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8年的冬季,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


    漆黑的夜,就如女人烏黑的長發,黑發下雪白雪白的不是女人的肌膚,而是皚皚的白雪。


    “南嶽寺”後殿的廂房裏,王建國與同事藍玉潔正整理著一堆老瓷器。


    牆角,一隻煤球爐子散發著不多的熱量,上頭擱著一隻鋁鍋,突突地冒著熱氣,裏麵是濃濃的茶湯。


    也許是累了,或許是天冷凍的,兩人覺得疲乏。


    王建國起身用搪瓷茶缸打了兩杯茶水,遞給了藍玉潔一杯,對她說:“歇會吧,捂捂手。大冬天的也太冷了。”


    藍玉潔接過茶缸,問:“建國。這活還得幹多久才能完工?”


    王建國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無奈的表情:“我也不清楚。聽組長說,房管所那邊還有很多東西需要登記鑒別。我猜,一時半會別想回鎮上去了。”


    “唉。”藍玉潔有些失望,歎了一聲說,“本來,我還指望幹完這些活,單位能發些補貼,好讓咱們完婚;看來,短時間裏是別指望了。”


    王建國心裏不是個滋味,他安慰藍玉潔:“不提這些了。咱們哪,在這世外桃源雙宿雙棲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不用回街道跟那些凡人明爭暗鬥。”


    “唉。真不明白,運動都結束了,這些人還這麽折騰,何苦呢。”


    “話也不能這麽說,有些東西是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就像封建製度,按理說,早就被推翻了,新社會、新思想,人人翻身做了主人,但事實上封建思想的陰影壓根就沒能從人們的心頭徹底消除。就拿咱父母來說吧,不都指望將來咱兩生個男娃嘛。就這事,有幾次我跟他們論理,強調生男生女都一樣,生個女娃有什麽不好,我就喜歡女娃。你猜我媽怎麽說?”


    “嗯?怎麽說?”


    王建國放下茶缸學他母親的樣子,雙手叉腰神情異常嚴肅。他吐出了兩個字:“你敢。”


    藍玉潔噗嗤笑出聲來,說:“我猜,接下來你會連聲賠不是,說,不敢不敢,兒子聽您的還不成嘛。”


    王建國一拍大腿,衝藍玉潔豎起大拇指:“嗨,真神了,我還真就這麽說的。”


    兩人有說有笑的,倒也不覺得疲乏了,屋子裏的空氣也似乎暖和了不少。


    聊了一會,藍玉潔臉上的笑被一種叫做憂慮的表情給取代了。


    她問王建國:“建國,萬一往後咱們真生了個丫頭,該怎麽辦?”


    王建國知道藍玉潔擔憂什麽,他拍著胸脯說:“別擔心。所謂,生米煮成熟飯。等娃都落了地,我想,爸媽他們也不會再嘮叨。再說了,能陪你過一輩子的是誰?不是咱爸咱媽,是相公我呀。我喜歡不就成了。”


    說到這裏,王建國還學著戲裏的場景,俯身雙手作揖,說:“娘子,相公這廂有禮了。”


    被他這麽一逗,藍玉潔心裏樂開了花。


    又聊了片刻,外頭傳來幾聲狼嚎,這讓藍玉潔想起件事來。


    她對王建國說:“對了。這幾天下大雪,一直沒跟老張聯係。也不知道他那邊怎麽樣了。”


    她說的老張,是在另外一個山頭負責守林的老張頭。老頭子跟他們關係不錯。


    老張頭住的地方離他們不遠,也就三裏路的光景,平常相互串個門走著去,也就十來分鍾的光景。


    這幾天下大雪,大部分山道被雪覆蓋,且不說走起來比平時要難,而且,不小心掉進雪層下的山窟窿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山裏的很多溶洞都通著地下暗河,大冬天的掉水裏不是件小事情;所以,好多天了他們相互都沒聯係。


    王建國聽藍玉潔提起老張頭,也有些擔心,他說:“是啊。這老張獨自一個人守著林子,大冬天的,山上野狼經常出來覓食,真替他擔心哪。”


    藍玉潔說,要不接老張來寺裏住,跟他們在一起人多了也熱鬧,也好有個照應。


    王建國有些為難,說:“盡管這是個好辦法,但我擔心,萬一被單位領導知道了,會對咱們不利。你要知道,老張的背景可不一般。”


    藍玉潔卻不以為意,說:“不就是個挨過批鬥的老考古學家嘛。建國,我說你怎麽也死腦筋了,大運動都結束兩年了,按理,老張早就應該被平反安排回城裏工作,但一直沒人來管這事。既然,單位不管他,咱們可不能不管。別忘了,很多考古方麵的知識都是他教咱們的。”


    “不是我不想管,是怕引火燒身。”


    “引火燒身?為什麽?”


    “單位不安排老張回城工作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老張沒來宜興前,在省裏的文管部門工作。據說,大運動時,他得罪了單位裏的一個領導,被‘下放’到咱們這裏‘接受改造’。至於為什麽遲遲回不了城,是因為被他得罪的領導還在,而且,還升了職。如果,咱們管了這事,被那個領導知道了,不僅老張要倒黴,恐怕,咱們也得跟著遭殃。”


    聽了王建國的解釋,藍玉潔想起大運動期間批鬥“牛鬼蛇神”的場景,禁不住也有些後怕。


    她說:“看來,這事咱們真沒能力去管了?”


    “是啊。這年頭,能做到自保就不錯嘍。有些事情別說是管,就是看都看不得。咱們哪,安安分分做好本職工作,早日完成任務回鎮子結婚生子去。”


    他的話音剛落,外頭呼呼的冷風裏忽然響起了急急的扣門聲。


    王建國覺得意外,他對藍玉潔說:“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他想了想,說,“你呆在屋裏,我去看看。”說著,披上雨衣去了前院。


    穿過院子,王建國來到門口打開門,卻沒見外頭有人。正感到納悶,低頭卻見一條體型碩大的黑毛狼狗在寒風裏發著抖。看來,扣門的應該是這條狗。


    “咦?虎子,你怎麽跑來了?”


    王建國認得這條狗,它是老張頭在山裏的唯一的夥伴。


    虎子進了門,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


    王建國感覺一定出什麽事了。他領著虎子疾步返回了廂房,對藍玉潔說:“玉潔,虎子冒著風雪來找咱們,說明老張可能出事了。看來,老張的事情咱們想不管都不行了。”


    藍玉潔見虎子渾身發抖,便取出飯盒裏的一塊骨頭遞給它。


    虎子叼過骨頭卻沒吃,放到一邊的地上,嘴裏發出嗚咽聲。


    藍玉潔見了蹙了蹙眉頭,說:“虎子這樣焦慮,老張肯定出事了。”


    “嗯。”王建國點了點頭,說,“大半夜的虎子跑來找咱們肯定有原因的,咱們得趕緊過去看看。對了,外頭天冷,你多穿些衣服戴上圍巾。”


    片刻之後,兩人披上雨衣帶著手電跟在虎子的後頭,朝幾裏地外的另外一個山頭疾行。


    等他們快要趕到老張頭住的木屋時,虎子卻沒跑去木屋,而是朝著山腰急急地奔跑,時不時地,還回頭朝兩人張望。


    王建國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朝藍玉潔大聲喊:“不好。看樣子,老張一定是上山去了。趕緊,我懷疑老頭子真出大事了。”


    兩人順著虎子留下的爪印好一陣跑。不一會,他們看見虎子蹲在了幾塊大岩石跟前,岩石的下邊有個黑漆漆的山洞。


    跑到虎子跟前的王建國見大狼狗雙眼緊盯著山洞,一眨都不眨,就問:“虎子,老頭子是不是進裏邊去了?”


    虎子發出嗚嗚兩聲,叼住王建國的褲腿使勁往山洞裏拽。


    這下,王建國立刻明白了,老張頭肯定是進山洞去了,保不準還出了大事。


    情況緊急來不及多想,他打著手電拉著藍玉潔,抬腿走進了黑漆漆的山洞。


    山洞呈現出狹長的走勢,有人工開鑿的痕跡,像是個隧道。


    走了數十米之後,兩人發現前頭隱隱出現了光亮,但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發出光亮的像是火把,又或是火堆;光亮中還有個人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等走近了兩人才看清楚,發出光亮的是火堆,而坐著不動的正是老張頭。


    此刻,坐在火堆邊的老張頭顯得神情呆滯,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山洞盡頭的牆壁,就好像那裏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走到老張頭跟前,王建國急急地問:“老張,老張。你沒事吧?”


    老張頭沒有回答,依舊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像一尊雕像。


    藍玉潔看向老張頭全神貫注看著的地方,見洞穴盡頭的牆上刻著很多奇怪的紋飾。那堵牆在火光的照映下泛著青色的光芒,看質地,不像是岩石的。


    王建國見老張頭沒有回應,便蹲下身子用手在老張頭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感覺到有鼻息,這才放下心來。


    他推了推老張頭,想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沒想到,一推之下,老張頭的身子往後一仰,眼看就要仰麵倒地。幸好王建國反應不慢,一把將老張頭扶住。


    “這老張是怎麽啦?丟了魂似的。”他不明白老張頭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就問一旁的藍玉潔。


    藍玉潔沒有回答,依舊看著那堵刻滿紋飾的牆。


    就在這個時候,趴在地上的虎子忽然站起身,咬住藍玉潔的褲腿使勁往後拉。


    王建國看見了,似乎想到了什麽。他看了一眼傻坐著的老張頭,腦子飛快閃過一個念頭:這牆有問題,會催眠。


    這個念頭促使他看向默不作聲的藍玉潔,果然,瞧見藍玉潔的眸子不再像此前那樣明亮清澈,而是呈現出一種讓人感到不安的青灰色。


    他大叫一聲不好,抬起手,有力的一掌拍在了藍玉潔的背上。


    這一掌力度很大,藍玉潔立刻清醒過來;她一臉茫然地看著王建國,好久才說出一句讓王建國感到難以理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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