    “為什麽會死?”是森醫生,他很嚴厲的在質問搜救士兵,“難道你們就是這麽執行任務的?連一個受傷的人都能拖到死才發現?”


    “當我們找到上野村正的時候,他、他正在和風間在一起,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風間?”


    森醫生聽到了我的名字,就徑直走到了我的麵前。他的軍靴重重的踏在地上,每一步都像是碾在了我的心上。


    下一刻,我就感受到了下頜的劇烈疼痛。森醫生單手捏著我的下頜,強迫我抬起頭看他。他的手勁之大,仿佛是要把我的頜骨捏碎。而我在對上他的眼睛的那一刻,發現他的眼睛裏盡是冰冷的怒意。


    “風間狩,你為什麽不上報?”


    上報……什麽?我的大腦緩慢的轉動著,在想了好久之後,才勉強反應了過來森醫生的詰問,他是在說我為什麽不上報上野受傷嗎?


    我張了張嘴,在勉強適應了喉嚨的幹澀之後才沙啞出聲:“是、是我看著他死的,我殺了他。”


    我的下頜被森醫生放開了。他非常大力的把我的頭甩向一邊,下一秒就從腰側的槍套裏掏出了一把手丨槍。


    “砰——砰——”


    伴隨著兩聲震耳槍響,我立刻無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倒在了森醫生的麵前。我隻能看到他的兩條腿,和黑色軍靴上反射的冷光。兩邊大腿的劇烈疼痛讓我知道了森醫生那兩槍打的位置。但緊接著,他又朝我的兩側大腿各開了一槍。


    “風間狩,包庇隊友自殺,誰也不許給他救治。”他將槍放回到槍套中,看向一旁列隊的士兵們,“至於你們,如果再有包庇隊友自殺的行為,等待你們的將是比死在戰場上更痛苦的刑罰。”


    包庇、隊友、自殺……


    原來真的連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何成為森先生的最優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瓜餡月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瓜餡月餅並收藏如何成為森先生的最優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