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璟有刹那的恍惚,就好像突然就回到了幾個月之前,在那個密道的出口,母妃渾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懷裏,淺笑著開口:“我的璟兒已經長大了啊。”


    可是長大了就要失去至親踽踽獨行嗎?


    久違的痛意湧上心頭,然而此刻卻容不得嚴璟多想,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已經徹底打破了方才的對峙,在崔嶠從城上躍下的同時,陳啟已然回過神來,一聲令下之後,漫天箭雨從城上飛馳而下,而崔嵬——此刻在他的眼裏,隻有那個不斷下落的身影,竟是將生死完全置之度外,催馬拚命地向前趕去,再也容不得顧及其他。


    嚴璟眼看著一支利箭擦著崔嵬的肩膀而過,整顆心都提到了喉間,他用力地閉了閉眼,朝著身後的符越做了個手勢,一雙眼底泛著猩紅的血色:“掩護將軍,攻城!”


    一聲令下之後,戰鼓聲起,殺伐聲從四麵八方而來,將整個都城圍在其中,都城迎來了數月之內的第三場大戰。


    可是不管戰況如何的緊張,嚴璟都再無暇顧及其他,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麵前的崔嵬……和他懷裏的崔嶠身上。


    盡管一切皆有預兆,盡管崔嵬已經提前做了反應,但當一個人一心赴死的時候,其他人再想做什麽都已是徒勞。


    崔嵬拚死衝到了城下,所搶回來的,也不過是崔嶠的屍首而已。


    嚴璟茫然地抬起頭,朝著四周望去,他帶著幾個侍衛已經幫著崔嵬撤到了幾裏開外的地方,


    愈演愈烈的戰局就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一般,讓人一陣陣的恍惚。嚴璟慢慢垂下目光,將視線又落回到麵前的姐弟身上。


    崔嶠一動不動地倒在崔嵬懷裏,血水將那張白皙的麵孔完全浸染,讓人無法辨識她本來的麵目,有一刹那,嚴璟在內心忍不住去想,或許他們看錯了呢,或許那個從城上躍下的另有其人呢?


    真正的崔嶠此刻說不定正待在昭陽宮裏,手裏捧著書冊,任城外如何的喧囂,兀自巋然不動。


    但是崔嵬的痛哭聲又將他拉回了現實,或許他會認錯崔嶠,但是崔嵬又怎麽可能認錯他最親愛的阿姐?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崔嵬,他將臉埋在崔嶠頸側,眼淚洶湧而出,整個人不住地顫抖,卻依舊死死地抱著崔嶠的屍首,堅決不肯放鬆分毫。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無堅不摧的威武將軍,隻是一個,痛失至親的少年。


    “阿嵬。”嚴璟緩緩蹲下身,卻發現在這種時候,所有的語言都是徒勞無力的。他想起數月之前,自己也像是崔嵬這樣,一動不動地抱著母妃的屍首,滿心皆是絕望。


    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回過視線朝著身後都城厚重的城牆望了一眼,咬著牙低低開口,“戰事還沒有結束,陳啟還在城裏。”嚴璟的手慢慢抬起,握住了腰間長劍的劍柄,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望著崔嵬:“你願意與我一起去親手除掉他嗎?”


    崔嵬的身體就仿佛突然僵住一般,而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麵前的嚴璟,嚴璟伸出手,輕輕地替他抹去還在洶湧而出的淚滴,目光格外的溫柔:“我知道有符越和其他幾位將軍在,完全可以放下心來,但我想,你更希望能夠親自動手,和我一起,不是嗎?”


    崔嵬輕輕地眨了眨眼,仍有淚珠從其中滾落,順著他的臉頰,最後落到懷裏的崔嶠臉上,暈染開一小塊的血跡,崔嵬整個人一抖,開始手足無措地在懷裏翻找,直到一方錦帕遞到他麵前,他才停住,將那錦帕接過,小心翼翼地去拭崔嶠麵上的血跡。


    他的動作很輕,也很緩慢,但是嚴璟卻沒有一絲一毫地不耐煩,他就那麽站在那裏,安靜地看著崔嵬,看著他輕柔地拭去崔嶠麵上的血跡,看著那張錦帕被血跡染紅,看著崔嶠那張原本白皙溫柔的麵孔慢慢顯露出來,崔嵬才慢慢停手,他低頭凝視著手裏的那方錦帕,輕輕遮了幾下,而後,將它收入懷裏,而後將外袍脫下,平鋪在地上,將崔嶠緩緩地平放在上麵,理平了她衣擺上的褶皺,才緩緩站了起來。


    他眼裏的淚水已經慢慢淡去,一雙眼依舊通紅,卻格外的堅定,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幾個侍衛,冷聲吩咐道:“照顧好我阿姐。”


    在得到回應之後,崔嵬才將視線從崔嶠身上慢慢抽離,右手堅定地握住了腰間的長劍,目光微微上抬,望向不遠處,輕輕道:“璟哥,我們走吧。”他偏轉視線朝著嚴璟看了一眼,“我不想讓阿姐等太久,外麵太冷了。”


    嚴璟微垂視線,看著那把已經出鞘,在冷風裏閃著寒光的長劍,還有少年那雙澄澈的眼,唇角慢慢上揚:“好啊。”


    嚴璟從未經曆過如此激烈的戰鬥,當然,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裏,也沒經曆過幾次戰鬥,但僅這一次,就足以讓他銘記終身,更讓他不曾料想到的是,原來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與崔嵬一起,並肩而戰。


    陳啟及其手下雖然進行了死守,終是難敵西北戍軍摧枯拉朽的攻勢。高聳的城牆被攀上,牢固的城門被撞破,將士們如洶湧的潮水一般湧進城中,徹底攻陷了這座被他人強占數月的都城。


    閃著寒光的劍刃,四處飛濺的鮮血,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有身旁少年永遠挺拔的身姿,成了嚴璟對這場戰事最深的印記。


    “滴答!”


    鮮紅的血珠沿著長劍的劍刃慢慢地滑下,最後落在青石磚上,發出一聲輕響,嚴璟這才回過神,戰事已經徹底結束了。


    他緩緩抬手用已經看不清原本麵目的衣擺擦了擦劍刃,將長劍收回鞘中,側過身,看見了身後的少年。


    崔嵬右手持劍,旋身躲過直指向自己心口的那支利劍,手腕橫轉,鋒利的劍刃從對方頸項之間劃過,微微滲出的鮮血徹底逼停了對方的動作。


    嚴璟輕輕地舒了口氣,朝著身後的兩個兵士看了一眼,二人立刻上前,繳了這人手裏的利刃,將其按倒在地。嚴璟緩緩上前,握著崔嵬的手,將原本緊握在其中的長劍接了過來,才回轉視線,看向被製住之後仍死命掙紮的陳啟,冷淡地開口:“康王處心積慮多年,不知有沒有料想過自己今日的結局?”


    陳啟被兩個士兵死死地按住了後背,仍是掙紮著抬起頭,鮮血正從他頸項上的傷口裏緩緩地湧出,染紅了他身上那件赤黃色的天子常服,也仿佛染紅了他的雙眼,從其中露出怨毒的目光,他咬著牙關,惡狠狠地瞪著嚴璟:“你就是嚴承那個廢物兒子?”


    嚴璟輕輕笑了一聲,沒有回答他的話,目光順著他頸項上的傷口緩緩向下,突然就抬起手裏的本屬於崔嵬的長劍,手腕微用力,竟是將那件原本就已經狼狽不堪的的天子常服變得四分五裂,這才滿意地舒了口氣:“從方才在城下起,我就看這件衣服十分不順眼了。”


    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陳啟整個人一抖,回過神來突然就放聲大笑起來:“我當你有什麽了不起的手段,到頭來還不是跟你那個廢物父皇一樣,若不是靠著崔家的人,你以為你有資格如此跟我說話嗎?”


    說完,他慢慢偏轉視線,看向了從方才起就一動不動站在旁邊,冷冷地望著他的崔嵬:“方才我沒有發現,你這雙眼睛跟你阿姐真得很像。”說到這兒,他輕輕歎了一聲,似乎十分可惜一樣,“若是你阿姐當年肯嫁給我,又怎麽會落到今日這般下場。”


    崔嵬的手用力的握緊成拳,手背上泛起了青筋,突然就伸出手去,一拳砸在陳啟臉上,直將他砸翻在地,鮮血從口鼻之中洶湧而出,但陳啟就像沒有知覺一般,更是大笑不止:“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她嫁進宮裏成了皇後又如何,嚴承那個廢物,不照樣一邊重用你們崔家,一邊防備著你們崔家?嚴承不過是命好一點,生在了皇家,卻還不是把這偌大的天下變成今日這幅樣子?我真的遺憾當日應該再早一點動手,這樣說不定我還能見上嚴承最後一麵,讓他親眼看著他的江山,他的女人都落到我的手裏,而後痛不欲生的死去。”


    崔嵬的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中衣,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恨意,讓他整個人發起抖來,他再一次握緊拳,妄圖朝著陳啟臉上砸去的時候,一隻溫柔的大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嚴璟從背後環住他的肩膀,將他緊握的拳慢慢舒展開,用自己的衣袖輕輕地擦了擦上麵的血跡。


    他麵色很溫柔,帶著淺淡的笑意,將那隻擦幹淨的手握在掌心後,才將視線轉回到陳啟身上,徐徐道:“是啊,我父皇這一生做了許多的錯事,但總有一件是要強過你的,就是他還有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兒子在。”


    嚴璟緩緩抬起另一隻握劍的手,將它抵在陳啟的心口,在陳啟難以置信地目光中,毫不遲疑地將它插了進去,鮮血飛濺而出,嚴璟的語氣卻很和緩:“他犯下的錯處,自有我替他彌補,他差點丟失的江山,也有我親手奪回來,但是很可惜,這些都跟你沒有什麽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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