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糖便是我在常暗島的營地裏能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快樂了。它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幸運幣。當甜味在我的口腔裏爆炸開來的時候,聚在我們頭頂的陰霾也被悄然驅散了——


    第六天。


    在修築完塹壕回營地之後,我們接到了最新消息。


    上麵在這兩天就會派遣一支新的隊伍來頂替我們,我們隻需要做好最後的交接任務就行。並且在那之後,營地中這僅剩的幾十個人,則可以根據其意願自由選擇退伍或者聽從調遣合並到其他隊伍中。


    即使隻是一個沒有任何實際行動的簡單通知,但還是讓堅守在這片營地的士兵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興。大倉已經開始興奮的收拾自己的包袱幻想著退伍回家之後的生活了,就連向來都陰鬱沉默的山本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


    他們的喜悅就仿佛這不是一次簡單的任務交接,而是已經徹底贏得了常暗島戰役的勝利。


    我看向上野,上野也正好看向我。當我和他的視線對上的一刻,他就興奮的跑了過來,先是用胳膊將我的脖子緊緊鎖住,然後雙手齊上陣,將我的頭發揉得炸了開來。我的頭被他晃的有些暈的同時,還掙脫不開他的手臂。


    上野鮮少露出這麽不穩重的一麵。


    “風間,你聽到了吧!”他湊到我的耳邊十分聒噪,“我就說不是山本說的那樣,這麽多人怎麽可能全都被放棄!”


    “嗯。”我點頭,默默的接受了他發泄喜悅的粗魯方式。


    事實上我並不能共情這群被喜悅衝昏頭腦的士兵。我沒有經曆過營地的艱苦環境,沒有經曆過戰場的廝殺,不會因為隨時可能會降臨的死亡而提心吊膽。我隻是一個局外人,看著他們用大笑和擁抱的方式分享喜悅,我一點都融不進去他們。


    “喂——風間。”上野不滿意了,他用粗糙的大手揉捏著我的臉,把我的嘴角往上扯,“你倒是笑一下啊。”


    我任憑他扯著我的嘴角,擺成了一個滑稽的大笑弧度。然後我告訴他:“我沒有覺得很開心。”


    上野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般:“哦我想起來了,風間你有異能力,所以才——”他朝我齜牙咧嘴,“那你現在想點開心的事情。必須想!不能拒絕!”


    我誠實搖頭:“我想不到。”


    上野卻不想放過我:“那你想想接下來退伍之後要開展一個什麽樣的新生活。”


    接下來?


    退伍?


    這個詞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義正辭嚴:“我不會退伍。”


    事實上我也從來沒考慮過退伍。我又不像他們一樣在常暗島外麵還有很多複雜的聯結關係,也沒有家。唯一能和我產生關係的隻有森醫生一個人,他在戰場上,我也不可能離開。


    “不退伍嗎?好小子,有誌氣。”上野高興的哐哐拍我的背,“那咱倆去別的隊伍,一起掙軍功。說不定還能撈個少佐當當,那退伍的時候說出去多風光。”


    我對軍銜沒有概念。可是想到再過幾天就能見到森醫生了,我的心裏又湧上了淡淡的喜悅,甚至還有點期待。


    我好像開始有點能理解士兵們近乎失態的狂喜了。


    上野也滿意了,他指著我的臉:“這才對嘛,你這不是會笑嘛。”隻不過他好像誤解了我的開心,“說好了一起掙軍功。到時候大哥罩著你,絕對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我沒有拒絕,點頭答道:“好。”


    *


    第七天。


    戰況並沒有允許我們高興太久,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戰役打響了。而此時能頂在前線的,隻有我們五十六個人。


    從淩晨偷襲的第一槍打響開始,我們就全部進入了戒備狀態。身為隊長,大倉並沒有太過於緊張。不僅包括他,甚至其他人,他們對這場戰爭充滿了信心——因為按道理來說,這應該是他們所經曆的最後一場戰爭了。他們對退役回家的期望心情已經到達了巔峰。


    其實這場戰役的到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前線戰事是重中之重,上麵派全新的隊伍來駐守前線多多少少也說明了形勢的嚴峻。


    “我們的任務並不是反攻,隻需要拖時間。拖到增援部隊趕到前線,我們的任務就結束了。”大倉的說話語氣還算輕鬆,“隻需要兩個小時——不,最多一個半小時。”


    大倉倚在壕溝裏,擺弄著他的機槍:“更別說,我們還有足足五道防線。”


    所謂五道防線,就是五道平行的幾乎跨越了半個常暗島荒原的鐵蒺藜網。這些鐵網防線非常有效的阻止了敵方聯軍的交通工具以及士兵的肉軀。


    如果他們想要突破防線的話,勢必會被鐵蒺藜紮透。就算僥幸突破了五道防線,也一定會受重傷。而我們隻需要在這時候將沒有反抗能力的敵軍擊斃就好了。


    兩個小時,總能拖出來的。


    我學著同伴們的樣子臥在壕溝裏,一邊警惕著鐵網防線附近出現的敵方聯軍,一邊注意著天空中有沒有出現敵方的巡邏戰機。我並不緊張。因為我不用擔心戰爭會給我的生命帶來威脅,我的能力總能將我的身體複原成宛若新生的最完美樣子。


    低空盤旋著轟隆作響的巡邏機,遠處也時不時有著震耳的爆炸聲。那是敵方聯軍的坦克向我們毫不手軟的投擲著炸彈。每次炸彈爆炸開來,整個大地都要顫抖一下,讓我有種下一秒常暗島就會被炸毀沉入太平洋中的錯覺。


    “多久了?”


    “應該在列隊了吧。”


    坦克就像是一個沉重的金屬怪物,為士兵們開著路,履帶碾壓過的地方無不留下兩道深深的印痕。鐵蒺藜網在這種龐然大物麵前雖然能發揮著部分作用,但還是被這巨大的金屬怪物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第一道防線很快被從中間打出了一個缺口。


    “現在呢?”


    “大概登上常暗島了,正在往前線的方向駛來。”


    還有四道防線。坦克的移速也並不快,甚至可以說很慢。敵方聯軍為了保存實力也並沒有選擇強攻,就由坦克在前麵開路。雙方都在自己可接受的範圍內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對方。


    “到什麽地方了?”


    “可能拐過第一個彎道了,距離我們這邊還有不到二十公裏吧。”


    時間流速好像變得奇怪了。坦克車的速度明顯變快了許多,它們勢不可擋的衝破了第二道防線、第三道防線。轟鳴聲和炸彈聲開始響在我們耳邊了。空中劃過一道道拋物線,落地就是一個巨坑和炸起到漫天飛揚的沙礫。


    我將身體緊緊的貼到壕溝壁的泥土上,蒼蠅嗡嗡的飛我的耳邊,充斥在鼻腔裏的是腐肉和血腥氣。這個壕溝中不知道死過多少士兵,泥土並不會將他們的屍體吞噬分解掉。


    “增援部隊來了嗎?”


    “……沒有。”


    “為什麽還沒來?為什麽這麽慢?”大倉看了看懷表,“已經兩個小時十分鍾了。”


    他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之前期待退伍的興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焦灼和埋怨。他眼疾手快的架起機槍,[砰——]的一聲,一個試圖爬過鐵蒺藜網的士兵應聲而倒,身體就無力的掛在了鐵網上。


    壕溝裏彌漫開了沉默。


    現在已經沒有人在意增援部隊為什麽這麽久還沒來了。那掛在鐵網上的屍體就像是一個警示,是敵軍即將突破最後一道防線的警示。隻要有第一個人爬上鐵網,就會有第二個人爬上去。後麵的人會毫不猶豫的踩著第一個人的屍體,越過防線,衝到我們的麵前。


    防線,真的能守得住嗎?


    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士兵們就仿佛得到了什麽命令一般,從壕溝裏幹脆利落的爬起,端起機槍直直的衝了出去。我被裹挾在其中,也跟著他們向前跑著。


    槍聲、炮彈爆炸聲、泥土炸開聲、人聲一齊響在我的耳邊。


    我的大腦很混亂,人聲很嘈雜,但是我卻很迷茫。我應該做什麽?像大倉他們那樣直直的往前衝嗎?就算這樣,又是為什麽呢?我沒有國籍,不屬於日本,也沒有他們那種與生俱來的愛國情懷。我並不認識敵軍士兵,也和他們沒有任何仇怨。


    那我為什麽要站在這個戰場上呢?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端著槍,卻不知道應該將槍口對準誰。


    “喂——風間!別愣神了!”大倉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了我的身邊,他抓起我的衣領就往前跑去。


    他將我拎在手中,強迫我往前跑去。我隻能跌跌撞撞的跟著他的腳步,踉蹌著跑著。大倉的戰鬥經驗很豐富,不論是躲槍的身法、尋找有效掩體,甚至是一槍斃命的反擊手段。我跟在他的身後,躲在了一方巨石後麵。


    這個地方很好,身後就是隊友,身前就是敵軍士兵。


    大倉咬著牙,聲音僵硬到像是從牙縫裏硬生生擠出來的一樣:“殺一個不虧,殺兩個是賺。反正這是最後一戰了,隻要打完,就能離開常暗島了。”


    我倚在石壁上,急促的喘息著。我沒有回應他的話,我隻是在緩慢消化著在戰場上所感知到的一切。我還沒有活著上過戰場,這一切對我的衝擊都太大了。


    可是就在這時,一個炸彈卻突然落到了巨石的不遠處。炸彈的威力極大,還沒等我和大倉反應過來,巨石就已經炸得七零八落,分崩離析。


    大倉眼疾手快的摁著我的脖子趴到了地上。還沒等我們適應炸彈爆炸的衝擊力度,緊接著便是密密麻麻的機槍掃射。


    失去了巨石掩體,我和大倉很快就變成了敵軍的移動活靶子。


    我好像中槍了。


    肩膀上,腿上,高速旋轉的子彈鑽破我的皮肉,鑽進我的身體裏,卡進了我的骨頭裏。我知道了,我大概很快就又要死掉了。可是沒關係,我還會重新複活。隻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就可以重新活過來。


    我的心情大概是很平靜的。


    我看向大倉,想要告訴他自己跑就行了。我少年的身體注定在戰場上活不了多久,腿部中彈也讓我根本就不可能擁有跟隨大倉一起移動的能力。現在的我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拖累。


    可是當我看向他的時候,他的臉部肌肉卻是在不自然的抖動著,那是一個很猙獰很複雜的表情。


    “風間,你不會死對吧?”


    “對,所以你不用管我了,你先自己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把他往後方推,“等我再次複活了,我就去找你們會合。”


    “還真是一種讓人羨慕的恐怖能力啊,真好。”大倉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感慨和一種近乎嫉妒的羨慕。繼而他失落道,“可是附近沒有掩體了。”


    附近沒有掩體了。


    我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難道我要和大倉一起死掉了嗎?


    他紅著眼睛,牙齒緊咬到腮部的肌肉都明顯的鼓了起來。慢慢的,他眼中的羨慕終於變化成了一種下定決心的決絕。


    “風間。”大倉說著,艱難到仿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為什麽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可以露出這麽平靜的表情。永遠不用擔心性命被威脅,不用擔心何時會降臨的死亡。你永遠也不知道你的能力是怎麽樣被其他人羨慕甚至是嫉妒的。”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大倉的狀態很不對勁。


    他的手鉗在我的肩膀上,手指用力到像是要嵌進我的皮肉,捏斷我的鎖骨。他說:“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還想要回家,我想要活著離開這座島。”


    對不起?


    為什麽?


    我很茫然。


    可是等下一秒,天旋地轉之間,我就被大倉拉到了他的身前。我清楚從大倉的眼中看到了絕望,除此之外還有瘋狂。緊接著密密麻麻的子彈便射入了我的後背。肺部好像中彈了,我好像不能呼吸了。


    大倉將我抱在他身前,艱難向後方撤退著。這下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向我道歉了。


    原來,他是想要用我的身體當做最後一道掩體。


    又是一顆炸彈落到了附近。灼燒般的熱浪從我的後背襲來,我和大倉一齊被炸飛了出去。我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位了,疼痛到扭曲之際,一口血不受控製的湧了出來,直直噴灑到了大倉的臉上。


    他哆嗦了一下。像是不想麵對一樣愧疚的別過臉,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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