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準確點說,應該是在十二年前,那時候智能手機可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微信也才剛剛開始研發出語音功能,而向榮呢,還是個才上大一,成天無憂無慮的小青年。


    寒假裏的最後一天,他先去機場送別了和他相伴十八載的老鄰居,之後回學校參加完校籃球隊在假期裏的最後一次集訓,到了傍晚時分,方才騎著他的山地變速車,風馳電掣地往家趕。


    向榮的家在一個老式的軍工廠大院裏,地段不錯,位於二環內的皇城根腳下,院內住的人口也相對簡單,原本都是軍工廠職工,隻是隨著這些年房改政策的推進,曾經的軍產房變成了商品房,在允許自由買賣後,院裏才開始多出來一些新麵孔。


    該軍工廠的占地麵積並不算大,也談不上是什麽涉密單位,因為不是做高精尖軍工品的,而是做一般的軍需品,好比作訓服、防彈衣,以及軍用防水登山鞋這類東西。


    向榮的老爸是廠裏的高級工程師,老媽也是,不過後者去世得早,向榮三歲那年,她就已經不在了。


    冬日裏的天光一向短,這會兒還沒到五點半,院裏的路燈就被迫亮了起來,遠處的太陽其實尚未完全落下去,躲在層層陰雲間,也發出最後一點昏慘慘的光暈,風裏間或有細小的雪粒子飄落,撲麵帶來一陣寒意。


    向榮仗著傻小子火力壯,隻穿了件飛行夾克當外套,下身則是條卡其色帆布單褲,周身上下最為保暖的,就要數腳下登著的那雙高幫防水軍靴了。


    耍著單的小青年,心裏惦記著家中嗷嗷待哺的老妹向欣,不由把車子騎得飛快,轉過一棟樓時,險些撞上一位打飯歸來的中年婦女,所幸他車技好反應快,猛掰一把方向,車子喀地一聲停在了原地。


    捏緊閘,向榮一條腿撐在地下:“徐阿姨,我沒撞著您,您不用嚇成這樣。”


    中年婦女兀自撫胸大喘氣,她是廠裏的財務主管,人稱徐主任,看清麵前的人是向榮,她露出了一臉熟稔的嗔怪:“嚇死我了,這車騎太猛了啊!幸虧沒撞上,要不我不得直接骨折了啊!”


    “不能夠,”向榮衝她咧嘴一樂,“您這麽年輕,離骨質疏鬆還早著呢。”


    “淨瞎說!”徐主任也笑起來,忽然又想起什麽,“哎,我正要找你呢,你梁伯伯走了嗎?”


    向榮點頭:“走了,十二點的航班,現在應該已經飛到西伯利亞了。”


    “唉,那就好,可算是去成嘍。”


    徐主任唏噓著歎了口氣,話匣子也順勢打開了:“以前啊,總說他們家有海外關係,早幾年他沒少為這個吃掛落,弄得職稱評不上吧,老婆也跟人跑了,誰知道老了,還真能去美國享幾年福,你梁伯伯啊,也算是好人有好報了。”


    徐主任慢悠悠地感慨著,聽得出還是頗有幾分真心實意,而此刻被她念叨著的梁伯伯,正是和向榮頗有淵源,且一直和他家住對門的老鄰居。


    梁伯伯大名梁公權,上世紀四十年代末生人,比向榮的老爸向國強大了將近有一輪。一聽其人其名,就知道不屬於那個年代又紅又專的類型。事實上,他也確實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解放前夕,梁父帶著一群提溜掛蒜的姨太太和孩子們跑去了美國,獨獨留下了大老婆生的幾個子女,梁公權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國內讀完清華,專業是材料工程學,更兼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畢業後被分配到軍工廠,因為成分不好,八十年代以前,基本沒過過幾天不受白眼的日子。


    好容易捱到世事翻轉,梁公權卻也沒能抓住機會翻身。他遭受半世磨難,骨子裏依然改不掉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傲氣,在單位時常直言犯諫,導致職稱一直評不上去。他本人對此倒也能安之若素,怎奈老婆覺得太憋屈,多次爭吵無果後,終於在一個濕漉漉的早春二月,拋下他跟一個南方來的油膩小老板跑了。


    梁公權遭遇了男人最痛,自覺此乃平生奇恥大辱,萬念俱灰之下把自己關在家裏,吞食了大半瓶安眠藥。


    或許是他命不該絕,時年六歲的向榮那天剛好忘帶了家門鑰匙,跳脫好動的小朋友順著外露的管道爬到五層,本打算直接跳窗回家,卻不知為什麽,鬼使神差的先跑到鄰居家窗外來了一通張望,猶是發現了倒在床上,已然人事不知的梁公權。


    回到家,向榮急忙撥打了120,所幸急救車來得夠快,醫護人員一番搶救,總算趕在梁公奔赴鬼門關之前,又把他生生的給拽了回來。


    死過重生的人,漸漸徹悟出生命的可貴,努力活下去的同時,也在想著該如何報答他的救命小恩人。


    梁公權沒有孩子,自此後,他索性將向榮視作己出。向國強一直忙於工作,經常出差,本身又是個大而化之的人,梁公權於是自覺自發地充當起了“慈母”的角色,更把自己全幅本領悉數傳授給了向榮——包括曆史文學、數理英語,還兼有鋼琴圍棋。


    在他的殷切督導下,向榮一不小心就考過了中央音樂學院鋼琴業餘十級,還拿下了圍棋業餘七段。


    總而言之,在向榮過往的十八年生命裏,舉凡涉及到一些風雅、精致、細膩的情感或是實物,可說無一例外,全部都跟梁公權有關。而他的性格裏,倘若還存有那麽一點溫柔敦厚的因子,也一定是基於梁公權數十年如一日的言傳身教,以及潛移默化影響的結果。


    原本如無意外,梁公權應該可以和向榮一家如親人般繼續相處下去,直至終老。可他那虛懸了半個多世紀的海外關係,卻突然於去年浮出水麵,一個親侄子不遠萬裏跑來北京,說要代替家族,對這位飽受磨難的大伯進行補償,並接他前往美國安享晚年。


    梁公權猶豫了,一頭是沒有太多情誼的血脈至親,一頭是他精心撫養長大的小恩人向榮,平心而論,在感情上,他更傾向於後者。可留下來的結果,卻是要在將來給他的小恩人多增加一個負擔。幾經權衡,他還是決定選擇至親,臨走之前,他委托房產經紀將名下唯一的房子掛牌出售,沒有了這塊棲息之地,梁公權自覺可以走得更為幹脆決絕。


    對於亦父亦師般的梁伯伯,向榮心裏當然也有不舍,可人家畢竟是去和親人團聚,他自問沒有阻撓幹涉的權利,聽徐主任作如是感慨,他也不過點點頭,真心道一聲“好人有好報”而已。


    “噯,那房子呢?”徐主任抒發完情感,即刻化身為包打聽,“我剛路過你們樓下,好像看見有搬家公司的人,是不是新住戶已經搬進去了?”


    向榮一整天都在外頭,哪曉得鄰居家發生了什麽,聳聳肩,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徐主任:“那你可得上點心,新搬進來的不知道根底,得盡早摸清楚是什麽人,嗐,要我說你梁伯伯也是的,和你們一家關係那麽好,我還以為他能把房子留給你呢,沒成想倒賣給了別人,你說他都去美國了,也不缺錢,何必呢……”


    這話聽著就沒意思了,人家自己名下的房,想怎麽處置是人家的權利,向榮不愛琢磨這些有的沒的,笑了笑,隨口說聲“我還有事,阿姨回見”,當即腳底抹油,直接開溜了。


    回到樓下鎖好車,向榮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可是才走到三層,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了老妹向欣提高嗓門說話的聲音。


    “你明明在家,幹嘛不開門,害工人砸了半天門,不覺得很擾民嗎?這層不是你一戶住,能不能替別人考慮一下?而且這麽大一櫃子擺在樓道,你就不怕妨礙其他人嗎?”


    像是在和鄰居講話,不過語氣明顯夾雜了一股火藥味。


    向欣算是個脾氣有點衝的姑娘,一般情況下不大摟得住火,當然了,這全是被向氏父子倆合力慣出來的結果。一想到老妹可能和鄰居起了衝突,向榮不覺加快腳步,直奔五樓而去。


    跑到五層的轉角平台處,向榮頓住了,抬頭一望,果然不出他所料,向欣正像個氣鼓似的站在隔壁——502的門口,揚起脖子瞪視著門內的人,並且自顧自地散發出一股劍拔弩張的氣勢。


    再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被她瞪視的人,向榮微微愣了一下,那是個看上去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男人,個子非常高,除了一張臉是白的,全身上下都隻有一成不變的黑,往門口那麽一站,活像是一尊高大精致的黑色雕像,不動不語,臉上的線條十分冷峻。


    可再冷峻也還是個活人,盡管此刻表情欠奉,但若仔細看,還是能捕捉到他嘴角邊泛起的一絲輕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向欣,眼神好像是在打量一隻擋在他麵前的、不知死活的小貓小狗一樣。


    “哎,我跟你說話呢,你這人怎麽那麽沒禮……”


    最後一個“貌”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已被向榮的一聲咳嗽給戛然打斷了。


    “哥?!”


    向欣正專注的和“雕像”比拚氣勢,一時沒留意向榮就站在下頭的平台上,見他來了,立馬又抖擻起幾分精神:“哥,你來評評理,這人簡直莫名其妙!”


    向榮沒搭腔,幾步躍上樓梯,站在了向欣身側,餘光掃過,他看見了立在502門後,靠牆邊上的一架大書櫃,實木質地,結實敦厚,一望而知質感很好,而且分量很重。


    “怎麽了?”向榮暫時沒理會書櫃和“雕像”,直接問向欣,“你跟人說什麽呢?”


    向欣:“他訂了個櫃子,人家送貨他不給開門,工人就隻能不停打電話、砸門,吵得人連書都沒法看,結果人家把櫃子擱這了,我剛出來倒垃圾,聽見屋裏有動靜,就想敲門問問。誰知道他又不說話,一個勁兒地玩深沉,你說這麽大家夥放這是不是擋路?再說院裏也不讓在樓道放東西啊!”


    敢情就這麽大點屁事,向榮端詳著他的雕像新鄰居,伸手一指那書櫃:“兩個人應該能搬動,要幫忙嗎?”


    雕像目光冷冷地漫視過他,半天過去,總算是開了金口,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要。”


    那就得嘞,向榮點頭,打算說聲“好”,卻見雕像衝著向欣抬了一下下巴:“你能幫的忙,就是把這個很吵的人帶走,謝謝,不送。”


    說完轉身,砰地一聲,闔上了502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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