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坐了十分鍾,似是把人生百味、苦樂閑愁統統品咂了一通,向榮匆匆抹了一把臉,感覺心底正升騰起一股勢不可擋的騷動。


    他想跟周少川傾訴,想跟周少川表白,一分鍾都不願意再耽擱,過去三十年積攢下的所有衝動,此刻盡數蓬蓬勃勃發作出來,他像個毛頭小夥,不管不顧,抓起手機就要撥通周少川的電話。


    可惜不對路,手機裏裝的還是之前的電話卡,殘存的一點理智提醒他,用這個號碼打給周少川,不啻為提醒對方那些傷心過往,在這個時點上,切記於傷口上撒鹽,他該用全新的身份,全新的自己,去麵對一段屬於他們的全新的關係。


    手忙腳亂地換卡,他再一次因為手抖把sim卡掉在了地下,指尖發顫地撿起來,他暗罵自己真他媽太有出息,罵完了又笑,等裝好卡,他一秒不停地打開了手機。


    正在想是打電話還是發微信,王韌的慰問信息卻先一步跳了進來。


    【正常?沒瘋?我就問問。】


    做兄弟的也算相當夠意思,向榮的手還在抖,索性直接回複了語言:“沒完全瘋,謝了哥們兒,真心感激!”


    那廂王韌聽得直咧嘴,這還叫沒全瘋?聲音在抖,呼吸也變急促了,激動成這幅熊樣,到底是老房子著火,還是鐵樹開花呢?


    王韌也回過來語言:“趁你沒全瘋,我問問,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向榮回得很快,語氣中透著理所應當:“直接追啊,立馬表白。”


    王韌又聽笑了,感覺此時此刻,老友那一身渾然天成的淡定神功終於都散光了:“不是,人周總出差呢,人不在,請問你怎麽表白?”


    “電話吧,”向榮一想到這茬兒還是禁不住激動,“不行就發微信,這不是分分鍾的事麽,得,先不跟你說了,我要醞釀一下情緒。”


    還醞釀情緒呢?王韌可樂壞了,樂完又覺得有必要提醒他:“我說兄弟,你們gay都這麽不講究麽?比直男還粗線條?請問,有人打電話發信息表白嗎?”


    頓了頓,他又說:“當年你一聲不吭,走的時候連句話都沒留,現在想把人追回來,就發一信息?你當人家是什麽啊?人堂堂一上市公司老板不要麵子麽?好歹也得有點儀式感吧,最不濟,也得請人吃頓飯,別弄得好像人是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碎催,好好琢磨琢磨吧,啊。”


    挺長一段語音,說的都在點子上,向榮聽完了,恍若醍醐灌頂,一下就把他滿腔的熱忱和急不可待澆熄了一大半。是啊,他坐在沙發上想,繃緊的身體也逐漸鬆弛下來,周少川其實是個挺有儀式感的人,過去送禮物、表白都很有章法,全不像自己那麽隨意,更何況,他記得周少川說過,在等著“男朋友”追,多會兒追得他滿意了,他才會點頭答應,而今自己貿貿然給人家發個求複合的信息,的確是失之嚴肅認真了。


    從態度上就不對!


    向榮呼出來一口氣,站起身在客廳裏瞎轉悠,一圈圈的,像極了一頭拉磨的小驢子。看來還得絞盡腦汁再想想,就隻是心裏的渴望和焦灼無論如何壓不下去,臉上一陣陣發熱,手腳卻一片冰涼,他整個人魔怔了似的,隻覺得今晚要是不跟周少川說點什麽,這勁兒再過不去。


    重新落座,他深深吸氣,再度拿起手機撥通了周少川的電話。


    響了幾聲,那邊才接起來,背景聽上去很安靜,不像在飯局。


    “嗯?”周少川的聲音顯得有點低沉。


    向榮這才想起他可能還在開會,忙先說了幾聲不好意思:“打擾你一下,我長話短說,明天晚上有時間麽?我想請你吃頓飯。”


    周少川遲滯了兩秒:“有事?”


    “有,”向榮極快地回答,“要是明晚沒時間,那就後天,行麽?”


    詢問句的尾音有點發顫,周少川聽得心尖也跟著輕輕一顫,從重逢至今,向榮一直履行著隨傳隨到的義務,自己無論什麽時候找他,他都會盡量配合著出現,實在脫不開身還會一再地道歉,雖然算不上卑微,但也是盡著自己予取予求,這還是頭一回主動約自己,周少川敏感的神經簌簌亂跳,跳過之後,一顆心當即軟得一塌糊塗。


    “就明天吧,”周少川人還在會議室,當著一堆人,不覺壓低了一點聲音,“明天我到北京再聯係你。”


    這是答應了,吊在半空中那種不上不下的滋味瞬間消散了,向榮應好,忽然又想起了什麽。


    “明天我去接你,要是方便,你等會兒把航班號發我,行麽?”


    又是“行麽”,接連遭遇了兩回主動,周少川委實有點措手不及,勉強壓著嘴角的笑,他說了聲好,然後掐著點,跟向榮同步掛斷了電話。


    看來今夜又注定無眠了,向榮往沙發上一倒,隻覺得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洋溢著濃濃的喜悅,想撒歡兒,也想大跳大叫,神經實在是太亢奮了!


    堪堪睡了三個多小時,起了床依然感覺精神抖擻,他沐浴更衣,又仔仔細細地刮了遍胡子,全都弄好,一看表才十點半,距離航班到達尚有三個小時,怎麽消磨呢?他興奮得像是打了雞血,坐在沙發上,屁股則像長了釘,一會兒就要站起來溜達一圈,一會兒又再度坐下,並且罕見地沒打算讓自己冷靜,之後訂好餐廳,他順手打開了某乎app,神神叨叨地,查起了表白成功的情話範例。


    不過土味情話也好,文藝小清新式的告白也罷,並不適用於周少川和他,向榮知道自己最擅長的惟有坦率真誠,想了一番,決定把那時節他離開的原因和心裏狀態,一五一十全都剖白給周少川聽,不找任何借口,也不想借此獲得什麽原諒,他隻想坦誠自己的怯懦、顧慮、慌張、無力,不留一絲餘地,一顆心全掏出來捧給周少川看。


    念頭宛若行雲流水,連那些最不堪的往事,回顧起來仿佛也沒有了障礙,到了午飯點,他給自己做了一葷一素,怕飯飽神虛,沒敢多吃,等到一點一刻,準時出發去了機場。


    大概因為趕著去見愛人,他不知不覺開得有點快,停好車,發現時間略早,坐在車裏閑聽著廣播,手機就在這時忽然響了起來。


    是羅慶打來的,這小子在非工作日裏騷擾他,一般都是為了問些吃喝玩樂的事兒,他接起來,剛聽兩句,眉頭卻皺開了。


    原來他們天津的一個博物館項目近日出了點紕漏,原本這事由羅慶負責溝通,他將其中一處改動口頭通報給了施工單位負責人,沒想到後來該人離職,並沒有落實那處改動。現在行政口的人來驗收工程,施工單位把責任盡數推給了他們,三方扯皮不下,行政機構便決定周日開個溝通會,把具體責任落實到位。


    羅慶說的時候都快哭了,蓋因那邊連諷刺帶挖苦講了不少難聽的話,他本想過去開會,可對方卻嫌他title小不頂事,放話說,叫他們正經的負責人來參與會議。


    向榮聽完,感覺問題不算大,還在可以控製、解決的範圍裏,於是先批評了幾句,批評完也少不了安撫,見羅慶還在說由他來承擔全部責任,現在就趕去高鐵站搭最快一班城際線去天津,向榮歎了口氣,知道他去也沒用,行政口的幹部最講究身份對接,這一趟,隻能是自己親自去了。


    瞟一眼時間,周少川的航班應該已經落地,他在心裏糾結了一下,怎麽事都趕得這麽寸呢?也有心讓羅慶去抵擋一陣,可習慣成自然的責任感,終究不合時宜地冒出了頭。


    更何況,羅慶可是羅賀的弟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羅賀於向榮而言,和親哥並沒太大分別,如今人家把弟弟交給他照看,有錯當然要批,有事也得替人家擔。


    言簡意賅地說了等會兒就出發去天津,向榮掛了電話,又打了幾個溝通電話,手機一時間都有點發燙,結束通話,他趕緊去看信息,果然,周少川的微信在三分鍾前就發了過來。


    【我落地了,一會兒哪見?】


    向榮無奈扶額,好心情瞬間就變成了焦頭爛額,趕緊回複出閘口見,他下車飛奔了過去,之前預計好的或情緒濃烈,或眉梢眼角藏匿柔情,全都被這陣“起個大早趕個晚集”的雞飛狗跳,給徹底搞亂套了。


    生活果然處處都是“驚喜”,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給他來個當頭一擊。


    周少川站在出閘口,見到跑過來的人,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接人都遲到,你好有誠意啊。”


    向榮一疊聲地說抱歉,順手幫周少川接過了小行李箱,邊往停車場走,邊語無倫次地解釋起來。


    “等等,”周少川在他期期艾艾的表達裏聽出了問題,正拉車門的手微微一頓,“你意思是說,約了我,現在又要臨時取消?”


    向榮完全不敢抬眼直視他:“……是,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真的是臨時有事,我……對不起,我……”


    周少川沒好氣地橫了他一記,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向榮也趕緊溜進去,手足無措中沒敢發動車,側著身子看向周少川,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


    “有事可以理解,這倒沒什麽,”周少川微微歎了口氣,平靜地說,“那現在說吧,約我到底什麽事?”


    現在?在機場航站樓的半露天停車場裏……表白?!


    向榮的喉結動了動,一咬牙,心裏浮起了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勇氣。


    “我……我想跟你說,我想重新追你。”


    “你說什麽?”周少川心口倏然發緊,眼波微瀾:“再說一遍!”


    反正已經說過一遍了,沒儀式感,也隻好如此了吧……向榮豁出去了,胸口起伏,一字一頓地道:“我想重新把你追回來,也不知道你願不願給我這個機會,不過就算不給,我也還是要追,你可以先試試看,要是實在不喜歡,你說一聲,我立刻就消失。”


    周少川怔愣了一秒,心想這告白未免也太實在,一點花俏沒有,甚至連退路都想好了,非常符合某人麵麵俱到的風格,但用詞過於不講究,還消失?某人這是玩消失玩上癮了麽?!


    “試試當然無妨,”周少川帶笑不笑地看著他,“但你措辭很有問題,從來就沒追過我,又何來“重新”呢?”


    向榮一窒,頓感啞口無言,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他想,所以他怎麽能好意思舔著臉說重新二字?當年表白的是人家周少川,各種送大禮的也是人家周少川,他呢?除了做點家常菜,親手做個不值錢的戒指,像樣的事的確沒幹過幾件。


    他汗顏得無以複加,隻能訕訕點頭:“是,是我用詞不當,我……我追你,好好追,這次一定努力,追到你滿意了為止。”


    周少川一陣無語,有時候他真懷疑向榮是不是因為空窗時間太長,以至於那麽活份的腦袋瓜裏居然填滿了死宅直男的思路,情話一句不會說,還直白老實得教人無可奈何。


    剛想擠兌兩句,向榮的手機又適時地響了,周少川眼睜睜看著他接起來,一秒鍾之內,表情就從適才的唯唯諾諾變成了不卑不亢,言談間就事論事,手肘還自然而然地搭在了窗沿上,整通電話邏輯嚴密,冷靜從容。


    行吧,這就是一個靠“裝”行走江湖的人,周少川無奈搖頭,想著向榮適才麵對自己流露的那點小怯意,也算難能可貴了,心不由得又化成了一塊軟塌塌的日本豆腐。


    等向榮放下電話,周少川直接把他的手機拿了過來,一通操作,開啟了手機定位服務。


    “??”向榮不解地看著他。


    周少川掃了一眼窗外:“快下雨了,估計這陣雨不小,你等會兒路上小心點,我叫了司機來接,你先撤吧,到了地方,忙你的不用跟我說,我看著定位就知道你平安了。”


    真貼心啊,向榮一臉感動得看著他,再度說抱歉,直等到他司機來了,看著他上車,方才駛出停車場,往京津高速方向去了。


    路上果然下起了雨,先時一陣緩,之後越下越急,周少川本來在後座閉目養神,聽見雨聲,心裏驀地裏有些不安穩,他打開手機,看著那定位,忽然開口跟司機說:“不回家了,轉到京津高速去。”


    車窗外的能見度越來越差,走了四十多分鍾,前方出現了擁堵,司機看著導航,告知他有事故,一輛大貨車連追了幾輛小轎車,周少川一時心慌意亂,也不知什麽緣故,總是接連不斷地想起向國強當日出的那場車禍,手機的追蹤一直開著,卻見向榮已下了高速,拐到了國道上。


    周少川趕緊讓司機從應急道超車,也下了高速,國道的路麵坑坑窪窪,車速提不起來,沒走一會兒,就見向榮已離他越來越近,隻在前方不遠處。


    周少川吩咐司機保持速度,一麵寬慰自己不必疑神疑鬼,交通事故概率沒那麽高,何況向榮一家人的遭際已足夠淒惶,斯人活了三十年,絕對是個對得起天地良心的好人,除了有負於自己……那也可以讓他以後慢慢還,老天爺總不至於再加諸別的磨難給他了吧?


    車子在這時倏地一頓,是司機踩了一腳刹車,周少川看不清外頭,問了一聲怎麽了。


    “又有事故,好像是輛小貨車撞了……一輛特斯……”


    一句話尚未說完,司機就見老板解開了安全帶,發神經一般,衝進了滂沱大雨裏。


    周少川一路狂奔,腦子裏閃過特斯拉,也閃過無數念頭,他剛才應該提醒向榮坐高鐵的,為什麽不說呢,為什麽不勸呢……心裏亂糟糟的,眼睛卻分明瞧見了熟悉的車牌號,幸好不是小貨車,隻是輛皮卡,撞的位置則是後座,可那車門都被撞癟了,駕駛室裏的人呢……


    向榮正驚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氣,感覺左腿好像被什麽東西給紮破了,一陣生疼,下一秒,就見車門被拉開,周少川攜帶著一股雨勢,一把扶住了他的雙肩,兩隻手死死地按著,勁力大的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都嵌進手掌心裏似的。


    四目倏然間對上,沒有了不久前在機場停車場裏的一個倉皇不安,另一個穩若泰山,現在則幾乎調轉過來了,周少川的表情是凝固的,對劈裏啪啦砸在他臉上身上的雨點毫無知覺,眸中隻專注地倒影出麵前的人,他從上到下地看,急於確認向榮到底有沒有受傷,卻如同失語了一般,無法開口問出一個字。


    那惶急的滋味太過熟悉,一如八年前,他再也打不通向榮電話時,心裏曾湧上來的各種不安揣測,跟著,他火急火燎地飛回北京,奔回502,卻在推開房門後,發現向榮所有的東西都沒了,連巴赫也不見了,從無法聯係到他趕回來,甚至沒超過36小時,然而向榮卻從他生命裏無端消失了。


    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有時候午夜夢醒,周少川也會迷失在現實與夢境的交匯點,懷疑那人到底有沒有真的出現過,那四年的相識、相伴、相知、是否隻是自己的白日夢一場……


    現在手裏攥著的是真實質地的肌膚骨肉,帶有真實的溫度,向榮的臉亦完好無損,沒有被撞擊,沒有血跡斑斑,隻是怔怔地望著他,目光中帶著兩分惶惑,一分不可思議,剩下的全都是感激。


    周少川強忍住想擁麵前人入懷的衝動,穩了穩心神,說道:“我現在叫救護車,你先忍一下。”


    “不用,”向榮拉住了他,“我沒事,真的,頭、身上都沒撞,就左腿被紮了一下,不要緊,去醫院處理一下就行。”


    周少川不大相信他這種慣常不把自己當回事人的話,摸著他的頭,又讓他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再三確認,這才放下一點心,他讓司機把車開過來,輕手輕腳地把向榮從車裏扶下來,又吩咐司機幫忙處理一下後續,然後查好了附近的醫院,自己開車帶向榮過去。


    剛剛還冒著泡的雨,這會兒終於變小了,向榮半躺在副駕駛上,依然心係工作,打電話安排了一個帶總的同事趕赴天津,又接了幾個關心慰問的電話,方才偃旗息鼓,徹底安靜了下來。


    偷眼瞧瞧一旁的司機大佬,那麵色十分不虞,估計是嫌電話聒噪了,向榮識相地把手機調成了飛行模式,剛想問問對方怎麽跟來了,就聽周少川開口道:“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


    ……在想如果我死了,承諾的事又無法兌現了,這輩子算是坐實了騙子的稱號,隻能下輩子補償你了……向榮腿上疼痛感已經沒那麽強烈,腦子又轉得極快了,可想了一堆,終究一個字沒敢提。


    他隻是輕聲道:“真沒事,以後路況不好,我絕對不開車走高速跑長途,你放心,我……”


    最後一句未及說完,周少川已一把方向拐出了國道,猛地刹在了一片空地上,他轉身,緊緊地盯著向榮看:“你如果真出什麽事,誰來償還我這些年受過的罪!”


    這話是吼出來的,裹挾著壓抑的怒與恨,向榮被震得一陣耳鳴,簡直心肝俱裂,舔著嘴唇,半晌才說:“不會,我……不敢出事,一定把欠你的加倍都還上,還不上,就讓我死於非命。”


    話音落,他已被周少川鉗住了下巴,臉也被粗暴地扭了過去,周少川眼裏噴火,額頭正中一根青筋爆起,“死於非命”是個強刺激,直刺激得他眼前金星亂冒,本已到達峰值的情緒,因為這個詞而負負相抵,反倒一下子回落到了正常水平線——向榮是個哪怕鬧矛盾時,也絕不會撩狠話的人,如今卻把這四個字毫無顧忌地加在自己身上!


    由此可見,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跟自己保證了。


    周少川慢慢鬆開了手,兩個人各自喘息著,良久,又都相視對望,彼此眼裏倒都有著明顯的歉意。


    半晌過去,周少川緩緩搖頭:“我不想要你補償,我們之間也沒有虧欠。”


    他再度轉過臉,深深地看著向榮:“我隻是要你愛我。”


    “我知道,我知道,”向榮喃喃回答,神色卻大震,跟著深深頷首,嘴唇已不受控製地在抖,“我會,我……我一直都愛你。”


    “我也知道,”周少川仿佛釋然般歎了口氣,隨即,微微笑了下,“否則當年你也不會走,你怕拖累我,到時候兩個人之間矛盾越來越多,一段好好的感情裏充滿了怨氣,是這樣吧?”


    向榮微感驚訝,可旋即也明白了,周少川什麽都知道,不然的話,又怎麽可能還肯對自己這麽好……他點頭,之後卻又搖頭:“也不全是,當時我排解不了壓力,也不好轉嫁到你身上,我對未來沒信心,好多事積在一起壓得我隻想逃,沒有能力再經營一段感情了,從本質上說就是怯懦,缺乏勇氣。”


    周少川依然搖頭:“我不是你,就算盡量去想,也做不到完全感同身受你當時的心境,但不覺得你怯懦,反倒是我自己也很想當然,以為能把你保護好,實際上未必做得到。”


    頓了頓,他繼續說:“其實我想過,就算當年沒分開,結局也不一定好,反而是現在解決了所有矛盾,再遇上,也許才是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不算蹉跎了吧,隻是分離的過程有點意想不到。”


    “對不起,”向榮滿心愧疚,伸出手,握住了周少川的手,“真的對不起,我……”


    “別補償了,”周少川看著他,慢慢笑了下,“反正你也知道應該做什麽了。”


    知道!完全清楚,隻是偶爾仍會有些難以置信,向榮忍不住問出長久以來心中藏著的疑惑:“為什麽你還願意接受我?”


    周少川望著窗外的雨線,思緒倏忽飄回了多年前的一個雨夜,自己茫然無措地蕩失在滾滾車流間,而另一個人,則謹守著他的尾生之約,在雨中苦苦等候了許久,沒有一句埋怨。


    “本來也不想等了,但每次想放棄的時候,腦子裏就會想起你這個人的好,而且我記得,有人曾跟我說,他是個有恒終事之人,我很想驗證看看,這人到底能不能說到做到。”


    有恒終事,原來他還記得,隻是現在想想,大約也算是打臉了,向榮羞慚地笑了笑:“那恐怕不好驗證,不等到蓋棺定論那一天也驗證不出來。”


    “那就等唄,”周少川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不覺得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因為反正是要白首偕老的,未盡的話裏藏著明確的含義,向榮什麽都懂,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插科打諢,佯裝抖了一抖,他笑著說:“怪嚇人的,這語氣眼神,讓我覺得你好像想親眼看著我死。”


    才剛給他點好臉,立馬又蹬鼻子上臉!情話不會說,耍貧嘴卻比誰都在行,這種人就是欠拾掇,周少川再度掰過向榮的下頜,一言不發,狠狠地在他的唇鋒上覆上了一吻。


    親也親過,鬧也鬧過了,周少川還是盡快找了間就近的醫院,給向榮包紮了傷口,沒傷到骨頭,養一段時間自然也就好了。隻是周少川不放心,把人拉回北京直接送去住院了,向榮再度不良與行,恰如當年他骨折的那段時間,親朋好友們接二連三地來探視,周少川也不避忌,兢兢業業充當著看護人,眾人見狀,有笑而不語的,也有專程來打趣兒的,笑鬧過一陣,漸漸地,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


    等向榮徹底恢複行動,已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出院的當天,周少川的手機卻關機了,估計他有重要會議,向榮便自己回了家,不想等到晚上九點,仍然不見周少川的蹤影。


    他隻好給許小姐打電話,結果卻被告知周總休假了,一連要休十天,去哪她也不清楚,因為機票並沒有通過她來訂。


    向榮這才有點慌,先上網看了下有沒有周父和翟女士的新聞,好在一無所獲,正要用護照號查查周少川的行蹤,後者忽然發來了一條微信。


    【能走了,可以履行承諾來追我了?】


    【??】向榮不解其意,迷惑地發了兩個問號過去。


    【不是要追我,腿壞了追不上就算了,現在好了,那過來追吧。】


    “你在哪啊?”向榮直接語言問道。


    周少川:“不在北京,在一個我曾經到過的地方,看緣分吧,要是能找著就算你追上了,找不著,那就是沒緣分了。”


    說完,就又關機了。


    向榮一個頭三個大地站在客廳裏,尋思不明白這又是鬧哪一出?怎麽還學起他來了,一聲不吭玩拔腿就跑?!


    還說什麽在他去過的地方……向榮簡直更惆悵了,周少川為了找他,曾經把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到過的地方實在太多,讓他去哪找呢?


    十天的時間,倘或找不到,大少爺難道也打算學他一樣玩失蹤麽?


    這是嫌一輩子太久,好好的日子就不能好好地過嘛……


    向榮把地圖都翻出來了,琢磨著或許該從廣東開始找起,跟著,又覺得北上廣深,不如索性先去上海,一通亂尋思之後,他又覺得不大對,這樣範圍太大,周少川也不可能鋪天蓋地的撒網,何況這些地方對他而言,都算有著不好的回憶,又何必非要去故地重遊,勾起舊日情腸?


    那麽……好的回憶又有哪些呢?


    驀然間,他的目光落在離上海並不算遠的杭州上,曾經他和少爺遊遍了西湖,還在那吵過一架,少爺當場揚長而去,其後還約自己在斷橋上來了一場走哪算哪的偶遇。


    “看有沒有緣了,有緣的話,自然能碰見……”


    依稀仿佛,在多年以前,周少川也曾這麽說過,向榮騰地站起身,拿起手機立刻訂好了機票,趕第二天最早一班飛機抵達了杭州。


    其時已近陽春三月,西湖畔遊人依然如織,上一次來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向榮無心觀看景致,隻怕攢動的人頭阻礙住視線,好在周少川足夠高,應該也不至於看不見,他一路走一路望,來來回回走了兩遍,碰見四次擺攤照相的人跟他吆喝,等最後一次走過去時,人家早已經不惜的瞅他一眼了。


    春寒尚有些料峭,他卻跑出了一頭的汗,一度想打電話,但又明白周少川就是想求一個偶遇的浪漫,他不能破壞了這份感覺,隻能再找再等,見前麵有賣冷飲的,他上前買了根巧克力味的冰棍,拆開包裝才咬一口,就覺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眸,正巧對上周少川的一雙笑眼。


    “你就是這麽追人的?”周少川含笑睨著他問,“有吃有喝,光站著等我自己走過來?”


    向榮咽下嘴裏的一團巧克力,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給周少川看:“能不冤枉人麽,我來回跑兩趟了,剛吃一口而已……”


    “好吃麽?”周少川側頭看著他問。


    “還湊合,有點巧克力味,你嚐嚐。”向榮舉起了冰棍,忽然卻覺得腰被攬住了,拿冰棍的手亦被拽住,周少川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唇,巧克力甜中帶著微苦的味道,在兩個人的唇齒間一點點化開,絲絲縷縷的,牽絆得到處都是。


    這一回,他們終於能甘苦與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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