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連耗子都會餓死的下城不同,上城從入城口開始就彰顯著豪華和闊氣。檢查官員也都衣冠楚楚、彬彬有禮。即便是在上城諸多昂貴好車裏,多細胞也絕對是輛吸引眼球的車。自他們在“車河”裏排隊後,周圍的罐頭車和普通汽車裏就不斷鑽出發著嘖嘖讚歎聲的腦袋。


    “入城查什麽?”泰卡開始緊張地檢查身上那條二手紅色長裙和腳下半舊不新的高跟鞋。


    “就是看看居民證,檢查一下是不是罪犯。”


    “要真是罪犯,他們能檢查出來嗎?”


    “似乎從來沒在新城的上城抓到過罪犯。”


    “請出示證件。”


    檢查到他們的時候,切不知從大衣的哪個角落裏摸出了自己的證件。這張證件和別人出示的證件截然不同:首先它不是方形的薄片,而是一個鑲著貴重金屬花邊的紫綢卷軸。展開紫綢,裏麵是一根十厘米長的赤金卷軸,卷軸上一層層地纏繞著繡滿名號的厚絲綢——這是屬於權貴家族的獨特證件。那上麵用金銀絲線繡著的不光是切的名字,還有他那位當過城主的祖父。


    檢查官愣了幾秒鍾,道過謝後才用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卷軸。他調整了一下鼻子上掛著的眼鏡,小心翼翼地反向繞下厚絲綢,極其認真地看了起來。要在這麽多人名裏找到切大概是很麻煩的事情。


    直到後麵的車輛不耐煩地按了喇叭,他才滿腹狐疑地抬頭:“您,您是老丹提市長的孫子?可以把車輛歸屬證給我看看嗎?”


    切於是又遞過去車輛歸屬證,入城檢查官再次審查了好一陣,還叫來了另一個入城檢查官。


    “這位小姐?”


    “我、我是丹提家請來的客人!”泰卡並沒有可供出示的證件,她從闌尾鎮跑出來時,真的什麽都沒帶。


    “放他們過去吧,丹提家是有名望的。”剛被叫過來的入城檢查官明顯通融許多,丹提家沉重昂貴的身份證似乎也在其中起了作用。


    “哦,好吧。女士,請拿好這張臨時入城證。請注意,如果沒有居住地,您隻能在這個城市停留三天。三天不離城,城邦警察將對您采取強製……”


    “知道了!”泰卡從多細胞的車窗裏冒出大半個身體,一把搶過剛剛蓋過章的臨時入城證。因為搶得太快,證件上還沒幹透的紅色印章被她的手指抹壞了一大片,“外來人”這三個字恰好倒印在了泰卡的手掌心上。


    “該死的紅字,怎麽就死活擦不掉!”泰卡幾乎把手掌搓出血來,印章上的字樣卻依然清晰可見,她氣鼓鼓地坐回副駕駛座。


    “是特殊顏料,水洗不掉。”


    “那怎麽辦?你們上城人真吝嗇!才給我三天。”


    “如果我是你,一天都不在這裏待。”


    “新城不是很好嗎?高速路上最富有的城市……”泰卡不服氣。


    多細胞駛入上城主城區後,周圍的景色和建築已經讓泰卡目不暇接了,印在手上的紅字她已經不在乎了。泰卡打開車窗,一股清新宜人的香風就飄了進來,上城的街道上到處彌漫著這樣的氣息,這似乎就是所謂“新”的氣息。新城裏所有東西都是嶄新的!商店貨架上擺著最新的產品,滿街行人穿著簇新的時髦衣服,這股好聞的味道充斥在空氣裏,腐爛和陳舊這兩個詞似乎從來沒有在這裏存在過。


    “真好聞!”泰卡吸了一大口上城的空氣,“真不明白你為什麽想離開這兒,我賴都會賴在這裏。這裏才有夢想的味道。”


    切把多細胞開進了上城的車場,它果然在那裏賣了個好價錢,比馬波預計的數目還要多,賺回當初買價的十倍不止。


    “就這麽結束了?都忘了計算咱們到底在它裏麵睡過幾晚了。”泰卡有些舍不得,這畢竟是和切、扮貓、馬波以及古戎相伴了這麽多個日夜的旅行車啊,有夥伴的日子總是令人難忘。


    “在高速路上旅行時,隻要一有太陽,我就爬到車頂上去曬衣服唱歌。我隻喜歡白天上去,馬波卻喜歡夜裏坐在上麵看星星,有時候扮貓也上去。你倒很少上車頂,總是在開車……”泰卡說著說著才發現切已不在身邊。


    他已經脫下了大風衣,跟車場的人借了橡皮管,在認真地清洗多細胞。其實他不必那麽做,車場的人自會做清潔。


    “我也來。”泰卡拍拍被切衝刷幹淨的車體,從水桶裏摸出塊抹布,“最後給你洗個幹淨澡,讓你變得漂漂亮亮的,讓所有人都喜歡你。在新城得有個好賣相。”這句話說完,泰卡的眼眶有些濕。


    “沒結束,泰卡。”切一邊繼續手上的工作一邊說,“你就要在新城開始屬於你的新生活了。”


    泰卡也沒放下手上的工作。承載了那麽多夢想和友誼的多細胞在新城的陽光下格外潔白漂亮,引得所有人都駐足觀看。


    早晨的空氣仍然帶著涼意,泰卡看著一遍遍反複數那些通用幣的丹提三世,心情複雜。直到現在,她都難以想象切這樣的人會有錢的煩惱。


    “我要去把這些錢交給祖母。”


    “我跟你一起去!反正現在還早,我未來的東家們還沒上班呢。”


    “隨你。不過,你不會喜歡的。”切站起來,重新把髒兮兮的大風衣披在身上。多細胞換得的一卷鈔票被他塞進最裏麵的衣兜。


    “上城的所有地方我都喜歡!”這時的泰卡完全預料不到後麵的事情。


    丹提家住在新城最靠近高速路的破舊住宅區,這一長排灰黑色的高樓阻擋著上城新城區和高速路,隻要有大型車輛經過,這裏就會激起一片揚塵。外麵的環境喧鬧異常,唯獨這幾棟高樓像被拋棄了的水泥蟻穴般,荒涼而破舊。它的很多窗戶甚至連玻璃都沒有,到處彌漫著灰塵和垃圾的腐爛氣息。最糟糕的是,泰卡的高跟鞋踩到了一團黏黏軟軟的東西,還很滑。


    “啊!真惡心!”黏在她鞋底的是一隻死老鼠,泰卡抬起頭,看到了更令人無法想象的情景。久未清理的水泥樓宇間,到處都是血淋淋的老鼠,有的已經死了,有的拖著些爛肉還在尖叫呻吟。


    “這是什麽地方!”


    “這就是下城人想來的上城。”切伸手指了下不遠處一排高大黑粗的鐵絲網。


    “下城太窮了,沒有入城許可的人和老鼠時常會冒著危險穿越高速路,想跑到上城來。為了製止它們,城邦政府就鋪設了這些電網,讓它們即便跑過來也隻有死路一條。”


    “你說它們?人和老鼠?”


    泰卡難以接受把人和老鼠相提並論。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眼前的電網上還掛著絲絲烤糊的血肉。小塊帶著毛燒焦的是老鼠,往稍微高一些的地方看,某些血肉上還沾著衣服的碎片……


    泰卡的喉嚨裏湧出一股酸水,五髒六腑都頂到了嗓子眼。她忍不住彎下腰,捂住嘴,盡量不吐出來:“這裏怎麽會是新城!”


    “這才是真正的新城!就像一個家夥穿著破內褲和高檔外套,破內褲才是真正的他,高檔外衣卻不是。”


    “為什麽?”


    “外衣是給別人看的,當然就不是真的。家裏的錢都被祖父和父親花光之後,我小時候就隻能搬來這裏了,這片是上城窮人和外來人住的廉價房。”切領著泰卡進入一座幾乎不見陽光的高樓裏。


    “外來人……”泰卡在轟隆作響的狹小電梯裏看著自己手掌上的紅字。


    新城上城的醜惡即將從這座幾乎要垮塌的危樓裏蔓延、展開,慢慢淹沒掉她對上城的所有好感。


    這層樓上大約有十幾戶人家,家家戶戶都緊閉著綠色的鐵質防盜門,它們都被一條長得仿佛看不見盡頭的走廊連接著。切帶著泰卡穿過走廊,在其中一扇綠鐵門前停下,從大木箱裏摸出把鑰匙。切往泰卡的方向偏了偏頭,他似乎聽到了笑聲。


    “你笑什麽?”他轉頭直起身問泰卡。


    “你居然還能找到家門鑰匙,我一直以為你會把鑰匙藏在你那絡腮胡子裏。”泰卡克製不住,大笑起來。


    切也跟著她一起笑,絡腮胡子隨之抖動。


    “別吵了!混賬,你怎麽沒被車軋死!”鐵門裏麵傳來煩躁的咒罵和敲擊聲,丹提家的祖母用拐杖敲著破舊的屋門。門一打開,拐杖就落在了切的身上。


    “住手!他是你孫子!”泰卡上去攔拐杖,卻差點也被掄了一下。


    “我沒有這樣的孫子。白養了!跟他爸爸和爺爺一樣,都不是好東西,吃我的喝我的!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胖老太太的腰已經駝成九十度,但這絲毫不阻礙她胡亂揮舞手裏的拐杖。因為怕泰卡被祖母的拐杖誤傷,切一直攔在她身前,挨了好幾拐杖。老太太的力氣不大,對人高馬大的切來說不算什麽,所以他既不躲也不爭辯,默默地挨著。


    “她真是你祖母嗎?”泰卡實在忍不住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咆哮老太婆的拐杖,“別打了!他是給你送錢來的。”


    不知道是泰卡這句話,還是切從衣服裏摸出的通用幣起了作用,老太婆的情緒稍微緩和下來,泰卡這才有機會定睛看看老太太。她腦袋上的頭發灰白稀疏,可以透過發絲直接看見肮髒的頭皮,她的頭發甚至整個身上都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你有多久沒洗澡了?”切的大手輕輕地把氣味難聞的祖母扶進裏屋一張沙發裏——那沙發的年紀幾乎和他祖母的年紀一樣大。


    她陷進沙發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泰卡,並不友好。


    “你這女人!看上丹提家的男人了?”瞪了一會兒,胖祖母用短粗的手指指著泰卡的鼻子罵,“丹提家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但你也不配!呸!外來人!”她對泰卡啐了口唾沫。


    “切!我要走了!”泰卡叫起來。不是受不了丹提祖母的羞辱,而是她實在不想看到切站在瘋老太婆麵前的樣子。她沒法承認,這就是切一直沿著高速路辛苦打工賺錢想養活的人。切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在佝僂老太太的麵前低頭哈腰,毫無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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