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萊昂!說話啊,傻弟弟,唱歌啊!”


    阿門農抱著萊昂,如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嚎叫著。多米諾摘下防蜂紗罩,用手掌輕輕擦去萊昂嘴角的白沫。他們的傻弟弟已經停止了呼吸。


    十五年前。裂井。


    十歲的多米諾好不容易從水井裏舀上來一瓢水,剛要灌進跟裂井一樣幹涸的嘴裏,卻停了手。他眯眼看著一個外鄉人朝井邊走來。裂井這個地方鮮有外鄉人,而這個外鄉人則尤為怪異,他從頭到腳都緊緊裹著一個防風沙的鬥篷。


    “借用一下你的木瓢好嗎?”外鄉男人的聲音蒼老而疲憊。


    多米諾無言地將手裏提的半木瓢水,遞給那個外鄉男人。外鄉男人感激地接過水瓢,卻沒自己喝,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裹在身上的鬥蓬,裏麵有一個嬰兒。男人把木瓢懸到孩子嘴唇上方,略微傾斜,水一滴滴地落進嬰兒嘴裏,那嬰兒便傻乎乎地咧嘴笑起來。


    “這不是你的孩子吧?”


    “你怎麽知道?”外鄉人用清澈深邃的眼睛盯著多米諾。


    “你太老了。嬰兒應該喝奶,而不是喝井水。他媽媽呢?”


    “把命給了這傻孩子……”男人喂完嬰兒,把剩下的水全部倒進自己嘴裏,他騰出拿水瓢的手,從大鬥篷裏摸出個橘子,遞給多米諾:“謝謝你借我水瓢。”


    然後他重新將嬰兒用大鬥篷包好,離開了。多米諾把手指放到嘴裏,吹了聲匪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後麵,十五歲的阿門農嚼著片橄欖葉走出來。


    “這老頭身上有錢。他掏橘子的時候,我看見個鼓鼓的錢袋。”多米諾對哥哥說。


    “老笨蛋!今天晚上咱們有飯吃了。”阿門農咧嘴笑。


    他倚在一頭牛犢背上,牛犢眼神溫和地回頭看著衣服破舊的主人,它是去世的父母給兄弟二人留下的唯一財產,哥哥負責喂養牛犢,弟弟多米諾用媽媽留下的紗網罩去打一些蜂窩來賣錢。除此以外,兄弟倆偶爾也會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以填飽肚子。


    那個異鄉男人走了沒多久,就聽見身後有四蹄動物的腳步聲。他回頭,發現一個陌生男孩兒正牽著牛犢追上來。


    “嘿!老頭兒,別光給嬰兒喝井水,買點牛奶吧!”阿門農盡量裝得天真無邪:“我父母是養牛的,家裏有很多牛奶。”


    老人停下腳步,仔細打量阿門農牽著的瘦牛犢,以及他身上破爛得難以遮體的衣服,“是嗎?那太好了!怎麽賣?”


    “先給我看看你有沒有錢,要是真有錢,我就帶你回家取牛奶。我媽媽今早擠的,用冰塊凍著,冰冰涼的一大罐鮮奶!”阿門農添油加醋地描述。


    老人搖搖懷裏的嬰兒,那嬰兒隻會哧哧傻笑,口水順著嘴角流到了老人鬥篷上。


    “你的這個孩子再不喝奶就死了。我有牛犢,家裏當然有產奶的母牛,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錢!”阿門農有些心急,就又補上兩句,他假裝踮腳看嬰兒,其實是想看鬥篷裏麵的錢袋。


    老人伸手在懷裏摸了一會兒,果然掏出一個錢袋。他打開係著黃色繩子的錢袋,裏麵滾出滿滿一卷通用幣。阿門農的手無法克製地朝錢伸了過去。


    “等等!”老人突然收緊錢袋,“你的牛奶到底怎麽賣?每十塊通用幣能買多少牛奶?”


    阿門農已經等不及了,他一把奪過老人手裏的錢袋,轉身就跑,甚至都忘了牽上父母留給他的牛犢,“笨蛋,這麽多錢別說買牛奶了,買一頭牛都沒問題!”


    一口氣跑回家的阿門農關上簡陋房屋的木門,背靠在上麵喘氣,他的心仍狂跳不止。很小就失去父母的他,手裏第一次攥著這麽多錢,他顫抖著打開錢袋,把錢舉到眼前,一張一張地數起來:1、2、3……50、51……201、202……一共570塊通用幣!阿門農驚呆了,稍微鎮定後,他又數了一遍,然後又一遍,再一遍……仿佛隻要停止數數,通用幣就會一塊一塊地消失在空氣裏。像是被鬼附了身一般,阿門農借著木門縫隙的光線機械地一遍遍數錢,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如果早拿到這樣一袋子通用幣,父母大概就不會因為過度勞累而早早離開他和弟弟,多米諾也不用跟著他一起餓肚子。見鬼去吧!錢,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阿門農,開門!”門縫裏傳來的聲音是多米諾。


    阿門農忙把錢全部掖在懷裏,透過門縫往外看,確認門外是弟弟後,他才小心地把木門打開一道縫,一道僅夠多米諾鑽進來的縫。


    “多米諾,咱們有錢了!”阿門農一把抱住剛進門的弟弟。


    奇怪的是,弟弟臉上卻連一絲高興的情緒都沒有,“你搶的那個老頭說,你欠他五十頭牛和一大桶冰牛奶。”


    “他在哪兒?哦,對,你看見我的牛犢了嗎?”十五歲的阿門農驚慌起來。


    弟弟沒說話,把木屋門打開,牛犢回來了,隻是它背上多了一個木質的小搖籃,被一個皮馬鞍牢牢固定著。小牛似乎很喜歡它的工作,體貼地慢慢走著,脖子上的鈴鐺和搖籃一起晃動,嬰兒在搖籃裏傻笑。阿門農像見了魔鬼般看著嬰兒,他愣了一會兒,撲向搖籃,想要把搖籃從牛背上解下來,牛犢倔強地到處跑躲避著,溫柔的眼睛裏帶著雌性動物特有的善良。阿門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仍然沒有成功。


    “混蛋!那老頭兒呢?”阿門農大叫。


    “他用一下午在樹林裏做了這個搖籃,把牛犢牽給我就走了。哥哥,咱們好像惹了個麻煩,我覺得那老家夥,就是想把這孩子扔給咱們!”


    “我們也沒法喂這孩子,你該把他扔到裂井裏,都是你的錯!”阿門農指著搖籃和牛犢。


    牛犢叫了一聲表示不滿,似乎在告訴阿門農自己很快就會有牛奶。


    “不行,這孩子不能進屋!”阿門農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


    夜幕降臨,阿門農和多米諾的家門一直緊閉著,偶爾可以聽到門外的牛叫。


    “阿門農,把錢還給老頭兒吧,孩子也還給他。”多米諾看著痛苦不已的哥哥。


    阿門農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木門,手裏的錢袋越攥越緊:“不,不還!我再也不想挨餓了!我也不想讓你再去掏蜂窩!”阿門農看著多米諾,弟弟胳膊上全是被蜜蜂叮咬的傷痕,原本俊秀可愛的麵龐也總是紅紅腫腫的。


    “可是……那孩子不喝奶,會餓死在咱們家門口……”


    “把他扔到裂井裏。”


    “別開玩笑了,阿門農,我不殺人!”


    “那就養他!”


    隻有十五歲的阿門農站起來,揭開灶台上的鍋蓋,往裏麵注了一些清水,再把火燒旺,鍋裏的一小塊剩米飯被煮成稀稀的米湯。他舀起一瓢,用嘴吹涼,遞給多米諾:“用這個喂他,你生下來時媽媽也沒奶,就是這麽把你喂大的。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鎮上買牛奶和一頭公牛,咱們家的母牛犢過一段時間就能產奶了。”


    第二天阿門農果然去鎮上了,中午剛過,他就趕著公牛從集市上回來了。


    隻見昨天那異鄉老頭就在裂井邊等他,他看見年輕的阿門農手裏提著一大罐冰牛奶,居然大笑起來:“你還真倔,比起還我錢袋,你寧願養一個孩子嗎?”


    “別讓我還錢!我替你養這孩子,我和弟弟沒有父母,但我們很想活下來!”


    聽到阿門農漲紅臉說的話,老人慎重地說到:“我本來也要花錢托人撫養這個孩子。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些事,這孩子長大後會跟常人不一樣——他有天生殘疾。”老人用手指了指腦袋。


    “殘疾?”


    “他是個不該出生的孩子。以前,一個女人來到我的橘林,她和自己的親哥哥懷了這個孩子,孩子的父親知道後,割掉了自己的五官,流血而死。”


    這幾句話,把膽子一向很大的阿門農嚇了個哆嗦:“那你為什麽……”


    “為什麽要養這孩子?我就是想看看,想看看生命到底有多頑強!那女人本來想帶著肚裏的孩子自殺,卻被我勸住了。我收留了她一年,最終她難產去世。”


    “老瘋子!呸!變態!”阿門農斜眼啐了老頭一口。


    “你罵我?哼,我的確喜歡觀察人生,跟命運對抗挺有意思的!不過這傻孩子能活到現在,跟我沒關係,是他自己很想活下來,非常想!這嬰兒有跟你一樣頑強的生命力,也許你比其他人更適合養育他。”


    阿門農看著老人的眼睛認真地說:“他喝了我家的米湯,就是我弟弟。”


    “那我倒想看看,兩個小流氓扮的父母,能給這個傻孩子怎樣的人生。”


    怪老頭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裂井。


    “哥哥,咱們給了萊昂怎樣的人生?”


    多米諾的一句話把阿門農的思緒拉回現實。阿門農抱起萊昂的屍體站起來,放在牛背上。


    “還要去屠城嗎?”夕陽下,多米諾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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