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距離學校不算遠,向榮趕到的時候,之前給他打電話的那位片警剛好還在值班。


    該片警姓張,嘴裏頭叼著半截煙,十分自來熟地走上來拍了拍向榮的肩:“警惕性挺高嘛,剛才想掛我電話來著吧?不錯!說明你們社區防電話詐騙宣傳很到位,值得表揚!”


    張警官說著,拿出來幾頁紙,一麵指導向榮在上頭填寫簽字,一麵跟他大概其講述了一下事件原委。


    起因其實是早前被周少川揍過的那個鉚釘男欲挾私報複,找來幾個人圍堵周少川,原以為仗著人多能找回點場子,沒成想又被周大少給收拾了,兄弟們集體掛彩不說,鉚釘男自己還被當場踹折了兩根肋骨。


    鑒於傷情過慘,挑事的人其後十分沒溜兒地報了警,片警遂以尋釁滋事和毆打他人為由,將兩下裏的人馬一並扣押了下來。


    向榮聽完,不免替周少川覺得冤,當即把之前那檔子事跟張警官簡述了一遍:“要不我找幾個小區裏的人給他作證吧,肯定能證明不是他主動挑釁的。”


    張警官淡然地壓了壓手:“那倒不用,說穿了也沒什麽大事,他打那小子我們都備過案,街麵上的老混子了,但他把人揍挺狠,後續怎麽著也得給人出醫藥費吧?這麽著,你今兒先交兩千保釋金,回頭我們也會幫著協調,放心吧沒大事,往後那小子指定不敢在你們跟前紮刺。”


    頓了一頓,他又笑起來:“要說你表哥還挺能打的,以一敵五居然沒落下風,不過再沒下回了啊,要不就是老外也沒用,我們照樣能按治安拘留把他給辦踏實嘍。”


    乍然聽見“你表哥”三個字,向榮先是一愣,跟著了然地抽了抽嘴角,當下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替“表哥”做了一番天花爛墜式的許諾和保證,做完才低下頭,開始填寫那些紙質表格,填好後,又從錢包裏乖乖掏出了兩千塊錢。


    辦完所有手續,張警官伸手指了指右手邊的一扇大鐵門,示意向榮可以進去領人。


    站在拘留室門外,打眼一掃就能瞧見坐在裏頭的家夥,該人正大喇喇地翹著二郎腿,一條胳膊還頗為霸氣地搭在椅背上,如果不是周遭環境不太匹配,一眼望過去,還真有點像是哪家上市公司的年輕總裁,正在休息室裏意氣風發地等待開一場新聞發布會。


    瞥見向榮來了,“總裁”便即轉過臉,目光飄忽而又矜持,衝著門框子的方向微微點了下頭。


    逼裝得倒是挺像那麽回事的,就可惜眼神好像有點不太能聚焦……


    忍著特想笑的衝動,向榮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行了周表哥,贖金已交,您這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周表哥聞聲抬眸望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的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往褲兜裏一插,隨後邁開兩條長腿,徑直衝門口的方向走了出去。


    “………”


    慘遭無視並被晾在一旁的向榮活活愣了有五秒,醒過味來,頓時就覺得有點後悔。


    這到底是個什麽狗慫玩意呢!?


    擰著一雙劍眉,向榮忍不住在心裏來了個先罵為敬,我是抽風了吧?他又想,放著好好的郊外風景不看,大周末的非跑派出所來撈這種大尾巴狼幹嘛!


    早知道姓周的這麽能裝,就該讓他一個人在小黑屋裏繼續玩他的霸總cosy!


    默默地吐槽了一溜夠,他還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隨即也轉身往外走,可才出了派出所大廳,他就發現周少川其實並沒走遠,這會兒還兀自站在門廊旁邊。


    似乎停在那,是專程為了等他?


    然而下一秒,周少川已從兜裏掏出來一盒煙,相當從容瀟灑地點了一根。


    似乎停在那,不過隻是為了散那一根煙。


    向榮實在懶得搭理這種裝逼犯,預備過去打聲招呼就先撤了,誰知才走到周少川身邊,卻見他把煙盒和火突兀地遞到了自己麵前。


    周少川其時一直在思考到底該說點什麽才好,當然他心知肚明,眼下最該講的無非是一句“謝謝”,可此情此景,又令他覺得那兩個字過於輕描淡寫——畢竟每人每天,為一些雞零狗碎的事也要和不相幹的人講上好幾遍,言語太缺乏力量了,根本不足以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方才坐在拘留室裏等人,雖則麵上裝得雲淡風輕,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存了幾分忐忑不安,關於向榮會不會來保釋他,周少川並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隻是後來也不知怎麽了,他竟慢慢回憶起和向榮相識以來的種種情景,猶記得初見麵,他正跟向欣鬧得挺不愉快的,可向榮到來後,非但沒有即刻加入戰團,反而語氣相當平和地詢問他要不要幫忙。


    及至後來,無論是被潑一身咖啡,抑或是主動前來給自己上藥,這一樁樁一件件,都顯示出向榮是個不遷怒、不記仇的靠譜青年,是以,他才會在警察詢問是否有親屬可以前來保釋時,放著翟女士的狗腿子黃豫的電話不打,第一時間報出了向榮的名字和手機號碼。


    可等到向榮真的來了,他又無可避免地別扭起來,一方麵,是因為他自覺非常唐突地冒認了人家的親戚,另一方麵,是因為他異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一次給向榮無端增添了麻煩。他會怎麽看我呢?周少川忍不住一再地去想這個問題,而隨著念頭深入腦海,他整個人也越來越不可遏製地感覺到了煩躁。


    隻是他不知道,所有這些他心心念念的煩惱,在向榮看來,或許壓根連個“事”都還稱不上,周少川是多麽別扭的人,這一點已算不上什麽新聞,大少爺不肯交朋友,身邊又疑似沒個親人,那麽鄰裏之間幫個忙也就實屬正常了。


    忙當然幫過就算,至於說到過程,當事人若不想提,向榮可以絕口不問一個字。


    此刻,看著周少川遞過來的煙和火,剛才還有些意難平的人,卻已在不知不覺間開啟了腦內的“善解人意”模式,向榮幾乎立刻就判斷出,周少川此舉應該相當於一聲“謝謝”,那就收著吧,他想,跟個別扭的人還有什麽可計較的?於是遲疑了僅兩秒,他就大方地伸手接過,抽出一支點上了火。


    與此同時,他聽到身邊人的腹腔突然發出了一聲曲折的腸鳴音,向榮低頭看了下表,已經快十二點半了,想來這家夥也應該餓了吧。


    “你……”


    向榮才說了一個字,就慘遭正自己跟自己置氣,且氣得滿心憤懣的周少川生硬地打斷:“你能別這麽囉嗦麽?事情經過不是聽警察說了嗎?有什麽好問的!”


    “……”向榮被懟得愣了愣,跟著不由笑歎一聲,“不是,我……”


    “都說別廢話了!你這人怎麽這麽聒噪?”周少川語速快得驚人,更把不耐煩發揮到了淋漓盡致,“還好奇心特別重!放心,我會還你錢,等會回去就還,我今天……沒帶那麽多現金。”


    明明頂著一臉的急躁,卻還能在這當口縝密地想起來要還錢,果然大款的覺悟就是這麽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向榮輕聲笑了下,趁周少川好不容易閉上了嘴,趕緊提一口氣,飛快地說:“其實我就是想問你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


    周少川聞言愣住了,隨即醒悟到自己的台詞又被人給搶先說完了——在向榮沒問出這句話之前,他原本要接的下一句,的確是想邀請向榮和自己一道共盡午餐。


    然而很可惜,這記邀約終究還是由向榮先行發出了,大概是這陣子裝冷漠裝得太入戲,身心都已形成了慣性,以至於連反應都比正常時慢了好幾拍。


    這就叫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向榮也正覺得有點餓,掏出手機翻到點評網站,邊搜索邊問:“想吃什麽?附近有幾家西餐館,你先挑下吃哪國菜吧。”


    周少川沒去看屏幕,這頓飯理所當然該由他來請,奈何此刻囊中實在羞澀——錢包裏隻有早上出門時帶的三百塊,熄滅煙頭,他想了想說:“跟我走吧,我請你吃飯,今天先吃頓簡單的。”


    ……什麽叫今天“先”呢?莫非還有“將來後”不成?


    向榮琢磨不透周大少的思路,索性順其自然地聽他安排了。可再怎麽“簡單”,他也決計料不到周少川會把他帶到一間街邊的小餐館,而更為震驚的,是那店鋪門口赫然寫著四字招牌:鹵煮火燒。


    所謂鹵煮,該算是老北京一道相當著名的小吃了,光看字麵琢磨意思,其實不大好判斷到底是什麽東西,所以不知底裏的人,往往根本想象不出,那玩意原來竟會是鹵汁煮豬大腸。


    在今天以前,向榮也算發自內心地認為周少川應該是個內外統一、表裏和諧的歸國華僑,屬於沒事會吃個鵝肝、喝杯紅酒的那一款,哪知他居然能神色自如地出入蒼蠅館,更能接受類似腸子、肚子這種稀爛賤的下水物件兒!


    可老外不是不吃這些麽?向榮十分納悶地想,何況最為關鍵的,是他自己從來都不吃鹵煮。


    眼看著周少川直奔靠牆的座位而去,臉上還帶了一種少見的躍躍欲試的興味,向榮隻好把已湧到嘴邊的那句“我不吃這玩意”又咽了下去,隨便吧,他想,反正這家店裏,尚且有褡褳火燒可供選擇。


    但這麽一來,請客的人不免要覺得奇怪了,見向榮隻點了三個褡褳火燒,周少川難得好奇心又爆發了一回:“你不吃鹵煮麽?不是說北京人都愛吃這個?”


    ……這怎能可能呢!?語文老師早就諄諄告誡過無數回了,凡是看見“xx都”或是“xx全部”這類句式,不必想,直接畫個八叉就對了,所以用肚臍眼琢磨一通,也該知道這必定是個偽命題加天大的誤會!


    周少川之所以會有這種錯誤認知,完全是基於老工人林媽當年的引導和灌輸,老太太離家經年,對於故鄉那點子貧瘠的特產簡直快要想瘋了,日有所思、絮絮叨叨,不由自主地就把個平凡無奇的鹵煮給神化了,宣揚得好似是個北京人都愛吃它,卻又從沒細說過這道吃食具體是用什麽做的。


    以至於今時今日,坐在蒼蠅館裏等待嚐鮮的周少川依然還被蒙在鼓裏。


    向榮並不解內情,隻覺得周大少的問題有點匪夷所思:“誰告訴你的?北京人多了去了,口條又不都長一個樣。”


    這頭正說著,那碗鹵煮已被端了上來,向榮幾乎立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下水騷氣,就是那種被喜歡它的人奉之為“極品”的味道,他不由伸出手,略微堵住了一點鼻息。


    餘光卻瞥見周少川用筷子挑起了一根大腸,接著,聽到他有些納悶地在問:“這不就是豆腐麽,幹嘛要做成這種形狀,是為了口感更醇厚嗎?”


    向榮:“………!”


    合著周大少竟然把那一彎卷筒狀的小腸當成了豆腐!


    這得是多天真、多沒見過世麵啊!向榮難掩震驚地看了他一眼,總算弄明白了周少川為什麽敢來挑戰這麽重口的東西了,也虧得這蒼蠅館足夠小,日常接待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所以用不著在牆上掛出那種專門介紹鹵煮為何物的小貼士,自然,也就不至於破壞麵前這個“棒槌吃貨”的一番雅興。


    既然不清楚,那當然還是別捅破了得好,說不準他能接受呢?向榮憋著一肚子壞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國人一向最會做豆腐,做成什麽樣都不稀奇,你先嚐嚐看吧。”


    周少川不疑有他,有點期待又有點好奇地夾了一筷頭,嚐過一口,他臉上露出了些許一言難盡的表情:“味道有點怪,不過這豆腐做得倒是相當有嚼頭。”


    向榮真怕他再點評下去,自己會憋不住當場笑出聲來,扭頭看見旁邊擱著一碟子蒜,他往周少川麵前推了推:“就著這個,更有原汁原味的感覺。”


    “生蒜麽?”周少川微微蹙起了眉,瞟著那幾瓣半新不老的紫皮蒜,眼神中透出一抹不加掩飾的嫌棄,“我不吃蒜,生的就更不吃了。”


    好嘛,您不吃蒜,但卻能津津有味地品咂豬大腸!


    向榮再次克製了一下想笑場的衝動,心說這都網絡時代了,怎麽還會有這麽複古加實誠的傻孩子?嚐試一個從沒吃過的新菜色之前,竟然連先上網查一下都不會?


    可傻孩子吃著他口中的“豆腐”,臉上卻漸漸透出了一股近乎於孩子般的神氣。向榮是第一次和周少川吃飯,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把鹵煮吃出一種條理分明的優雅感,周少川一看就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那種人,吃東西沒有一點聲音,且每一口都像是細嚼慢咽地在品。


    除此之外,他眼裏多出來的幾許放鬆和滿足,一望而知,純出於自然。向榮看在眼裏,隻覺得此時此刻的周少川迥異於平時冷淡漠然的那個人,終於有了幾分真實可親感。


    甚至,還有了那麽一點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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