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紅軲轆的出租車沿著一條兩旁全是磚窯和荒地的巷子顛簸而來,停在了玫瑰角的門口,一個裹著鬥篷的老人拄著拐杖,不聲不響地下了車。


    紫色丁香花的味道和賣藝女們用來遮掩狐臭的濃重香水味彌漫在夜晚涼颼颼的空氣裏,這個唯一能給高速路上寂寞的旅人們帶來些“溫暖”的地方可以說是什麽都有。夜色已濃,玫瑰角的門口聚集了一些流氓無賴,一個盲眼藝人在拉小提琴。


    身材瘦小的“閃亮臉”也在其中,但他卻既不與賣藝女們廝混,也不喝啤酒,隻一個人坐在玫瑰角門口的台階上,像女人一樣將雙腳陷入泥土裏。


    賣藝女們也不去和他搭訕,誰都知道閃亮臉是個心狠手辣、會使刀子的家夥,他出現在這裏準是又要找誰拚命。


    “好漂亮的鞋子!”他低著頭看大畫師的皮靴。


    “你是誰?”


    “閃亮臉。”


    他伸出女人一樣纖細柔軟、塗滿指甲油的小手在下巴上比劃了一下。他的聲音很溫柔,穿著卻很是滑稽:白色絲綢做成的七分褲緊巴巴地貼在屁股和大腿上,女人式樣的大開領緊身衣露出鎖骨和大半個平坦的胸部。


    “哼!娘娘腔,還戴頭紗。”大畫師看了一眼坐在泥地裏的閃亮臉。


    “不是頭紗,是四層鑲嵌了珠寶的白色絲綢。”


    “四層?”


    “四,我的吉利數字。”


    閃亮臉是個皮膚極度慘白的螻蟻人,臉部五官淡得都看不清。與其他螻蟻人碩大的黑眼瞳不同,他的眼球很小,顏色也淺。銀白色絲綢裹住了他的頭發,反而襯得他的麵部像月亮般散發著光亮。


    “我可不是無名之輩哦。幸福短暫,痛苦永恒。”他說著,右手從袖管裏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周圍推推搡搡的賣藝女嫖客們立刻讓出地方,鴉雀無聲地瞧著他們倆。


    等多細胞趕到玫瑰角時,那裏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馬波和切兩個人從車上下來,古戎留在車廂裏保護兩個姑娘。


    漫無邊際的夜空,打瞌睡的盲眼藝人,牆角下流淌的泥水。屋裏一片嘈雜,風中送來丁香花的香味。屋裏傳出的音樂十分動人,但賣藝女們都顯得沒精打采的。


    “我們要找一個老人,橘鎮來的。”切問。


    “你們可來了,他在裏麵,一直在等你們。”一個賣藝女順手一指。


    馬波和切進去時,大畫師似乎已經喝了好幾杯,蒼老的右手正摟著一個臉色發青的賣藝女。


    “真好!正宗的走私貨,不是白水一樣的破啤酒。”他仰頭喝幹後放下杯子,用那隻手一把揪住切的風衣。這個動作老頭做起來很費力,差點把自己連同懷裏摟著的賣藝女帶了一個跟頭。


    “丹提家的,你來得太晚了,不然我可以告訴你更多,離我近點。”


    “臭老頭!你該躺著了,你都要成屍體了!”賣藝女終於忍不住把怪老頭的胳膊從脖子上搬下來扔開。


    老頭應聲倒在地板上,把切也拉得雙膝跪在他身邊。馬波這才發現,他胸口有一道很深的傷口,穿在外套裏的馬甲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那個臉色發青的賣藝女正拿著一瓶違禁烈酒和白布準備給他包紮。


    “笨婆娘!還包什麽,把酒給我!”躺在地板上的大畫師推開紗布。


    “給你,你這該死的!”賣藝女把烈酒瓶子塞給他。


    “丹提家的,你聽著!我……我和你祖父做了一件所有庸才和笨蛋都弄不明白的偉大的好事……”


    他剛說到這裏,賣藝女插嘴了:“我才是做好事的,你喝了那麽半天,酒錢都沒給,我現在還給你……”


    “酒錢,我們會給。”切說。


    那個賣藝女撇了一下嘴,不顧大畫師的反對,給他包紮傷口。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那隻是徒勞,但那賣藝女隻是希望做點什麽,如同當年馬波徹夜挽救流浪狗一樣,她隻是想做點什麽。


    濃妝豔抹的賣藝女麵對一個垂死的人,臉上不帶一絲輕佻,“雖然你這老頭兒不給酒錢,但是也不至於讓你死啊!”她一邊認真包紮著嘶嘶滲血的傷口,一邊嘟噥著。


    雖然玫瑰角的賣藝女們都看見了向大畫師行凶的人,但沒人敢說出來——這不是她們可以管的事情。這條高速路上的賣藝女,已經處於食物鏈的最末端,她們隻比死人好一點而已。


    馬波知道,賣藝女這麽做是為了讓這老頭的血慢點流幹。


    “如果這吝嗇的老頭能活到自己把仇家說出來,就是你們的運氣。”賣藝女終於包紮好了傷口。


    大畫師卻絲毫沒有珍惜死前最後幾分鍾的意思:“連你們這幫賣藝女都覺得我吝嗇?丹提家的,你聽好,沒有吝嗇就沒有慷慨,你那慷慨的祖父和吝嗇的我,用了很多年,直到胡子都白了,才明白這個世間的真諦。”


    “你到底想說什麽?”切不明白這些廢話有什麽真諦。


    大畫師說話越來越費勁,切想起了祖父去世時竭力想告訴他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的樣子。


    “這就是世間的真諦!永遠要有反的一麵,永遠要有製衡的力量存在。有邪惡才有正義,沒有邪惡就沒有正義存在。周而複始,無限循環。你明白嗎,丹提家的孩子?他們想要釋放那股可怕的力量。”他幾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切卻仍然不明白這垂死的老人究竟想說什麽。


    “我留了人的反麵,人的反麵在這裏!”大畫師攥住拳頭,用力敲擊地板。隔壁的賣藝女低下了頭,她知道大畫師已經沒有幾秒鍾好活了,這是死前的最後那口氣。


    馬波抓住機會問了最後的問題:“誰殺的你?”


    “一些怕我說話的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藍圖。”大畫師再也支持不住了,死神已經降臨,但是他仍充滿傲氣,不想讓人們看到他臨死的慘狀,於是他拚湊起身體裏最後那一點點力氣,抓住切的手腕,“別愣在那兒,等我給你發工資嗎?替,替我把臉蒙上。”切把頭頂上的大呢帽摘下來蓋住他。


    大畫師就在他的呢帽下斷了氣,當他的胸部不再起伏時,賣藝女摘下了帽子還給切,大畫師的臉上是死人常有的倦怠神情。


    “人總有一死。”人群裏一個賣藝女說。


    另一個賣藝女也若有所思:“再怎麽了不起的人,到頭來還不是招蒼蠅。”


    曾經創造過無數奇跡的大畫師就這樣死了,他的最後一句刻薄話也隨著生命的終結而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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