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可頌接到顧飛白電話的時候已經坐在去秦鉞訂的酒店的車上了,他看到來電顯示是顧飛白,眉頭一皺就掛了。


    然後他又接到了邁克的電話,這位很久沒有和他聯係的外國朋友語氣急得快要破音:“求你了衛!別掛電話!求你了!”


    然後就是一陣雞飛狗跳的雜音,還有人拔高的訓斥聲:“重症監護室不準帶手機進來!你是誰的家屬!”


    然後是邁克討饒的聲音:“一分鍾,ok?”


    衛可頌終於聽到了人的呼吸聲,和一點破碎的,零散的聲音:“........小衛先生?”


    這聲音悶悶的,又很輕,帶著回音和很重的呼吸聲,好像是隔著罩子傳出來,但卻是笑著的:“你應該掛掉邁克的電話的。”


    衛可頌眉頭漸漸緊鎖:“你在搞什麽?顧飛白?”


    顧飛白停了一下,衛可頌莫名覺得他好像說話很吃力,斷斷續續的:“你知道的,小衛先生,臨終關懷排練。”


    背景音裏有邁克嗚嗚嗚的哭聲,和心電圖的跳躍的聲音,逼真得讓衛可頌情不自禁又問了一句:“你不是已經排練過一次了嗎?”


    顧飛白輕笑,語氣很輕鬆:“小衛先生一定是又覺得我生病了,但你知道的,我這種人覺得好玩的東西排練再多次都可以,這次邁克也來玩了,你要過來陪我再玩一次嗎?”


    衛可頌又想起了一回事,他說出口的話就帶上了暴躁:“你搞秦鉞幹什麽?!他招你惹你了?”


    顧飛白靜了很久,衛可頌隻能聽到他漸漸越來越遲緩的呼吸聲:“好玩啊,小衛先生,我比較無聊,沒人陪我玩,我就隻好玩別人了。”


    衛可頌無法理解顧飛白這樣做的理由:“你有病吧?!你這樣做自己也陷進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顧飛白笑著嗆咳起來:“咳咳咳,可能是吧,你還擔心我的狀態嗎小衛先生?”


    衛可頌語氣冷酷:“做夢吧你。”就幹脆利落掛了電話。


    很快邁克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衛可頌直接拒接,然後邁克鍥而不舍地打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在衛可頌終於要把他拉入黑名單的時候,秦鉞的電話打過來了,衛可頌剛想接,邁克的又打過來了。


    衛可頌誤接了邁克的電話,這位外國人可能很久都沒有哭得這麽中氣十足了:“衛!!!你來看看他吧,衛!!!!他不是個好人,但他從沒有害過你!”


    “he loves you。”邁克的聲音全是哽咽,“......with his life。”


    衛可頌掛了電話,車穿越在車水馬龍裏,他已經能看到秦鉞和他約定的酒店,他仰頭看著,手上握著手機的手卻在顫抖。


    他的呼吸漸漸加快,衛可頌努力說服自己,顧飛白向來會騙人,這人嘴裏對他從來就沒有幾句真話,這套路對他已經使過一次了,不好使,要是再上當的話,豈不是又要給一個傻逼笑料給顧飛白看。


    ............這太丟人了,衛可頌想,他冷靜地開口:“司機,掉轉頭,去醫院。”


    司機從善如流地道:“好的,衛董。”


    旁邊的導演楞了:“衛董,已經到酒店了,你是什麽東西掉在醫院沒拿嗎?”


    衛可頌麵無表情又咬牙切齒地攥著手機:“腦子!媽的!開快點!!!!!!!”


    一輛黑色的豪車在車來車往裏悄無聲息地調轉了頭。


    在車調頭瞬間,背後摩天大樓頂層的酒店亮起了燈,這燈華麗無比,從花園酒店的頂樓傾瀉而下,是半個城市都能看到的奢侈風景,上麵寫著【衛可頌,我可以做你的家養狗】。


    酒店的人員一言難盡地看著這個被秦鉞要求的文字,轉頭看表情淡然地檢查這燈牌有沒有問題的秦鉞。


    .............這正常人哪有用這個求婚的啊,酒店老板欲言又止:“這個,秦董,你確定要用這個嗎?”


    秦鉞點頭:“嗯,再亮一點,讓他一來就能看見。”


    酒店老板對這個非常自信:“這個您就放心吧,我們這個牌子一放,衛少隻要往這個方向走,就一定能看見,但是這字.....”


    酒店老板非常不理解,加上秦鉞最近爆出來小時候那些事情,都是給人當成畜生撤騰,全網都在熱議這件事情,他也知道。


    那秦鉞這句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其實不太合適。


    酒店老板就歎氣:“秦董,沒必要說這個,這個太......”


    太卑微又不自知,太可憐又不自覺,滿心都給了對方,其他人風言風語都無所謂,是偏執又和正常人格格不入的一顆真心,被秦鉞成了led的燈麵,平靜又執拗地宣告著——


    ——秦鉞喜歡衛可頌。


    酒店老板開了個玩笑:“會有人說你是衛可頌的舔狗的,秦董,這不太好吧?”


    秦鉞問:“什麽叫做舔狗?”


    酒店老板就解釋:“就是追求自己屆不到的人,對方一直都很冷漠,但你還熱臉貼冷屁股上趕著,誒,就是比備胎還低一級的那種人!”


    秦鉞:“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給他做狗有什麽嗎?”


    秦鉞的表情過於自然,似乎在他的字典裏“狗”不是一種侮辱人格的物種,而是扭曲的忠誠和歸屬權的另一種形容。


    他曾經被這樣歸屬給秦家,現在又無知無覺地將自己歸屬給衛可頌,帶著一點很難被察覺的安心在等待著,仿佛一條快要收斂野性的狼犬,爪子被磨光滑,獠牙被收起,嗓子裏除了嘶鳴也能發出撒嬌的聲音,眼睛裏不再帶有陰戾,而是天真的乖順。


    酒店老板看著秦鉞,想到那些事情,無言以對。


    秦鉞問他:“泡椒牛肉做好了嗎?”


    酒店老板說:“快好了。”酒店老板聽到秦鉞問這個就臉色一變,他當這家奢侈酒店的老板這麽久了,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鋪張浪費到用頂級和牛來做川菜的。


    秦鉞忽然笑:“他很喜歡吃這個,多準備一點。”


    警察守在門口冷聲道:“秦先生,你這次提前離開,其實是需要回去的,我們最多還能允許你待四個小時!”


    衛可頌背著車流往回開,他閉著眼睛,看不到兩旁的車的車主都驚訝地從駕駛座裏探頭出來看掛在酒店上大膽的宣言,司機車開得飛快,=投射在車背後窗戶上的求婚字眼轉瞬就融成一團看不清的光影,被拋在身後。


    同樣被拋在身後的,還有等著他的一隻狼狗。


    顧飛白放下手機之後就被醫生迅速地拿出去了,邁克流著淚看著顧飛白笑:“為什麽你還能笑出來?"


    顧飛白聳肩:“難道我要哭嗎?”


    他帶著半透明的呼吸麵罩,神色枯萎凋敗,隻有一雙爛漫的桃花眼還帶著水光:”小衛先生終於不上我的當了。“


    邁克嚎啕大哭:“但是這次你沒有騙他啊!!!”


    顧飛白安撫地摸摸邁克的腦袋:“嗨,我已經很滿足了,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邁克還是在哭:“但是他在罵你!”


    顧飛白努力地調整了一下姿勢,他雙眸看著天花板輕輕地眨了眨:“別哭了,我要說遺言了,為我這種天才撰寫回憶錄的任務就交給你了,邁克,停止你的眼淚聽我說我的墓誌銘——”


    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口:“顧飛白,一個騙子跌宕起伏的一生,他聰明又狡猾,陰險又毒辣,擁有過無數美麗漂亮的情人,利用自己手裏的手術刀做了很多不容於法律的事情,最後因為作惡多端死於二十六,心髒病發。”


    邁克的哭聲停了,他反問:“嗨!不對!衛可頌呢!”


    顧飛白調侃般地微笑:“不要寫他了,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會和墓碑的主人產生聯係,他這輩子被我喜歡已經夠慘了,下輩子還是不要遇到我了。”


    邁克靜了一下,又開始哭:“顧,不要告訴我你自己偷偷等死,也是因為這個,我天,你做夢都想讓他給你拔掉呼吸管的,你甚至排練了一遍!”


    顧飛白不置可否:“是嗎?”


    邁克立馬高聲道:“是的!!!你說過無人拔管是世界上最可憐的死法,但陌生人拔管是比無人拔掉呼吸管更可憐的死法!你不想和你媽媽一樣讓一個毫無相幹的人看著從你身體裏抽出來的管道,然後嫌棄地扔在地上!”


    顧飛白的呼吸聲漸漸衰弱下去,他的眼睛閉上:“別吵了邁克,我想休息,你可以幫我拔.......”


    他驟然襲來的睡意被醫生又一聲高聲的咆哮打斷:“我說了不準帶手機進重症監護室!”


    邁克的手機響起,他抽泣著接起來,電話裏傳來帶著奔跑的聲音和門口傳來的粗重呼吸聲重疊在一起,仿佛一道雪亮的驚雷砸開顧飛白疲憊的大腦:“邁克,顧飛白在哪裏?”


    顧飛白緩緩睜開眼睛,和拿著手機跑得滿臉是汗的衛可頌對視了一下,突兀地呼吸急促起來,他愕然地睜大眼睛看著衛可頌雙眼通紅惡狠狠地罵他:“顧飛白,你這個騙子!!!!”


    邁克哭得撕心裂肺:“顧!!!!他來了!!!!”


    顧飛白從有記憶開始,就很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他這一生沒心沒肺,笑著讓無數人哭過,神色姿態向來鎮定自若,仿佛全世界都是他可以隨意惡作劇的對象,連自己的死亡都能輕而易舉嬉笑而過,似乎因為心髒從小就和正常人不同,少了哭的衝動,塞滿感知的權勢傲慢的炒粉和一張虛偽的麵皮。


    這世間所有正麵善良的情感都與他無關,邁克無數次評價顧飛白就是個握著通往天堂鑰匙的惡魔,但卻以引誘人下地獄為樂,不會因為任何人心軟。


    顧飛白不置可否,過於的純善就是愚蠢,過於的忠誠就是愚昧,他早死的傻子父親和病逝蠢貨母親的早就驗證了這一點。


    因為亂七八糟的情緒被另一個人牽動全部心神實在是荒謬,孤身一人的顧飛白唯獨效忠的人隻有自己。


    衛方強想要強迫他做衛可頌這個傻子的家臣,簡直癡心妄想。


    衛可頌死死地咬著下唇,把手機往門外一扔就大踏步向他走來,顧飛白意識模糊,恍惚之間看到這人在一團氤氳的白氣裏騰雲駕霧而來,仿佛什麽不得了的天降神兵 ,可惜這神兵實在不得用,還在哭,落在腮邊的淚,就一滴滴晶瑩的,在喧鬧的病房裏掉在地麵上,化開顧飛白朦朧的眼前景象。


    太可笑了,顧飛白想,道不同不相為謀,衛可頌這種會為死對頭死亡而掉眼淚的家夥,心慈手軟,瞻前顧後,婦人之仁,居然想當他的主子。


    他自認是不配的。


    衛可頌匆匆趕來,他還沒走到眼淚就嘩嘩控製不住地嘩嘩往下掉,他努力吸了吸鼻子,但出口的聲音帶了哽咽:“顧飛白,你怎麽突然這樣了?”


    顧飛白卻還在笑,他攤開手:“我怎麽樣了?”


    衛可頌說不出口,隻是哭。


    顧飛白在衛可頌的人生裏從來沒有扮演過好人,是個從一而終壞得掉渣的家夥,但也是個光鮮亮麗人模狗樣的反麵角色,雖然衛可頌不想承認,但在其他人眼裏的確是可愛又迷人反派,出現在哪裏都是萬眾矚目豔光四射,帶著金絲眼鏡就是個行走的芳心掠奪器,看人的時候三分笑意裏夾著漫不經心,衛可頌從來都覺得顧飛白欠得過分,遲早有一天要被哪個神通廣大的人收拾掉。


    衛可頌討厭顧飛白,真心實意地希望他敗給誰,得到教訓承認這個世界上壞人是不可能一直一路順風,是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報複心理。


    這人是條狡猾又不馴服的狐狸,雖然被衛方強強製按頭給他做家臣,但卻露出一口齜牙的笑,隨時可能把他吞掉後逃跑,看著衛可頌的眼神裏全是不屑的輕蔑,□□裸地寫著你不配馴服我。


    衛可頌氣急敗壞地詛咒過顧飛白,但從來沒有希望過他死。


    顧飛白沒有帶眼鏡,他的眼窩深陷,皮膚蒼白又泛著垂死的暗黃,麵容瘦削又憔悴,嘴唇上起了死皮,皸裂出血,他長得高,平時長手長腳看著氣勢逼人,但現在蜷縮在有些狹窄的病床上卻是可憐得讓人落淚,背部弓著,能看到一節一節的脊梁骨在病號服上凸出來,他自己似乎沒有察覺自己這幅狼狽透頂的樣子,那雙眼睛依然是清亮帶笑的,出口的話也是不緊不慢:“我怎麽樣了嗎?小衛先生,生老病死,這多正常啊。”


    衛可頌眼淚止不住:“這不正常,你才二十六!”


    顧飛白卻是又笑:“我父親死的時候沒到三十,我母親死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出頭,我二十六死,可能和遺傳有關,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衛可頌搖頭,哽咽到胡言亂語:“那也太早了,為什麽啊,你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麽不能救救自己!”


    顧飛白那雙漂亮眼睛裏的光就像是夜風中一閃一閃的燭燈,光芒明明暗暗,似乎下一刻就要熄滅下去:“小衛先生,我隻能救生病的人,我沒辦法救一出生心髒就壞掉的人,但我也活得夠久了,我挺快樂的。”


    衛可頌哭得喘不上氣,他坐在旁邊的陪護椅子上,頭抵在床上眼淚大顆大顆地掉,擦都擦不過來:“二十六哪裏久了啊!太短了!你還這麽年輕!”


    聽比自己的人哭著喊著說你還這麽年輕實在是種很奇妙的體驗,顧飛白挑眉調戲了一句:“小衛先生,那我活著可是要繼續騙你的.....”


    衛可頌哭著吼道:"那你騙啊!我哪一次沒有讓你騙過嗎!“


    這個病房之中一時寂靜,隻剩衛可頌控製不住的喘泣聲,隔了很久才聽到顧飛白的嘶啞的笑:“這個倒是,每一次小衛先生都給足了麵子的,被我騙得團團轉也不戳穿。”


    顧飛白讓邁克把床搖起來,他眼皮耷拉著,連唯一光彩照人的眼睛也沒有了光,聲音也連續不了:“小衛先生,你真是太蠢了。”


    顧飛白伸手握住衛可頌的手,輕聲道:“衛,咳咳,衛方強要我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以為我不會的,有你這種老板我可能多半要早死。”


    衛方強來到顧飛白美國的私人醫院的時候,顧飛白都以為自己不會為了衛可頌做到這一步,他又不是被劉備托孤的諸葛亮,沒有那麽多蠢不可言的忠心耿耿要講,也不至於為了一個劉阿鬥般扶不上牆的衛可頌搞得自己遍體鱗傷。


    但這一切,這一切都在看到衛可頌的一瞬間搞砸了。


    顧飛白看著哭得要昏過去的衛可頌,心裏覺得有點可憐這個蠢少爺,又覺得愜意和滿足——他一定會為他難過很久。


    顧飛白拍拍衛可頌的手:“拔管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小衛先生。”


    他說著就緩緩閉上了眼睛:“sorry,不是有意讓你這麽難過的,難得沒有騙到你,卻害你這麽難......“


    顧飛白睡著了。


    醫生來檢查的時候,問他有沒有家屬,衛可頌麻木地坐在旁邊,邁克指著衛可頌說:“這是病人遺囑上的指定繼承人。”


    醫生於是轉頭看衛可頌:“你還要保留呼吸管嗎?可以保留一周。”


    衛可頌停了很久,他眼睛哭到發紅幹澀,聲音也是發不出來,說出口都是氣音,人看著有些迷糊,衛可頌仰頭看向醫生:“.......他怎麽了?”


    醫生看著衛可頌這恍惚的樣子,有些不忍心,還是說了:“他不行了。”


    衛可頌親手給顧飛白拔了管,邁克說顧飛白一直都不太清醒,但那天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一樣,突然可以和人聊天了。


    衛可頌又哭了一場,他拔管的時候整個人是呆滯木然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眼睛裏麵也流不出眼淚。


    衛可頌覺得自己他媽的一輩子都沒有這麽能哭過,但下一刻就知道他還可以更能哭。


    顧飛白的病號服被脫下來換上其他衣服的時候,胸口上用膠布貼著一張答題卡。


    這人估計是害怕答題卡沒辦法跟著屍體一起走,或者是不小心被弄掉了,早早就用膠布貼在了心口的位置,用的還是工業膠布,醜得要死,但是怎麽撕都撕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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