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alpha言語上如此冒犯,beta也願意遷就和包容。


    肖默存聽見這句話,眉峰下壓,額上莫名其妙冒出的青筋消下去許多。


    他心頭觸動,低聲道:“抱歉俞念,我說錯話了。”


    正值如狼似虎年紀的alpha,近乎明示另一個beta身上信息素的味道太濃,很難不令人多想,何況他們還有耳鬢廝磨的過往。


    俞念輕輕搖了搖頭,“也不是單純為了防你,洗個澡我自己也舒服點。就是要留你自己待一會兒了。要是有事你就先走吧,我這兒真的沒什麽需要幫忙的。”


    屋裏一片淩亂,別說做點正事,連新聞也看不了。最忌諱浪費時間、講究高效的alpha應該很反感待在這裏才對。


    誰知肖默存一聽見他的話便合上了窗,邁著長腿走回了他身邊,像是唯恐自己被禮貌請走。


    “不要緊,今天我沒有重要的事。你去洗澡,我來組裝貓爬架,過會兒饅頭醒了估計不肯再老實待在籠子裏。”


    對了,饅頭還在籠子裏眯午覺呢。


    俞念在心裏吐了吐舌頭,覺得對不起自己這個兒子。


    完全把它給忘了。


    饅頭不知道自己正被議論,囫圇地翻了個身,大剌剌舔爪子。仔細聽的話還能聽見小火車一樣的呼聲,隔著天藍色的塑料籠門傳到外麵。


    也許它聞見熟悉的薑花味,聽見爸爸低沉的嗓音,還以為自己回到了舊公寓。


    做著舊日的夢。


    —


    浴巾和洗漱用品全部被打包裝箱了,俞念蹲著身子開箱,刺啦幾下劃開了封口的膠帶。


    肖默存說:“小心手。”


    但是他人隔得遠,沒有過來幫忙。


    俞念點點頭,拿出必需品走進浴室,腦子也有些懵。怎麽就在大白天的開始洗澡了,又怎麽會在洗澡的時候放心留alpha一個人在外麵?


    聽上去不像是普通朋友會做的事。


    但他想,以往肖默存對他就沒什麽特別的興趣,現在自己換了腺體,那就應該更安全了才對。想到這裏他心裏既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意。


    其實他不太確定肖默存這一次的“你太香了”是什麽意思。不像當年那樣赤誠直白的好感,如今的這四個字中的確殘存一些曖昧,卻又實在太若有似無,生硬的語氣聽上去就像是這股味道打擾了alpha一樣。


    不管了,他仍然選擇隨遇而安。


    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如今麵對肖默存他很安全,沒有任何危險,不安定的因子已經在去年冬天隨雪一起融化了,雖然原因不明。


    溫水流進耳道,漾在裏頭成了一窪淺池,聽覺朦朦朧朧的。弧形玻璃封閉出的一平米區域中熱氣氤氳,beta赤身裸體地站在花灑下,小心翼翼衝洗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洗到一半,指腹第無數次摸到腹部留下的那道疤。


    刀口很直,說明醫生下刀既準又快,為了搶救他的性命以最快速度拿走了寶寶的性命。細長的皮膚隆起像丘陵,閉著眼每一處微小褶皺他都爛熟於心。每到這時,身體裏總像有台抽真空的機器開足馬力運作,空蕩蕩的心房中氧氣一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當時他除了流淚什麽也忘了,後來才發現自己錯失了很多,卻不知道該找誰問個明白。比如他很想知道,孩子離開他的身體時是尚有體溫還是氣息全無,作為男孩子他的眼睛大不大、眉毛濃不濃、鼻子挺不挺,像他還是像肖默存。


    五個月滿,應該能看出來了吧?


    可惜他連最後一麵也沒有見上,從麻醉中醒來時肚子裏已經空空如也。枉自喚了那麽久的沐沐,親昵難舍,到頭來連孩子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


    而最應該被責備的人此刻就坐在客廳,幫他們的貓拚玩具,這麽久了絕口不提他們之間的這個僅有的孩子。


    俞念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不該原諒肖默存。


    太對不起沐沐。


    可如果不放下他又能怎麽樣?恨一輩子,疼一輩子,折磨彼此到墳墓裏?


    他隻能緩慢地、微顫地吸氣,調整呼吸,讓自己別再想了。


    失去的永遠不會再回來。


    —


    洗完澡後他又穿上了短袖長褲,擦著頭發走了出去。


    走到客廳門口,不遠處聳然立著一個基本組裝完畢的巨型貓爬架,alpha的身影隱在近兩米高的劍麻架子後頭,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


    麵容看不清,兩隻手還在忙著。頸下兩粒扣大敞,胳膊上的襯衫袖子高高挽起。


    人似乎還是那個人,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


    有點兒陌生,具體陌生在哪裏一時半刻又說不出來,隻覺出些異樣。因此俞念就站在老舊的門框處一直看著,一邊輕輕擦著頭發,一邊觀察alpha緊螺絲、套絨套、掛頂層的毛線團。


    舊空調聲響不小,嗡一聲啟動又嗡一聲歇火,扇頁上下慢掃,冷風每隔五秒便將alpha襯衫的領口吹得微微一晃。


    看了約莫兩三分鍾,俞念忽然頓悟。


    之所以覺得陌生,是因為肖默存用的是左手,不算十分靈活的左手,動作有些別扭。還有,肖默存好像瘦了很多。


    其實他早發覺了這件事。


    時隔五個月再次相遇時alpha就已經清減不少,但當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恨他尚來不及,俞念又怎麽會將這麽點細枝末節放在心上。


    再後來,肖父彌留之際醫院重逢,做兒子的肝腸寸斷,消瘦更是理所應當,沒什麽好奇怪的。


    可時間又過了這麽久,難道他還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嗎?


    俞念靜靜地想,細細觀察,目光像軟尺一樣丈量alpha的身板。


    骨架還是那麽大,一樣肩寬似海,背脊筆直。肋骨卻突出得很,隨著他手上的動作在淺色襯衣下現出輪廓。還有兩頰,側麵的骨頭山峰一樣陡峭,下頜線更是刀削下去的一般。


    比以往更冷峻,更難以接近似的。


    此刻的俞念像回到了洛大,躲在金融係三層西側那間小教室的後門,每隔十秒就透過玻璃往裏看,煩躁地等肖默存提早交卷,陪他去食堂搶椒鹽蝦。而教室裏的肖默存就像眼下這樣,以一種生人勿近的表情端坐,組裝貓爬架也跟參加模擬考一樣嚴謹。


    為什麽會這樣?


    俞念忽然有些想不通。


    難道他也過得不好嗎?在如願甩掉了孩子這個包袱、如願出人頭地、如願取得自己的原諒以後,肖默存還是過得不夠稱心如意嗎?


    恍惚間有人叫他:“俞念。”


    俞念猛得回神,手裏的浴巾慢慢放了下來,眼神逐漸聚攏。


    “嗯?”


    “在想什麽,怎麽站著不動。”肖默存從貓爬架後看他,目光竟有幾分溫柔。


    “沒什麽。”俞念搖了搖頭,慢慢走過去,坐到了他旁邊的空位,浴巾就那麽搭在沙發扶手上。


    肖默存微一皺眉,隨即起身,將自己脫下來的外套鋪在了紙箱上。


    “坐到這裏來,你那兒空調直吹,容易感冒。”


    俞念望了眼貴得乍舌的西服,心想,我哪裏敢坐。


    “臥室有板凳,我去搬一個過來。”說完便搬了個踩腳用的小方凳,幼兒園小朋友一樣的坐姿乖乖坐在了肖默存的左手邊,安靜看他幹活。


    就剩一點收尾的工作了,但還是花了五分鍾才搞定,左手畢竟不比右手。


    裝完以後,肖默存難得露出淡淡笑意,撥弄了一下上方垂下來的毛球。


    “不知道它醒了以後看見這個貓爬架是喜歡還是討厭。”


    “你說呢。”俞念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表情看著他,“當然是喜歡啦。這個比舊的那個好了不知道多少倍,還是個三層的,家裏再多兩隻貓都夠了,估計在貓界也是絕對的豪宅了吧。”


    肖默存笑了笑,略帶道歉地說:“助理買的,買大了。”


    左右不是花厲正豪的錢,他自然是往豪華、高奢、有排麵的方向上挑。


    俞念心想你還真實在。送別人禮物,毫不避諱地說出是助理代為挑選,也不怕收禮物的人會多心。


    好在他明白肖默存的為人,怕麻煩,怕費事,不愛用好話敷衍。


    他已經習慣了。


    正說到這兒,饅頭醒了。籠子裏傳來喵喵幾聲抗議,一睜眼就要出來鬧海。肖默存站起來作勢去開籠子,俞念跟著起身攔住他:“我來吧,你手不方便。”


    alpha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沒有反對,慢慢又坐了回去。


    重達16斤的發麵饅頭從籠子裏被抱出來時四肢癡傻前伸,睡得眼神都呆滯了。俞念一邊笑,一邊忍不住湊上去親了親它,“傻兒子。”


    它使勁閉眼又睜開,眼睛拉成一條縫,看見不遠處的肖默存就又開始撒嬌。


    “喵嗚——”手伸得更長,要它爸抱它。


    俞念額頭抵著它的額頭用力晃腦袋,“我對你不好嗎?要跑到哪裏去啊。”


    說著便把它放到了貓爬架上。


    肖默存原本露出了些期待的神情,以為他會把饅頭放到自己膝蓋上,此時又鬆懈下來,卻沒開口要求。


    他知道自己不算饅頭的家長了。


    有了新鮮的玩具饅頭一時也忘了它前爸爸了,在劍麻上磨爪子,從二層貓窩兩步竄到三層,鑽進去以後肥滾滾的毛屁股朝外,尾巴在空中繞圈打轉。


    兩人相對無言,真的有相交已久的朋友意味。


    肖默存看著貓,俞念看著他,湖水一樣的眸子跟饅頭的差不多,隻顏色不同而已。


    過了一會兒後俞念開口道:“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怎麽感覺瘦了很多。”


    是極有分寸的關心,點到即止的親近。


    肖默存目光慢慢收回來,視線重新撞到一起。


    “還好,最近換了新部門,要學的東西是比較多,明年回總部了或許會好一些。”


    俞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你那麽優秀,學什麽都不在話下。不過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日子還長,慢慢學吧。”


    齊家隻有他一個嫡親的小輩,即便他姓肖,將來的一切總歸是他的吧。俞念在心中默默思忖,所以有什麽好著急的,慢慢來就好了,不會的一樣樣學,遲早都會得心應手的。


    肖默存深深看著他:“知道。”


    “那你平時吃飯是怎麽吃呢?”俞念又問,“家裏有阿姨做嗎?在公司呢?”


    alpha喉嚨像是被東西堵住了,許久沒回應。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家裏有阿姨做,公司有秘書去買,開會就跟下麵的人一起吃。”


    有阿姨又有秘書,聽起來應該很享福才對,為什麽反倒瘦了這麽多?


    俞念奇怪地瞧著他的臉,輕輕咦了一聲。


    “那就怪了。”


    “怪什麽?”


    俞念頓了頓,隨即自我否定似的搖了搖頭,一下子笑出來,“你看著像是受了齊家的虐待一樣。”


    肖默存略一皺眉,正要反駁,俞念搶在他前頭道:“我知道不可能啦,就是想跟你說你真的瘦了好多。”他頓了頓,“這樣吧,中午來不及做了,下午一起吃飯,收拾一下我來做,算是感謝你送的冰箱和洗碗機。”


    “哦對,還有貓爬架。”


    兩人相視一笑,默契地抬起下巴看向頂層的貓尾巴。


    “我就說它會很喜歡吧。”俞念一副我最了解它的語氣。


    “嗯。”肖默存望著他,疼惜又珍視,忽然間說:“俞念。”


    “嗯?”俞念扭回頭。


    “我把煙戒了。”


    俞念一怔,下意識看向他那個永遠裝著打火機的左邊口袋。


    “真的。”肖默存說,“以後也不會再抽了。”


    語氣認真誠摯,像極了鄭重承諾。


    空氣靜了下來。


    明明是勸過不止一次的事,真到聽見這句回應的時候,俞念卻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慢慢垂眸,盯著自己拖鞋裏露出的圓潤腳趾,溫軟地道:“挺好的,吸煙有害健康,煙盒上都寫了,早該戒掉。”


    說完朝肖默存笑了一下。


    人高馬大的alpha以一個算不上放鬆的坐姿坐在布沙發墊中,兩手覆在膝蓋上,修長的手指用力按著突出的骨頭,目光深邃地看著他。


    “我隻是希望跟你待在一起的時候不那麽讓你討厭。”


    說出這句話的肖默存,身上已經好久沒有煙味了,幹淨清爽,象牙塔中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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