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淩然沒有笑,也沒有覺得林亂傻,就什麽都糊弄他,林亂很認真的在擔心,他也很認真的跟林亂道。


    “那你去我哪裏怎麽樣?”


    他跟林亂一一列舉。


    “我自己住一個院子,你去了能跟我住一起,就在我臥房旁邊,我那裏還有好幾個廚子,做的飯都很好吃,你上次還說他們做的點心很好,府裏還有繡娘,個個手藝精湛,我的衣服都是她們做的,你去了她們肯定樂意給你做衣服。”


    林亂自己沒什麽力氣,窩在蘇淩然懷裏,全靠蘇淩然半彎著腰,托著林亂的背。


    林亂還是止不住眼淚,自己不能揉了就往蘇淩然腋下擠,把自己埋進去,然後仿佛安心了一樣不動了。


    蘇淩然停了一下,接著說下去。


    “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跟你說話,蘇府裏的人都樂意跟你說話,你還記得鍾叔嗎?他就天天盼著你去多看你幾眼。”


    林亂不願意到陌生的地方,就像去旁人家裏玩他是不怵,但是要他住在那裏就有些不自在了。


    在他自己的地方他自自在在的,想做什麽做什麽,這時候叫他去旁的地方住,他心裏最先有的就是害怕。


    他走到哪裏都不怯場,就是因為有著就算被趕走,也可以回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底氣。


    林亂也熟悉林府,他在林府的小院裏住了不短的時候,早就熟悉了,院裏還有他吃完桃子種的小樹苗,現在已經冒了頭。


    現在叫他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是覺得沒底,覺得恐慌的,林亂下意識的就想逃避。


    但讓他自己待在一個人都沒有的小院子裏,林亂隻是想想就覺得想掉眼淚,林亂愛撒嬌,想要的又不多,旁人也不忍心拒絕他,他向來做什麽都能求到,他在蘇淩然懷裏悶悶的道。


    “我的東西都在家裏,我去不了,不能叫娘回來跟我一起睡嗎?”


    蘇淩然當做沒有聽見後半句,又立刻道。


    “你要是願意,回去我就派人去把你的東西拿到蘇府,不用你擔心,一到我就派人去,拿了都給你放好。”


    林亂找不出問題來,他自己確實也不知道怎麽辦好,悶著好久沒有說話。


    蘇淩然便低下頭來,溫聲道。


    “這樣我們就說好了,回去我臥房旁邊的房間就是你的臥房,再去搬了你的東西放進去。”


    “那我等娘回來了,還是要回去的。”


    蘇淩然覺得肩上一陣溫熱,知道林亂又想起來,忍不住掉眼淚了,溫聲道。


    “自然如此。”


    事情基本上已定,蘇淩然等了一會兒,才又道。


    “我去叫人再拿些熱粥和旁的吃食來,你稍稍用些,否則那麽久沒進食,恐對身體有損。”


    林亂沒說話,他不太好意思,他剛剛才摔了東西,現在就要人再去拿,好像連氣勢都弱了半截似得。


    蘇淩然也沒有等林亂說什麽,喊了一聲,外麵的黑甲衛領了命,提著劍就往樓下走。


    樓下眾人見有人下來,都看了過去。


    壓低了聲音問道。


    “怎麽著了?”


    那黑甲衛趕蒼蠅一樣把他們趕開。


    “快快快,小爺趕著呢!拿些幹淨還熱乎的吃食,將軍要呢。”


    於是都不敢耽誤,早就捂在鍋裏的東西也都給拿了出來,連忙送了上去。


    侍衛送東西過去的時候,蘇淩然頭發還披散著,隻著褻衣褻褲坐在床邊,林亂半坐靠在床頭。


    蘇淩然接過東西就讓人退下了。


    那小青年實在,看樣子是照自己的飯量來的,拿了滿滿一托盤東西來,這是小店,雜七雜八什麽都有,托盤上有一碗粥,一籠小籠包,甚至還有春卷,幾根油條,一碟蝦餃,甚至還有一盤切好的牛肉。


    蘇淩然先將那牛肉挑了出來,放在一旁,這店裏許是江湖人多,大多都是賣力氣的,三餐也不那麽講究,早飯一樣帶著肉食,平日裏偶然還好,但是林亂許久沒有進食,宜清淡些。


    他先拿了那碗粥,許是剛從鍋裏盛出來,粥還有些燙人。


    蘇淩然鬼使神差的一勺一勺吹涼了,遞到林亂嘴邊。


    林亂被周煙這樣對待慣了,也沒有覺得別扭,正好他自己沒什麽力氣。


    粥是大米粥。


    林亂喝粥也有個小毛病,除了小米粥他不挑,其餘的粥他都隻喝湯水,米是一點都不要的。


    他喝就把米湯喝幹了,隻留下米在那裏,來回幾次蘇淩然就知道了他的毛病。


    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接下來喂到林亂嘴裏的就都是米湯了。


    *


    這頓飯吃了一早上。


    蘇淩然來的時候快馬加鞭,連夜趕路,不過用了半晚上。


    回去光是林亂上馬車安頓好就是半天功夫。


    蘇淩然也沒有騎馬,上了馬車陪林亂一起坐。


    他惦記著林亂,林亂情緒不穩,蘇淩然不敢留他一個人。


    回去的馬車慢了些,駕車的又是多年的老手,就比較穩當了,隻在幾段實在不平的路上顛簸些,林亂平日裏喜歡歪著倒著,蘇淩然就坐的如鬆般挺直,林亂見了,也訕訕的坐直。


    但是林亂坐直了也覺得他沒什麽精神,低著頭,看不太清臉,像盆在太陽下曬了好久的大葉子盆栽。


    要是平日裏,他才不管那麽多,隻管自己高興,現在他做事,自己就覺得不該過分,要好好聽話。


    他能在周煙碎衣麵前撒潑耍賴,也能在外頭趾高氣揚,那都是依仗著自己有人寵著慣著。


    就算所有人都責怪他,隻要乖乖認了錯,家人還是會對他伸出雙手,他還是能帶著在外麵染上的滿身泥濘高高興興的撲進對他敞開的懷抱。


    但是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夜之間都如煙消散,像做了一個美夢,現在夢醒了,他還沉浸在夢的餘韻裏,還是茫茫然的,然而已經感覺到現實裏的寒風刺骨。


    林亂看起來沒心沒肺,也沒有抗拒蘇淩然的靠近,但他其實很難對一個人敞開心扉,在他看來,蘇淩然跟薑子瀚亦或是薑子朔都沒什麽不同。


    在林亂心裏的分類都是外人那一類。


    不能太過放肆。


    馬車不知碰上了什麽,大幅度的晃了一下。


    林亂早上吃了些東西,又鬧了許久,本就累,現在有些困了,沒防備,一時沒坐住,往蘇淩然那邊倒過去,鼻子撞在了他肩膀上。


    等林亂抬起頭來,就見他鼻尖泛紅,蘇淩然低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就見他眼睛裏眼淚一下子湧在眼眶裏,但是就是不流出來。


    能看出來他真的很難過,也能看出來他在很努力的忍耐。


    林亂低下頭,能聽出來他有些咽哽,他辯解道。


    “我太疼了,忍不住掉眼淚了。”


    林亂低著頭,弓著身體,像隻被嚇壞的可憐的小獸,手剛剛倒過來的時候壓在了蘇淩然腿上,輕輕的。


    林亂沒來得及退開,剛剛低下頭,蘇淩然就看見自己的衣擺上被濡濕了幾個小點。


    他知道,林亂不是因為太疼才掉眼淚的,這不一樣,林亂很難過,難過和疼是不一樣的。


    就算是小孩子,疼的時候他們大哭,難過的時候也大哭。


    但是疼的話可以抹藥,可以讓他睡一覺,醒過來依舊開開心心的,但是難過不可以。


    林亂剛剛的辯解也不像辯解,反而像欲蓋彌彰。


    蘇淩然輕輕順著林亂的脊背,一下一下的撫摸。


    他隻會這一樣哄人的方法,他小時候的記憶都有些淡忘了。


    唯一記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自己因為什麽難過的厲害,是真的難過,難過到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一下一下,好像刮在刀片上。


    那時候他還小,路都走不穩當,坐在門檻上都會掉下去,但是小孩子也會難過。


    其他人都隻管他吃沒吃飽,冷不冷,餓不餓。


    但有個人就是這樣一下一下撫摸自己背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蘇淩然連那個人都忘了,也許是小廝也許是奶娘,隻記得那一下一下順著脊背的輕柔撫摸。


    真的很讓人安心。


    林亂也覺得安心,他不知不覺就枕在了蘇淩然膝上,臉埋在自己兩臂之間,身體像隻小獸一樣蜷起來。


    蘇淩然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自己衣服溫溫熱熱濕了一片。


    他不知道該做什麽說什麽,就隻一下一下的順著林亂脊背。


    *


    林亂住進蘇府已經有幾日了,蘇淩然院子裏添了許多小廝侍女,有的擅長說話逗趣,有的擅長穿針引線。


    旁的都能不做,隻每日照看好小公子。


    雖然蘇府裏沒一個對林亂指三道四,說林亂規矩如何如何,但林亂就是在蘇淩然麵前不自在,蘇淩然自己一舉一動都像畫一樣,是真正的君子,看著人心裏就舒服。


    林亂就是他的反麵,他自己就有自知之明,看見蘇淩然都繞著走。


    但每日用膳是避不開的,每日蘇淩然都在院裏用膳,林亂和他一起。


    林亂每回都不敢遲了,他覺得自己去的不晚,但是蘇淩然去的更早,平日林亂吃飯總要說些什麽,實在沒得說了,他也能對著菜說一堆。


    就算在外頭收斂點,但一頓飯下來,一句話都不說還從來沒有過。


    夾菜也不敢亂夾,到現在,就隻夾自己麵前的,比在皇宴上的人更謹慎。


    蘇淩然看出來林亂拘束,幾次之後,每日用膳的時候都找由頭出去,留林亂自己想怎麽吃怎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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