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肖默存跟周至捷結伴出發,驅車前往兩百公裏以外的瓊北市,希冀求得一條生路。


    路的前半程司機由兩人換著當,後來幹脆改成周至捷一個人受累。


    原因是肖默存意外表現得有些神經緊繃,刹車總是踩得太急。


    這副光景極為少見,周至捷免不了出言調侃:“喲,天不怕地不怕的10級alpha也有害怕的時候?快讓我看看,刻在腦子裏以後重播!”


    他剛一轉頭肖默存就將他的臉用力推了回去:“專心開車。”


    “瞧好了你!”周至捷笑著轉了個飄逸的彎,跟說相聲似的想逗好友開心。


    同樣是alpha,周至捷等級比身邊這位差了兩級。


    兩級不是一個數字,是天差地別。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能站在alpha的角度去理解肖默存,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根本不懂eβ10的alpha在想什麽,例如肖默存告訴他想要徹底治好俞念的時候。


    要治好依賴症不止一條路,其中有一條路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該走的,但肖默存後來還是知道了。


    好在這個eβ10的alpha脖子上這顆腦袋裝的不是草,知道以後並沒有過多表示。


    正想開口跟好友聊聊俞念的病,周至捷右耳的藍牙耳機裏忽然來了聲音。


    對方是他在慈愛醫院僅有的一個人脈,他匆匆接起來。


    “你確定?確定他知道?你要確定我們可就直奔你那兒去了啊。”


    “行行行。哎呀你放心我知道規矩,醫者父母心,感謝感謝。肯定不拿東西,病人自己也不會拿東西去的。”


    他朝肖默存遞了個眼色。


    肖默存看著他安慰自己的樣子無聲地笑了笑。


    掛下這通電話,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總算問到點兒譜。我就說教授那點兒老關係不一定夠用吧。”


    肖默存微一正色:“有人知道那個病人的身份?”


    “據說是。”周至捷目不斜視,“有個快退休的老資格,現在在急診藥房工作,應該能幫上我們,我讓人攔住了,五點以前保證下不了班!”


    “謝了。”


    周至捷拿眼神瞟他,“哎我發現你今天還真是有點兒不一樣,終於知道對自己的事上心了?”


    “不是我自己的事。”肖默存否認。


    他的確很緊張。


    上一次與俞念碰麵以後,心底最深處一直吝嗇給予的溫柔跟保護欲悄悄抬了頭,隨之產生的便是對治療結果的擔憂。


    萬一那邊的醫生不肯直言相告,萬一不能順利聯絡上當年那個病人,萬一對方的治療方法對自己不適用。


    有很多種萬一,最後匯成一個最壞的可能——


    萬一自己的病治不好。


    這一周裏他想過很多次這個可能。


    一個從小被人收養的alpha長大後跟一個beta結了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子,結果卻連將寶寶抱在臂彎中哄著睡覺都是奢侈。


    世上可悲的事千件萬件,也許就數這一件最為可悲,最讓人難以接受。


    但擔心也沒有用。


    過去的人生經曆教會他,事情往往並不向你所期待的方向發展。


    兩小時後,兩人到了慈愛醫院,果不其然在副院長那裏碰了個軟釘子。


    對方對肖默存的遭遇深表同情,也很希望能幫他一二,但一來當年那個病人的確不是在自己這裏治好的,二來病人的身份他不能隨便透露出去。


    “連名字都不能說?!”周至捷當場就急了。


    副院長撇他一眼後開始打官腔:“病人有隱私權這你應該知道,再說當年人家對慈愛醫院是做了很大貢獻的,哪能說告訴你就告訴你……”


    “很大貢獻?什麽貢獻。”周至捷把心一橫,嚴詞質問:“是醫學方麵的貢獻還是錢方麵的貢獻?”


    副院長拋下兩個字:“都有。”隨即將他們請出了辦公室。


    出了行政大樓的門,周至捷半分鍾也不敢耽誤,拉著肖默存直奔急診廳。


    兩人快馬加鞭殺到藥房,一下子便跟牽線的人一起將不大的隔間占得滿滿當當的。


    “老徐你就幫幫忙吧……”中間人很願意出力,一直唉聲歎氣地懇求老頭,“你看看這小夥子,人家現在還這麽年輕,萬一治不好沒過幾年人沒了,多可惜……”


    說得肖周二人眼皮直跳。


    姓徐的老頭穩坐在木椅上,布滿皺紋的眼皮抬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肖默存,嘴裏還慢悠悠地吹著保溫杯。


    “治不好割腺體不就行了,人不至於沒了。”


    周至捷差一點上去捂嘴:“我們還沒告訴病人呢!”


    肖默存眉頭一蹙,目光深沉地轉過去:“拿掉腺體就能治好?為什麽楊教授不告訴我。”


    “不告訴你自然有不告訴你的道理。”周至捷放棄般地說,“不過現在橫豎你也知道了,我就不瞞你了。是,這個病理論上講拿掉腺體就能根治,但是你知不知道拿掉腺體意味著什麽?”


    他容色沉鬱:“從一個eβ10的alpha變成一個沒有等級的alpha,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沒有人會再正眼看你,包括beta和omega;意識著你再也不會發情,再也不能標記任何人,你這一副好皮囊隻能帶進棺材裏。”


    對alpha這種生物而言,信息素等級意味著一切,能力、地位、尊重,所有這些東西都與eβ後麵緊跟的數字息息相關。


    拿掉腺體,即收回命運的一切饋贈。


    周至捷在說這些的時候肖默存就在他麵前,看著他五官緊張地擰在一起,用這些可能的後果嚇唬自己。


    良久後他反而平靜:“我知道,我爸就沒有腺體。不止你說的這些,依個體而異還會有不同程度的身體機能紊亂和失眠,需要長期服食藥物。”


    不止是alpha,一個人沒了腺體隻會過上生不如死的生活。肖岱樺已經算是足夠堅強,卻仍然多年飽受病痛折磨。


    “所以我們才沒有在一開始告訴你,更何況你以前就想——”周至捷望了眼周圍的人欲言又止,“總之你不要一上來就想拿掉腺體,先試其他的路,都走不通再說。”


    “當然。”肖默存無奈地笑了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


    他很快就要做爸爸了,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個死心塌地跟著他的beta,沒有腺體以後拿什麽去照顧這些他在意的人?


    頓了頓,他收起笑容,語氣鄭重了幾分:“我的確不能沒有這個腺體。”


    房間裏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老頭。


    “你們盯著我幹嘛?”老頭慢吞吞喝了口茶,口中咂了一聲,“拿掉腺體就行,這麽簡單的事也不知道你們alpha是怎麽想的,死活就是不肯照辦。我活了這五十幾年都沒想通,alpha的自尊就真的比命還重要?”


    臨了還不忘威脅一句:“據我所知,其他兩位病人就是因為不肯拿掉腺體才短了命。”


    alpha就是這樣固執如鐵板一塊的生物,跟信息素牢牢綁定的自尊心是一條通了電的高壓線,誰也不能輕易碰觸,包括他們自己。


    肖默存完全理解他們的想法。


    周至捷的心一下子卻又提到了嗓子眼,“那您倒是告訴我們那個還活著的病人究竟在哪兒啊!”


    “我怎麽知道,你喊什麽喊。”老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頓了頓又說,“不過我應該可以告訴你們他的名字,至於他目前在哪兒、怎麽治好的我一概不知。”


    周至捷聽完後千恩萬謝,跟肖默存一起站在老頭身後像監工一樣盯著老頭慢吞吞地在電腦中檢索。


    “這個……?不是。”


    “這個也不是。”


    ……


    五分鍾後,忐忑不安的兩個人終於等來一句:“找到了,就是他。”


    屏幕上是一條尚未點開的急診就醫記錄,周至捷問:“怎麽確定就是他?”


    “你這個小醫生……你以為eβ10的alpha跟蘿卜白菜一樣天天都能遇見嗎?”老頭回頭瞥了他們一眼,“他當年來急診治過腺體劃傷,是我接收的。”


    話音剛落,鼠標輕點兩下,那條窄細的文字倏然變大,所有的資料像從屏幕裏蹦出來一樣,直觀地呈現在他們眼前。


    照片自然缺失,病人的名字卻赫然在列。


    齊承文。


    聽上去很文質彬彬的三個字。


    在場其他幾個人肩膀一塌,深深鬆了口氣——


    總算找到了。


    可本應最興奮的肖默存卻像是瞬息間遭受了什麽要命的打擊,臉上駭然變色,渾身肌肉都霎時繃緊。


    怎麽會是他?


    再望向那三個字,肖默存心髒巨震,煞白著臉一個音節也吐不出。


    “怎麽了默存?”周至捷察覺異樣,轉過頭來奇怪地看著好友,就連老頭都將椅子斜了過來。


    “怎麽了小夥子,你不信我?”


    “你怕找不到他?”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肖默存的耳邊卻回響著陣陣嗡鳴,血液冰涼,手腳僵硬,隻有一團墨鉛似的黑雲壓在他心頭,壓得他喉間發緊,遲遲喘不過氣來。


    那團雲不是別的,是絕望和屈辱。


    就在這一時半刻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像電影片段的飛速回播。他貧窮的童年,挑燈夜讀的高中歲月,短暫快樂過的大學生活,在地下室擠一個床位的留學日子,回國後跟俞念結婚、每一次標記、每一次吵架。


    最後是醫生告訴他俞念有了他們的孩子,俞念又告訴他,孩子叫沐沐,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周至捷眉頭深蹙,推著他的肩膀問:“默存,你怎麽了?臉色太難看了。”


    “默存,肖默存——”


    “肖默存你說話啊!”


    到後來幾乎是用吼的。


    呆立許久後肖默存慢慢轉身,目光在麵前的三人身上打了個轉,又轉回了電腦屏幕。


    “治不好了……”他嘴唇動了動。


    周至捷將耳朵湊近:“你說什麽?”


    肖默存臉色慘淡至極,周身冒著徹骨寒意,“至捷,我治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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