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川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一個暴戾跳躍加落地,竟會有那麽大威力,居然把向榮的踝骨直接給踩折了!?


    錯愕地站在那裏,他開始張口結舌:“你、你……”


    “你”了大半天,卻沒你出什麽所以然來,察覺到自己的詞不達意,周少川倒是難得識相地先把嘴閉上了,跟著,反手牢牢地扶住了向榮。


    沉默片刻,他輕輕歎了口氣:“讓我看看。”


    說著彎下腰,試圖去了解一下傷情。


    向榮正被他的“你”字禪弄得有點煩躁,借機調勻呼吸,更覺得疼痛感直竄上腦,出口的話不免帶了幾分擠兌的味道:“瞎看什麽啊,你那眼又不自帶x光,趕緊送我、送我去醫院吧。”


    經他一提醒,周少川總算是找著了一點方向感,然而扶著向榮每挪一下,他都能覺出對方的手臂、肩膀在輕輕發顫,側過頭去看,向榮鬢邊的頭發都濕透了,有幾綹還哀哀欲絕地貼在麵頰上,那下頜骨則咬得死緊,略微突兀地顯出了一方小骨節。


    他一定很疼吧?周少川看在眼裏,頓時生出了幾分過意不去,而按照這個速度移動下去,恐怕要等到路燈全亮,他們才有可能徹底挪出網球館的地界。至於離得最近的西校門,距此大約也有五百米,真一步步走過去?向榮會不會疼得整個人都虛脫了?


    “上來,我背你。”周少川突然說,隨即扶著向榮的手臂,慢慢繞到了他身前。


    好像……也確實沒什麽更好的辦法了,要是現在打電話叫幾個兄弟,肯定還得費事跟他們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受傷,向榮尋思著,又看了眼已單膝點地做足姿態的人,沉吟半晌,終於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您行嗎?別等會兒一不高興,再把我給當街摔出去。”


    周少川扭頭看向他,眼風掃過處,絲絲縷縷仿佛都透出一股子沉實的堅定:“放心,不會。”


    原本也就是說笑一句,打算借著調侃來衝淡一下疼痛感,沒想到對方回答得既篤定又認真,向榮無話可說了,隻能選擇姑妄信之,示意周少川把臉扭回去,他用那隻好腿撐在地上,借力趴到了周少川背上。


    從西門走出去,需要穿過一小片家屬院,這個點沒什麽學生會去那,當然也就碰不見一個熟人,出門打上車,周少川的腦子還有點發懵,以至於司機問去什麽地方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任意一間醫院的名字來。


    “去三院吧。”幸而向榮及時接口,說了個不太遠且靠譜的醫院,隨後他摸摸褲兜裏的錢包,有點慶幸今天出門時還帶了身份證、信用卡,不然等下怕是真的要兩眼一抹黑了。


    正想著這些雞毛蒜皮,周少川忽然從身側湊了過來,他顯然還有點手足無措,看著向榮明顯發腫的左踝,他似乎很想伸出手去碰觸一下,可醞釀片刻,卻隻問出一句:“你……很疼麽?”


    多新鮮呐!怎麽可能不疼呢?向榮簡直為他這種“不說則已”,一說就全是廢話的精神絕倒了。衝著窗外翻了個白眼,他決定暫時以沉默的態度,來表達對這種無稽問題的不屑和不滿。


    然而餘光卻在這時捕捉到了周少川把左爪子從褲兜裏拿了出來,先是猶猶豫豫,朝著他左腿的方向探出幾根手指頭,繼而又像近鄉情怯似的慢慢縮了回去,耽擱良久,最終還是改弦易轍般徹底龜縮進了上衣口袋裏。


    真是服了!向榮邊看邊由衷感慨,這人明明是會關心人的,卻非要時時處處硬拗出一副“老子誰都不在乎”的斷絕七情六欲嘴臉,何苦呢?“玉男心經”練到第幾層了?還真以為自己是黑衣飄飄、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男嗎?!


    這麽想著,心裏的不滿倒是被衝淡了一點,至於適才那個蹩腳的關懷問題,直到此刻,他都還沒回答呢,回憶一道,向榮感覺那句問話裏確鑿夾纏了一點擔心和焦慮,這就不錯了吧,他又想,記得上一次聽周少川使用這種語氣,應該還是對著曾老太。


    於是,感受著腳脖子上傳來的陣陣撕裂般的痛,向榮一臉無所謂地扯了下嘴角:“一般疼吧,反正腳踝骨折也死不了人,而且還不一定是骨折,說不準就是韌帶撕裂……”


    話音方落,就像是為了配合他的大言不慚,司機突然來了一腳急刹車,向榮依照慣性身子向前俯衝了半米,左腿當然也沒能幸免,傷口登時被牽扯出一陣酸爽,臉上淡定自若的表情也毫無預警的,迅速切換成了尷尬的齜牙咧嘴。


    周少川就知道他那回答純粹是為粉飾太平,可惜自己畢竟隻得一具肉眼凡胎,光是看看,也沒法鑒定傷勢的嚴重程度,這會兒隻能不滿地睨他一眼,揚聲對司機喊話說:“麻煩開穩點,我們不趕時間。”


    而這句話講完,他就又不知道可以跟身邊這個裝模作樣的傷患聊點什麽好了。


    周少川清楚自己由頭到尾都表現出了一種手忙腳亂的慌張,可一來他確實沒處理過這種狀況;二來他壓根也沒想到自己能有這麽大殺傷力——從前不過是在拳館練練拳而已,並沒有機會和人正兒八經地打架,以至於平生所有的架,好像都在這次回國期間,一次性報複般地打完了。


    且一次斷人肋骨,一次折人腳踝。


    當然,這次和上次可完全不一樣!有別於鉚釘男,向榮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過要“弄傷”的人,況且他心裏明鏡兒一般,人家純粹是趕來給他解圍的,又或者,說是“救”?不管是什麽吧,反正他卻在繼咖啡事件後,再一次給向榮無端惹來了一身的狼狽和麻煩!


    周少川思路清晰的進行著自我譴責,那廂司機已一路平穩快速地馳到了地方。踏入醫院急診大廳的門,周少川這才知道了什麽叫真正的焦慮——放眼望去,目力所及處哪哪都是人,有坐輪椅的,有躺在床上被護士推來推去的,還有穿梭往來行色匆匆的,而無論是病患還是家屬,臉上無一例外的,全都寫有一種呼之欲出的焦躁和鬱色。


    周少川頓時就看傻了,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扶著臂彎中的傷患往哪走。


    恰在此時,一個身形矮胖的大媽急吼吼地從旁掠過,那敦實肉頭的身板在周少川的側腰上狠狠撞了一下,周少川毫無防備,踉蹌著險些沒能站穩,倒是下意識急忙摟緊了身邊人,並在向榮的腰上用力扶了一把。


    “嘶……”向榮渾身一激靈,周少川的手剛好落在了他癢癢肉最為活躍的地方——腰眼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掰開周少川的胳膊,強行將其換到另一個安全的位置,然後才連笑帶喘地呼出一口氣,同時察覺到,好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流正順著腰眼直竄上脊梁骨。


    為了緩和適才又笑又喘的尷尬,向榮忙伸手一指,沒話找話的調侃起來:“嘖,見識了吧,這就是祖國的醫療環境,瞧瞧多景氣,這個點,我跟你說商場都不一定有這麽熱鬧。”


    可揶揄完了,他卻有點笑不出來了,轉頭看看身邊的周少川,他不由開始後悔不該找這麽根棒槌來,周大少明顯什麽都不會,這會兒還得靠自己這個傷患去告訴他下一步該怎麽辦!


    無奈地歎一口氣,向榮還是指導著棒槌先去掛了號,其後排隊等叫號,再排隊等拍片子、繳費,中間又經曆了若幹次上樓下樓的折騰,直到片子拿到手,周少川對就醫流程已從一竅不通躍升成為了“七竅流血”,連臉都變綠了,但卻始終沒有一句抱怨,每每目光轉到向榮臉上,不經意和他四目相交時,周少川的眼神又都是十分平和的,並且,還隱隱帶了點關切。


    對照著片子,醫生很快做出了判斷,和向榮先前估計得差不多,左腳踝內側撕脫性骨折,理論上說,也可以算作韌帶撕裂的一種。


    當晚就要進行固定,在選擇用石膏還是用支具時,一直被茫然推著走的棒槌,終於找到了一點存在感。


    “用支具。”周少川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更貴,也更為方便的固定方式。


    向榮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旋即,立刻收獲了一記完全不容置疑的眼神。


    “錢我來出,”周少川斬釘截鐵地說,下一句,更明目張膽地使用上了威懾的口吻,“而且你記住,不用想著還。”


    說完,還真就頭也不回地繳費去了,不光有欺負殘疾人追他不上之嫌,還連講兩句客套話的機會都沒給向榮留。


    全部折騰完,已經十點半了,眼看宿舍是回不去了——向榮的寢室在六層,家則住在五層,同樣都沒有電梯的情況下,當然還是選擇樓層稍低一點的比較方便,他跟室友說了今晚回家住,又給老爸向國強發了條信息,簡短地告知了情況,並說沒什麽大事,不必擔心。


    照例還是由周少川把他背上樓去的,剛一進屋,向國強和向欣兩個全都迎了出來,向國強已準備好冰袋,向欣則扶住老哥,一路把他送到了客廳的沙發裏。


    向國強大抵和兒子是一路人,甭管發生什麽事,眼睛裏總能瞧得見外人,也總能顧及到旁人的感受,這廂兒子才坐定,他已忙不迭地跟周少川打起了招呼,問清楚對方是兒子的同學兼鄰居、姓氏名誰之後,他立即切中要害地猜到,這一晚上忙乎下來,周少川肯定還沒來得及吃口飯。


    “趕緊去給下點麵,”向國強如是吩咐閨女,又轉頭對小周同學含笑點頭,遞給他一杯檸檬水,“辛苦了,你們應該早點告訴我,我也好趕過去幫忙,就你一個人弄他太費勁了。”


    說到這,自然要問問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怎麽弄成這樣的?”


    周少川剛剛抿了一口水,聽見問話,正想開口勇於承擔全部責任,哪知向榮早已料敵機先,趕在他一口氣沒喘勻之前,率先一步搶到了發言權。


    “打球一不小心磕的唄,沒事,醫生說大概養倆月也就好了。”


    周少川聽罷,不覺怔了怔,那不滿意的小眼神即刻毫無保留地飛向了向榮,豈料後者也正望著他,目光中自帶一點似笑非笑的狡黠,仿佛是在說“誰讓你丫慢了一拍,那就麻溜閉嘴,別廢話了唄”。


    所以現在再開口承認,不光時機已不對,而且簡直就是太不承情、太不給向榮麵子了。


    才湧到嘴邊的歉意又一次出師未捷身先死,順著吐沫一起,被周少川囫圇地咽了下去。


    “這老話都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哪那麽容易好,你別老亂動是真的。”向國強沒打算質疑兒子的解釋,一麵冰敷,一麵囑咐,“以後打球可得注意了,傷一回就特別容易再傷——怎麽樣,這會兒疼不疼,要不要吃點止疼藥?”


    疼是必然的,但向榮懶得吃藥,也懶得讓身邊人為他擔心起急,漫不經心地揚了下嘴角,他避重就輕地回答:“人醫生都說沒事了,你怎麽還敢給我胡亂開藥啊。”


    “這不是怕你疼嘛,疼痛是很影響生活質量的,沒必要忍著,懂嗎?來兒子,再冰一下啊。”向國強另換了一隻冰袋,仍不忘扭頭招呼客人,“小周吃點水果,墊巴一下,一會兒麵就能好。”


    周少川應了一聲,隨著向父的熱情招呼,他把視線轉移到了桌上擺放得十分精致的果盤上,他知道,這一定是向國強在他們沒來之前就已準備好的,特意用來招待護送向榮回來的人。單從果盤的豐盛程度看,主人家的好客和用心已是顯而易見——聽聞兒子受傷,仍能如此有條不紊地招待客人,看來向榮性格裏的那種“體貼”和“麵麵俱到”,果然還是有出處的。


    坐在一旁想著,周少川同時也在聽著、看著,繼而心裏一點點地,蔓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咫尺之遙的鄰居家門,也是第一次見到向榮的父親——麵前這個長相清雋且幹淨的中年男人,更是第一次目睹這對父子倆日常且平常的相處方式。


    和他記憶中的父子關係似乎不大一樣。


    與其說是父子,毋寧說更像是朋友?望著向榮自然而然地把兩條腿搭在向國強的膝頭,上身卻半點不安分的一個勁在亂動亂扭,並且特別手欠地一把搶過遙控器調到了體育頻道……周少川好像對向榮這個人忽然就產生了一點別樣的觀感,在外頭不是裝得人模人樣挺像個能抗事的嗎?原來回到家裏,回到父親身邊,依然還是會像隻大馬猴似的,流露出小男孩般很“皮”的一麵。


    正琢磨著,那頭向欣已把麵端上來了,周少川在向國強的盛情邀請下,移駕去了餐桌旁,就著一碗熱騰騰的榨菜肉絲麵,他耳朵裏聽著向國強安排起了明天的行程。


    “我明兒還得去趟石家莊,最快也要七八天才能回來,早上先送你學校吧,然後跟你們老師說說,爭取換個一層的宿舍,我不在的時候就先別住家了,向欣一人也不方便照看你。”


    “你開車去麽?”向榮想了想,說,“那別送我了,我回頭打個車自己走,不行的話還有他呢——哎,周同學,你應該還是能扶我一程的吧?”


    突然被點名,周少川匆忙抬起了頭,他本想回答“能,扶你幾成程都行”!無奈嘴裏正嚼著一口麵,一時半會還咽不下去,隻好先含糊地發出一聲“嗯”,聽上去,倒像是有那麽點不情不願。


    同時,他卻已在腦子裏思忖起了向國強方才的話。


    ——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向榮到底該住哪?如何上下樓、怎麽去教室?以及日常上廁所、洗澡又該如何進行?


    由於缺乏經驗,他是直到此刻,順著向父的話才想到還有這樣一係列問題的存在。


    “叔叔,”周少川思索片刻,忽然開口說,“他傷好之前,我會負責接送,您不在家,我就過來照看他。”


    向國強沉吟了一會,倒也沒跟他虛客氣,當即爽朗一笑:“那就辛苦你了,今兒湊合吃點吧,等我回來,一定好好請你吃頓大的。”


    周少川點了點頭,果然相當聽話的繼續吃麵去了,心裏既有了決定,一塊大石就算是落了地,而在向氏父子倆看不見的地方,他嘴角的弧度甚至在自己都未辨別察明的情況下,極輕地向上揚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向國強不到八點就出發了,向欣吃完早餐也急匆匆趕往學校,向榮一個人在床上根本呆不住,扶著牆,僅靠一條腿蹦躂著挪到了客廳,屁股還沒坐穩,就接到周少川發來的一則消息。


    【今天在家待著吧,我會拿你的假條去學校請假。】


    向榮方才也就挪了十幾米,這會兒背上已微微有些冒汗了,如此身體條件下,他就是想去學校也不太現實了,更何況,他還沒那麽身殘誌堅,索性在家懶洋洋地癱了一天,就著一堆關心慰問他“病情”的短信和五大包膨化食品,一天也就讓他湊合著對付過去了。


    等到晚上向欣回來,向榮總算有了外賣可以吃,而直到晚上睡覺前,他才又收到了周少川的消息。


    【明早八點,我過來接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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