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番折騰後,三人總算從消毒水味中解脫出來。


    一出門才發現,外麵竟然下起了毛毛細雨。茸茸的細紗似的雨飄在黑夜裏像霧,被車的前燈一照朦朧輕悠,貼在肌膚上又像嗬出的涼氣。


    三人都沒想到,遂在廊下頓足。


    “喲。”周至捷往外伸手,“這老天爺的臉真跟肖某人的脾性一樣,說變就變。”說完朝肖默存笑。


    明裏暗裏非要打趣好友一句。


    厲正豪早等得急了,縮在車邊看見他們急忙便迎了上來,手上打著把傘,腋下還攜著一把,臉上都濕了一層,“肖總,您總算出來了。這雨半個小時前就開始下,我擔心你們出來路上淋著,特意把車開過來等。”


    他遞過腋下那把傘:“車裏隻預備了兩把傘,您三位哪位委屈一下跟我共一把。”


    “我就不用你們了。”周至捷爽快一揚手機,“我自己叫了車,這就到了,跑兩步就行。”


    “不用,我送你。”肖默存接過了那把傘,提出要送好友上出租車。


    厲正豪為節省時間,見狀便想帶另一位走:“那俞先生就跟我一起先去車上等吧,這雨飄臉上也怪不舒服的。”


    俞念愣愣的隻管點頭。


    肖默存卻轉過頭將他攔下來,手臂觸在棕熊的臉上,“你就在這兒等一會兒,我送完至捷就回來接你。”


    厲正豪立馬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嘴巴,人家用得著你?


    “嗯?”俞念意外地看著他,乖順點了頭,穿著拖鞋的腳寸步不動,“好,不急。”


    就這樣,周至捷與他們分開,自己打車走了。


    肖默存送完他,細雨裏迎著車燈走回來,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單手打著一把黑傘,一步步朝廳門走。


    俞念站在階梯上,抬眼看見alpha的模樣,隻一秒眼睛就挪不開似的黏在了他身上。


    真奇怪,明明從前這個人也是這樣,一身深色西服一臉不苟言笑,那時就算再怎麽愛他俞念也覺得有幾分陰鬱嚇人。今天不知怎麽的,陰鬱散開了,變成了穩重英氣,像是將沉重的黑夜一肩扛起,格外叫人信得過。


    一個人的成熟,往往不會一蹴而就,但改變被發現卻隻是一瞬間的事。


    想著想著,俞念又想到上一次兩人雨中胡鬧,肖默存被他氣得傘也不要了,荒唐地抱著他狂奔,不管不顧地把他扔進車裏。


    當時俞念差一點以為alpha要對自己做什麽過份的事,拚命掙紮,讓人看笑話。


    想來想去,想得亂七八糟。


    他急忙勒令自己不要再想了。


    沒來得及掩飾好心慌,肖默存已經踏上台階,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等急了?”


    俞念斂神道:“沒有。”


    肖默存便禮貌地將大半傘遮在他頭頂,讓他靠左臂近一點,護送他到了車上。


    車裏空調開得合適,仍是清新無味。細雨隱在天的黑布裏,遼無邊際,烏雲遮月,月光極淡。時間太晚饅頭已經睡著了,盤在副駕駛座上低聲打著呼。


    俞念身子探到前麵抽了張紙巾,抿唇幫肖默存擦拭右肩的水。


    “多謝。”肖默存目光深沉看著他。


    俞念垂眸搖了搖頭,兩人便不再交談了。


    厲正豪心裏著急,半點也裝不住事,沒過多久就從後視鏡瞥,壓低聲音:“肖總,剛才您不在的時候齊董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


    俞念驀地坐直了。


    肖默存也慢慢抬起眼,“你怎麽說。”


    “我說您心情不好,正在江邊散心呢,沒帶手機。”厲正豪暗暗叫苦,謊話不好編,尤其是麵對齊明鴻這樣幾十年都在與人鬥的人上人。


    “說得不錯。”


    “但我擔心您回家齊董看出不妥來,那可就……”他回頭為難地瞧著自己的老板。


    眼下可以瞞,但回了齊宅,就難說瞞不瞞得住,何況往後還要上藥換藥,哪裏是一兩天的事。隻要齊董事長發現了傷勢,略一探查就能知道前因後果,到那時所有人都吃不了兜著走。


    “你的話很有道理。”肖默存略一沉吟,忽然順著他的話道,“他遲早要知道的。”


    “對啊。”厲正豪順杆爬,“您得想個辦法。”


    空氣靜了幾秒。


    “正好,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肖默存指頭動了動,讓厲正豪靠得近了些,忽然冷冷地道,“我的事你一件不落,件件跟他匯報,今天這件也不能少。”


    厲正豪驚得一跳,差點栽倒過去,“您這是哪裏話,我、我真沒出賣過您!”


    “急什麽。”肖默存按住他的肩膀,“事無不可對人言。今天我這傷的來曆,也靠你知會他……”


    話音未落,alpha裹著紗布的右手一抬,忽然重重砸向椅背,車裏砰一聲悶響!


    “肖總!”


    “默存!”


    這一下猝不及防,俞念愣了一秒才撲過去摁著他的手急問:“你幹什麽?!”


    剛包紮好的傷口重擊之下又流出血,從層層紗布裏觸目驚心地滲出來。肖默存疼得咬牙吸了口氣,左手穩著右腕沉眸看向前麵:“你跟他說,我看了當年的舊新聞,拿這隻廢了的右手出氣。至於什麽新聞……”他停下來緩了兩秒,嘴唇都發了白,語氣卻冷得厲害,“齊董事長心知肚明。”


    剛才那一下近乎自殘的舉動令俞念一顆心都嚇得要跳出胸腔,乒乒乓乓直響,聽見了這番話後更是心神俱裂,五官全擰到了一起,揪著肖默存的手磕磕絆絆道:“你……你瘋了是不是?!疼嗎?又流血了……傷口肯定又裂開了……怎麽辦?要不要回去重新包紮?”


    話一說完,又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傻話,哪有不疼的道理?


    內疚和心疼揪著他的心,令他指甲深深嵌在掌心中,指緣全無血色。


    一瞬間,剛因為共傘而溫馨了片刻的情緒又皺成了一團,淚水包在眼睛裏成了湖。


    “沒什麽。”肖默存忍下疼,變回輕描淡寫的語氣,輕輕推開了俞念的手,“這隻手神經早少了一半,感覺不到多少疼。”


    厲正豪早怵得腿肚子抽筋,牙關打顫道:“肖總您可千萬愛惜自己的身體,我我我保證以後不胡說,您放心!不不!您的事我從來沒對誰胡說過!”


    “那就好。”肖默存銳利一擊後又溫和地看著他,右手不當回事地垂著,“我知道你信得過,今晚不過多囑咐一次,你不用多心。今後我在金地的日子還長,即便哪天齊董不在了,我對你的倚重也還是一樣。”


    一句話將厲正豪點透:金地即使現在還由齊明鴻說了算,要不了幾年總會是年輕人的。


    “是是,我對您忠心不二,這一點您絕對不用懷疑……”厲正豪悄悄擦了汗。


    “嗯。”肖默存點了點頭,“先送俞念回去,你開車吧,把隔擋關上。”


    厲正豪哪還會有什麽異議,急忙降下隔板,專心開車去了。


    前後車廂全然隔開,後麵是另一個安靜的世界。


    肖默存轉過頭,忽然發現俞念不知何時悶不作聲地低下了頭。


    “怎麽了?”alpha皺眉問,“剛才嚇到你了?”


    心裏也有些後悔,或許又讓眼前的人想起了往日的暴戾。


    俞念仍然不肯抬眸,隻慢慢將頭擺了擺。


    “生氣了?”肖默存聲音低沉,昏暗光線裏如耳語一般,“抱歉,不是故意要嚇你,隻是想震一震我這個助理。”


    “你不了解,他經常跟齊家的人匯報我的行蹤,不能不防。”


    “如果讓我爺爺知道,你和你哥哥恐怕——”


    一句句解釋接踵而來。


    “那你呢?”俞念驀地抬起頭打斷他。


    視線一撞,肖默存沒說完的話像燃了一半的煙被水給潑滅了。


    那雙清澈的眼眸裏又是淚水又是難過,滿是不理解地看向他,像憋著一股極大的委屈似的質問:“那你呢?你不知道疼嗎?這樣我心裏怎麽過意得去,怎麽還你這份情?”


    尾音帶著哽咽,抖得像風裏的雨。


    肖默存微微詫異,淡然朝他笑:“我什麽時候說過需要你還?欠你的我都還沒還清。”


    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最精明的生意人也算不清他們之間這筆賬了。


    而且,他們之間好像就隻剩下這個話題。我欠你的,一輩子都欠你的,要想方設法彌補你;你呢?你也欠我的,你也在擔心怎麽還我這份情,從此無拖無欠,一清二楚。


    俞念鼻尖劇烈一酸,再也難以忍受,忽然什麽也不想管了,驟然撲到alpha腿上哭了出來。


    “俞念?”


    肖默存渾身一僵,兩手避嫌似的舉到空中,半點也不敢亂動。


    壓低的抽泣聲從alpha腿間傳來,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像最渴人擁抱的貓兒,勾著人的靈魂,叫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難受。


    肖默存聽了片刻便投降般地哄他:“怎麽了?別哭,你說話。”


    說完他沉默等待,隻等來更激動的哭聲。


    alpha眉峰緊緊皺到了一起,“是不是不想見我?放心,隻要你沒事,我以後不會輕易找你。”


    俞念一張臉死死埋在他大腿上,拚命搖了兩下。


    那就不是。


    alpha想了想又問:“那是不想回家?不想見你哥哥?”


    俞念沒立刻說話。肖默存以為自己猜對了,即刻道:“這個不難,我讓助理送你去我們以前的公寓,好不好?如果你不想回那兒,今晚就暫時住到酒店去,明天我去幫你看房子,選一套離雜誌社近的、裝修溫馨一些的買下來。”


    誰知俞念仍舊隻是搖頭,兩手攥著他的褲腿不鬆手,淚水泅濕了好大一片布,弄得肖默存這樣處變不驚的人也有些亂了心神。


    “到底怎麽了?”他俯身靠近俞念頭頂,以令人無法察覺的力道順了順好聞的軟發,低聲道,“有什麽難辦的事你告訴我,我想辦法去辦,不讓你失望就是了,這樣隻是哭,我怎麽猜得到你要什麽。”


    話說得溫柔極了,似乎是萬分情願哄著俞念、順著俞念,再沒有什麽勉強的。


    可俞念就是不肯說話。


    他偏就這樣任性,來了少爺脾氣,隻是哭,一直到哭得累了,抽噎的聲音慢慢收住,變成急促的喘息,又變成勻速的呼吸。後來,竟然伏在alpha腿上睡了過去,臉頰與濕透的西褲緊貼在一起,固執地不肯分開。


    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肖默存一動也不敢動,身體僵直了許久,雙手無所適從地擱在別處,碰都沒有碰他一下。


    直到哭聲漸歇,呼吸聲漸勻,腿上的beta扭了扭身子,側過臉頰來,他這才肯定俞念是睡著了。


    淚水帶出久違的白薑花香氣,悠然清甜,懾人魂魄。


    肖默存閉上眼,深呼吸了兩次,將這股沁入靈魂的信息素味道盡其所能吸進身體裏,封存在體內。


    不因為情 欲,隻為了懷念。


    然後,他一雙手慢慢覆在了俞念背上。右手不方便,索性放在beta後腰加溫,左手從頸後緩緩往下順,撫過柔軟的棕熊睡衣,像是在幫貓咪順氣。


    就這樣,他也輕而易舉地發現自己變了。


    以前他讓俞念哭得最多,現在他知道怕了,變得最舍不得俞念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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