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完沒完了?不就做夢夢見我了,至於這麽翻來覆去的說?你是夢見我陪你玩、陪你吃來著吧,而且還什麽事都順著你,所以感覺超級無敵爽了,是吧?”


    向榮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的話,之後,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雙臂打橫架在了胸前,蹙眉看著周少川。


    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這個姿勢,已經明確意味著一種戒備和防衛。


    向榮當然不至於真的如臨大敵,但此時此刻,他心裏確實有幾分不爽,特別是已知周少川昨晚做的夢並不尋常,卻依然被他反複提及夢到了自己,盡管他對麵前這個男人確實有好感,但被一個“直男”這樣顛來倒去地暗示和作弄,依然會讓他有種近乎於被冒犯了的不爽感。


    周少川被問得怔住了,全沒想到向榮的反應居然會這麽大!


    其實,他昨夜確實做了個有點特別的夢,特別之處或許僅在於那夢根本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連夢裏的人麵孔都是模糊的,他隻能依據那一頭長發去推斷,該人十有八九,應該就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向榮。


    在夢裏頭,天朗氣清,陽光格外的明媚溫暖,他和疑似向榮的長發青年聊天、散步,動作偶有親呢,卻也沒到纏綿的地步,然而最為吊詭的,是僅僅依靠著夢中所傳遞出的溫柔慰藉感,就足以令他通體舒泰,最後還得到了釋放。


    這在周少川既往的經驗中是找不出先例的,以至於醒來後再回味,連他自己都感到很迷惑,是以他一再提及,一方麵是想試探一下向榮的反應,另一方麵,則是想確定一下自己的心意。


    可惜現在弄巧成拙了,望著對麵一臉慍色的青年,平日裏那兩道挺秀英氣的劍眉稍一擰緊,竟然能令他整個人的氣場憑空從平和灑脫變作不怒而威,周少川的心裏忽然就有些發慌,勉強定了定神,他開始思忖,該如何把場麵圓回來。


    “我有那麽霸道麽?還事事都讓你順著我?當然,我承認我脾氣不好,但你是我朋友,我肯定不會跟你隨便鬧情緒,最多有時候臉臭一點,但也隻是對事而已,”周少川說著,又把最後一句逐字逐字的,加強了一點語氣,“絕不是對你。”


    這話說的!就好像他迄今為止沒衝自己發脾氣,自己還應該感恩戴德、與有榮焉似的!臉怎麽這麽大呢,幹脆換個人喜歡吧……


    但想歸想,向榮表情到底還是舒緩下來了,周少川打蛇隨棍上,見狀,索性一鼓作氣地拎起茶壺,給向榮的杯子裏續滿了碧螺春:“你看,我也是有眼力見的,隻不過平時比較懶,不知道、不懂的事也比較多,要不需要你多擔待呢,是吧,榮哥?”


    一聲“榮哥”,完全是之前才從李子超那現學現賣來的,隻是周少川說這詞的時候,眼中帶笑,下巴微揚,全無一點諂媚討好的意思,反倒有種心情極好、順便哄小孩玩的味道。


    “向小孩”果然沒太能繃住,別過臉,輕聲哂笑了一下:“少來,咱倆同年的,我十月,你六月,好意思叫“哥”麽?你不牙磣我還牙磣呢!”


    說話間,他卻端起了茶杯,把適才牙磣的人為他斟的那杯茶,一飲而盡全喝光了。


    畢竟都是大方而坦蕩的男生,話說開了,不愉快的感覺也就煙消雲散了。周少川沒再提他那個充滿奇妙感的夢,向榮也沒興趣再去打探他的幻想對象,其後幾天,兩人都恪守著好朋友的本份,誰都沒說越界的話、做越界的事,而向榮也沒有心力再去“怦然”了——從周莊回來後,他就不幸得了熱傷風。


    沒有發燒,隻是渾身不舒服外加涕淚橫流,周少川自打上回夜半跳牆出去買藥,自此後,就對買藥這事熟能生巧了,這回連感冒衝劑和藿香正氣這類中成藥都沒放過,亂七八糟的搞回來一堆,還天天監工似的盯著向榮按時按點服藥,並在每天活動沒結束前,就早退回房間陪著向榮趴窩,弄得才幾天時間而已,向榮已覺得自己渾身都散發著一股別致的氣息,儼然成了一顆行走的藿香正氣丸。


    當了好幾天的藥罐子,等到鼻涕終於不流了,為期十天的江南行也徹底進入了尾聲,向榮錯過了不少精彩紛呈的內容,猶是驚訝地發現臨別在即,李子超和孫嬌之間,竟已呈現出了一種難舍難分的局麵,而原本的女神焦瑩,卻早已被晾在了一邊。


    看來旅行果然是有助於增進感情,坐在高鐵站裏,等待半小時後登車前往杭州時,向榮如是想。


    杭州的酒店一早已由周少川訂妥了,他沒選連鎖的五星級酒店,而是挑了一間隱於靈隱寺畔的民宿,價格當然要比星級酒店便宜不少,哪怕是所謂的套間報價都很適中,周少川對住宿的要求一向不低,千挑萬選,之所以決定住這間民宿,一則是因為環境、服務確實還不錯,二則是可以和向榮在分攤費用時,幫對方節省一點開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達杭州時,正值下午一點,天公不作美,全城陰霾密布,倆人上了出租車,才走到半路,已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勢越來越猛,快到民宿那會簡直就是冒了泡,司機把雨刷器開到最大也完全看不清楚路,偏巧,民宿門口隻得一個窄窄的紅木門,並沒有大酒店前可以避雨的那類遮擋,更不會有服務人員前來打傘、拎行李。


    司機見勢不妙,隻肯停在酒店的斜坡下頭,再不肯往上開那一段路,向榮也懶得多廢話,看這情形,風助著雨勢,就是打上自己帶的那把單人小傘,也絕對會淋它個通體濕透,索性下車快跑幾步得了,誰知剛要拉車門,周少川已一把扽住了他。


    “你先坐著,我去拿傘,”周少川說道,好像算到向榮會有異議,他又加了一句,“我帶了一把大傘,應該夠咱倆打。”


    說完,立即開門下了車,向榮隻好在車裏等,哪知卻並沒有等到他舉傘來接自己這一出,而是眼睜睜地透過模糊的玻璃窗,看著周少川推著兩個箱子,背著兩個包,一路跑進了前方斜坡上的民宿大門裏。


    片刻之後,周少川又打著一把碩大的傘回來了,拉開之前他這一側的車門,先遞給向榮一件速幹衣,匆匆丟下一句:“把頭蓋住。”之後繞到向榮這一側,打開車門,把他拉了下來。


    雨線已經連成了片,再加上風從中一攪和,雨點子劈裏啪啦地從斜刺裏往身上打,向榮正覺得頭頂的傘朝自己這邊傾斜得有些厲害,下一秒,周少川又忽然橫臂攬住了他肩頭,指尖的溫熱度令向榮驀地裏打了個激靈,跟著,便聽周少川帶著點笑意,在他耳畔低聲說:“快跑。”


    兩個人跑得是七扭八拐,趟了一褲腿的水,方才跑進了民宿,辦完入住回到房間,兩隻落湯雞麵麵相顧,情狀一個比一個狼狽,向榮有速幹衣加持,狀況還能好一點,周少川則是全身盡濕,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了。


    “這雨下的真猛,”向榮輕呼出一口氣,“你快去洗個澡吧,別再著涼了。”


    周少川嗯了一聲,進了衛生間,兩秒鍾後又走出來,手裏拿著個毛巾,他遞給向榮:“頭發濕了,先擦一下。”


    向榮下意識地摸了一把頭發,感覺正經濕的隻有發梢,於是就隻胡亂擦了一下,周少川看在眼裏,走上前去,一把搶過毛巾,直接從頭頂連胡嚕帶揉地給他擦了好幾下。


    “感冒才好,不知道注意點麽?”周少川邊擦邊不滿地說道。


    向榮這會兒卻完全怔忪在了原地——周少川的這個突發舉動似乎有點過於親呢,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但要說曖昧,卻也談不上,隻是令他心跳徒然加快,連喉結都忍不住緊了一緊。


    “行了,我自己來吧。”他劈手又奪回了毛巾,垂著眼瞼說,於倉促間,完全沒察覺出從自己的雙眸中,已逃逸出了一抹慌張。


    周少川手裏一頓,接著,心口處便體察到了微微的收縮,就好像是被這句生硬的話和動作給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似的,他看著向榮搶過毛巾,卻並沒有去擦頭發,隻是在手臂上隨意抹了一把,然後就把它丟在了對麵的床上。


    氣氛在陡然間變得有那麽一點尷尬,向榮也弄不清楚周少川究竟為什麽還不去洗澡,偏要站在那盯著自己看,難道落湯雞的樣子很值得欣賞麽?那直接照鏡子看他自己不也是一樣?


    不過周少川之所以弄得全身濕透,說到底還是因為照顧自己,向榮是懂得承情的人,為了緩解突然凝滯的氣氛,他隨意捋了一下頭發,笑著自嘲道:“該剪了,要不怎麽遮也還是會漏雨。”


    周少川沒吭聲,順著他的話,看向了他的發梢,是有點長了,周少川想,再長一點就快要到鎖骨了,而這個長度的頭發一向最難駕馭,印象裏,就沒見過幾個留長發還能好看的男人,向榮應該算是個例外了,不單沒有丁點的油膩感,同時還能襯得他臉部線條愈發清晰流暢——是那種需要用最尖的素描筆,方能描摹出來的精致輪廓感。


    周少川隻是看了片刻,卻在驀然間,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從小腹處直竄入胸口。


    尷尬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反而有向更深一步遊走的趨勢,而氣氛隨著周少川一味沉默的凝視,又變得多出了一抹似有還無的曖昧,最終,打破僵局的還是周少川自己,他一言不發地拿了幾件衣服走進衛生間,聽見水聲響起的一刻,向榮才轉過身,跌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及至兩個人都洗完澡換過衣服,雨已經停了,雲破日出,一道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將下來,這樣的天氣裏,待在房間太不像話了,也容易再度滋生出尷尬,兩人於是很有默契地各自拿了一把小傘,出門遊湖去了。


    都說晴西湖不如雨西湖,可伊始放晴的西湖還是能吸引不少因為瓢潑大雨而蹉跎了興致的遊人,兩人沿著湖濱路慢慢溜達,因為適才那點莫名的氛圍都變得興味不太高,向榮不怎麽講話,周少川也滿腹心事,成了個鋸嘴的葫蘆,半晌才知道拿出手機,假模假式地拍了幾張景致照。


    走到柳浪聞鶯附近時,二人被一對情侶攔住了路,女生明顯更為熱情活潑,舉著手機,請向榮為她和她的男朋友拍一張照。


    向榮欣然應好,一連拍了好幾張,拍好後把手機還給了女生,不想後者卻打算投桃報李,笑問他和周少川要不要也來一張合影。


    被問到問題的兩個人似乎都愣了一下,隨即——


    周少川:“好啊。”


    向榮:“不用了。”


    聞言,在場一共四個人,俱都各自怔了怔,女生看著他二人,不由笑了一聲:“這景色多好啊,難得一起出來玩,你倆就合照一個唄,到底要不要?”


    向榮平素就不大喜歡拍照,周少川更是有些抗拒照人相,但聽聞這話,前者在心裏想:剛才直接拒絕確實不太好,弄得像是不願意跟少爺合影似的,何必呢?而後者卻已在心裏煩躁起來了:至於麽,我哪得罪你了,跟我照個相你都不能接受?是不是跟我走一塊都覺得是一種忍受啊?


    於是,各懷鬼胎的兩個人又異口同聲地回答——


    周少川:“不用了。”


    向榮:“嗯,好啊。”


    女生和她的背景板男朋友頓時一陣淩亂:“………”


    合影自然是沒照成的,再往湧金門方向走,路上的行人已越來越多,無話可說的二人也越來越難打破僵局,直到向榮的手機響了幾聲,打開微信,他聽到了李子超發過來的幾段語音。


    李子超此時騷擾向榮並沒什麽大事,隻是滿懷炫耀地通知他,他已經正式找到了女朋友,打今兒起就算是脫單了,至於女朋友姓氏名誰,不出意料,就是孫嬌。


    李子超開心之餘,也沒忘了訴說一點苦惱,那是他之所以選擇孫嬌而放棄焦瑩的原因,因為惟有前者,才能讓他體會到何謂被需要。


    向榮聽著“被需要”這三個字,一時竟有些無言以對,隨口跟周少川嘮了幾句這茬,以為能就此展開一段新話題,誰知周大少這會正滿心煩躁,聽聞他說點不相幹人的八卦,登時尖刻度觸底反彈,逼近了連日以來的最高點。


    邁著不徐不緩的步子,周少川冷冷地哼出一嗓子:“他連人需要什麽都不知道,還被需要?人家要的是他這個人麽?要的是他們家的錢,他爸的社會關係,還有他能提供的北京戶口吧!”


    向榮琢磨著這語氣有點不大對頭,抬眸睨了他一眼:“你對人成見也太大了吧,再說李子超又不是傻子。”


    “他不是嗎?”周少川一臉諷刺地反問,“連人家真心還是假意都看不出來,嗯,他可能是不傻,他是瞎!”


    幽幽吐出一口輕蔑之氣,他又冷冷地接茬說:“孫嬌什麽家境我都聽說過,你不會不知道吧?我不是瞧不起家境不好的人,但她那個寶貝至極的鑰匙扣都已經卷毛了——她一個家境不好的窮學生,幹嘛不和大家一起坐二等座,那一等座的票錢誰出的?是她巴結了半天的焦瑩給她出的吧,她處心積慮要和焦瑩搞好關係,然後處心積慮地再接近李子超,百分之八十就是想找個衣食無憂的北京男孩,對了,她當時想接近你應該也是這個目的,畢竟你各方麵條件都不比李子超差,長得還比他帥得多。”


    或許因為同樣的念頭,也曾經朦朧地出現在向榮的腦海裏,如今聽著周少川條理分明地道出,向榮便覺得隱隱好像確有這麽一回事,但那種冷峭尖銳的語氣聽上去太刺耳,他本來就有些心煩,此刻更不免生出一種火上澆油之感。


    “那你幹嘛不去跟他說,現在馬後炮,議論得頭頭是道,諷刺挖苦人家蠢有意思嗎?”


    周少川的眼神倏地一下冷了下來:“我為什麽要跟他說?”


    向榮聞言一愣,繼而心說這還有為什麽嗎?李子超難道不是你朋友?先別說大夥在校隊混了那麽長時間,之後老李很多事又都會想著你,連出來玩也知道拉上你一起,結果你現在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像是在反問我姓李的這人跟你有什麽關係,他的事你為什麽要管?!


    既然沒關係,那就麻溜地閉上嘴,少評價人家的是非!


    周少川眼見著向榮蹙起了雙眉,不由在暗自裏默默運上了氣,他想,我不是早都告訴過你了嗎?是你自己不肯相信,遲遲不願意和李子超講明白。


    況且你現在是為了一個既瞎且傻,又自願跳坑的二百五來質問我,犯得著麽?


    兩個人如同鬥雞一般,暗暗較勁,鬥起了誰的眼神更鋒銳,良久過去,周少川麵無表情地開口問:“話不投機?”


    這不是明擺著麽?向榮收回了視線,心煩意亂地歎出一口氣,恰在此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卻是向欣想起了要找一樣東西,打過來問問他,記不記得放在哪了。


    湖濱路上人來人往,聲音繁雜而吵鬧,向榮一麵回憶,一麵背過了身去,用手堵著另一隻耳朵,跟向欣交代完畢,這才撂下電話,再回轉身來。


    然而一抬眼間,卻見方圓幾十米的範圍內,早已不見了周少川的人影!


    向榮一臉懵圈地站在原地,一再地向四下裏打望,可人海茫茫,始終遍尋不見方才跟自己鬥氣的那個家夥。


    得,他心想,這下熱鬧了,少爺驢脾氣犯了,一言不合便即一騎絕塵,直接尥蹶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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