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月後。


    喬鶴行走進教堂的時候,正是傍晚。


    教堂裏空無一人,走在裏麵都能聽見腳步的回響。


    這裏已經許久沒有人來禱告了,雖然日日都有人打掃,更換鮮花,卻因為長期無人使用,而透出一股冷清的衰敗味道,連當年請名師雕刻的神像都不再有悲天憫人的神情,反而看著有些幽怨哀愁。


    喬鶴行走進去,在第一排的長椅上落座。


    他帶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留下了一點青色的枝葉沒有修理,更襯托出花朵的潔白飽滿。


    他今天穿了一身漆黑的西裝,連裏頭的襯衣都是黑色的,隻有袖口露出一點蒼白得沒有血色的皮膚。那束玫瑰花就放在他的膝蓋上,是他身上唯一一點明亮的顏色。


    他看上去不像是來這裏禱告的,而像是來參加葬禮的。


    -


    喬鶴行已經很久沒來過這個教堂了。


    這個教堂曾經是他父親特地為母親建造的,作為他們兩個結婚三周年的禮物,他母親雖然是中國人,卻在國外長大,是個基督徒。


    喬鶴行還記得小時候自己陪他母親過來做禮拜,他的母親坐在椅子上,穿著寬鬆柔軟的綠色裙子,裙邊上也是玫瑰花的圖案,小腹已經明顯地凸起了。


    她懷孕五個月了。


    “阿詢,不知道這個是弟弟還是妹妹呢?你喜歡哪個呀?”


    一閉上眼,喬鶴行仿佛還能聽見他母親帶著笑意的聲音,她的中文發音總有點奇奇怪怪的,語調卻很活潑,他父親有時候會用法語叫自己的夫人小夜鶯,浪漫得不像喬禮能做出的事情。


    可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隨便,”當年喬鶴行年紀尚小,但已經有了日後不苟言笑的性格,“弟弟和妹妹都沒區別。”


    “你也太沒趣了,我覺得還是女孩子好一點,要是再來個和你一樣的男孩子,我這人生也太無聊了。”他媽媽不滿地咕噥道。


    喬鶴行當時沒有反駁,因為他也覺得女孩子多少會可愛一點。


    -


    可是那個孩子,到底是弟弟,還是妹妹呢?


    二十三歲的喬鶴行坐在教堂裏想道。


    他沒能等到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沒能去握一握那個孩子柔軟的手。


    他隻等到了一場葬禮,就在這個教堂裏。


    那是他母親的葬禮。


    他母親才三十多歲,卻帶著沒有出生的孩子一起,永遠長眠地下。


    所有人都說,他母親是自己從樓上摔下來的,因為不小心,因為沒站穩,從最高一層台階上摔到了地上,還沒等送到醫院就失血過多,最後一屍兩命,連肚子裏的孩子一同去世了。


    可是喬鶴行卻記得,在他母親出事之前,他聽見過喬浚尖酸刻薄的聲音,“那個女人如果自己摔下來,能怪得了誰?哥,她是個來路不明的野女人,我們才是喬家的少爺,就算是兩條命,又有多稀罕。”


    喬鶴行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地點了點。


    他小時候哭鬧過很多次,哭著求他父親去查他母親為什麽去世,但是一次都沒有結果。


    就像喬浚說的,他們才是喬家的少爺,有實力雄厚的母家撐腰,誰都動不了他們。


    但是如今,十三年過去了。


    當年給喬浚喬衡撐腰的李家,已經垮台了。


    當年偷偷幫喬浚處理現場的李家舊人,也被他從國外挖出來了。


    喬鶴行睜開了眼,看了眼時間,自從他進入這個教堂,已經過去快要一小時了。


    十分鍾後,喬鶴行的手機響了,上麵閃爍著他爸爸,喬禮的名字。


    喬鶴行盯著那名字看了好一會兒才接起來。


    “阿詢,”喬禮的聲音透著一股疲憊,好像他真的老了,“你在哪裏?”


    “在西寺路的教堂這裏。”喬鶴行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聽到這個地方,喬禮的呼吸似乎凝滯了一下。


    隔了一會兒,他歎了口氣,說道,“如你所願,喬浚已經被送去療養院了,這輩子他都不會再出來了。喬衡……喬衡會去國外,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是喬鶴行早就預知的結果。


    但他微微勾起了嘴角,認真地糾正道,“這不是如我所願,是如你所願,我要的是喬浚償命,是你一定要保下自己的兩個兒子。”


    喬浚一個人害了兩條命,喬衡作為胞兄幫著瞞天過海,他們兩人一個都不能逃脫才行。


    喬禮在電話那頭停頓了許久,片刻後,他似乎在一瞬間又蒼老了幾許,低聲道,“喬衡和喬浚一直不如你。心思狠是正常的,但是未免太狠,偏偏他們還沒能鬥過你,被你抓到把柄。可是他們再不成器,阿詢,作為一個父親,我也不會去殺自己的兒子。但我可以和你保證,他們不會再出現了。”


    喬鶴行看著教堂裏的那尊神像,這麽悲憫的神情,仿佛真的在普度眾生。


    可他小時候卻想,他母親一生沒做過壞事,為什麽她的神沒有庇護她?


    “爸爸,我在想一件事情。”喬鶴行突然叫了喬禮“爸爸”,他已經很少這樣溫和地叫他了。


    “你還記得媽媽走得時候,肚子裏是有孩子的嗎?”喬鶴行的手指攥緊了白玫瑰的花瓣,花瓣被扯落了,掉在長椅與地麵上,“你說那個孩子,到底是我的妹妹,還是弟弟?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本來可以當個哥哥的。”


    喬鶴行能聽見電話那頭急促的呼吸聲,像是被人用刀淩遲心髒,痛苦得難以喘息。


    可他卻還嫌不夠。


    他眼皮都沒有眨,夕陽透過窗戶照在他臉上,他像一尊俊美無匹卻冰冷的雕塑,他的嘴角近乎惡毒地笑了一下,問道,“應該是個妹妹吧?會很像媽媽,會長得很可愛。媽媽其實偷偷買了很多女孩子的衣服,就等著她出生了。”


    可她卻沒來得及看這個世界一眼,就埋葬在了喬浚手裏。


    這句話喬鶴行沒有說出口,但他知道喬禮心知肚明。


    長久的沉默。


    教堂裏安靜地能聽見喬鶴行清淺的呼吸。


    他沒能等到喬禮的回答,在長時間的安靜後,喬禮掛了電話。


    喬鶴行並不意外,他慢慢地把手機收進了口袋裏,他膝蓋上的那捧玫瑰花已經不能看了,白色的花朵撒了滿地。


    他漠然地把那些花瓣從自己身上掃了下去。


    夕陽的餘暉裏,他一身漆黑的西裝,臉上有種近乎殘忍的冰冷意味。他今天本來就不是來禱告的,他是來參加一出落幕儀式的,這場經年的仇恨,最終有了結果。


    他等了十三年,終於等來了一個結果,雖然還不夠讓他滿意,但已經有了結局。


    喬鶴行把那捧白玫瑰留在了原地,自己走出了教堂。


    他站在教堂外,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教堂,這個尖頂的教堂是他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當時誰都覺得他母親命好,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孤兒變成了喬家夫人。


    可最後她得到了什麽?


    一場華貴的葬禮。


    喬鶴行極其煩悶地皺了下眉。


    大仇得報,他即將成為喬家唯一的繼承人,他卻沒有多少快意。


    他突然迫切地,急不可待地要去見一見鬱辭。


    他們已經分開太久了。


    他想把鬱辭抱在懷裏,就像之前無數個夜晚一樣。他知道他和鬱辭永遠不會落到喬禮和他母親這一步。


    絕不。


    但他還是難得的有一點軟弱,想要確認鬱辭在他懷裏,安全地在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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