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後,周至捷陪著肖默存往樓下走,打算把他送到停車場。


    上一次的衝突肖默存沒告訴他,但從對方的神情他已經知道情況不妙。


    “別太擔心了。”他搭上老朋友的肩,故作輕鬆道,“也不全是壞消息,至少你現在知道為什麽自己跟條狗似的了。”


    說完朝肖默存笑起來,打趣似的望著他。


    肖默存敷衍一般地勾了勾嘴角,將肩頭的手推開:“誰跟條狗似的。”


    “你啊。”周至捷接著調侃,“不是你說自己麵對俞念的時候是條瘋狗的嗎,許你說不許我說?”


    一提到俞念的名字,肖默存臉上那點零星的輕鬆也偽裝不下去了。他周身的氣壓徒然變低,冷然的五官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


    上一次來這所醫院是跟著救護車一起。


    那晚的追悔與恐懼至今想起仍令他血液倒流。


    之後的第二天肖默存便將饅頭寄養在小區的寵物店,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離開了他們的家,沒有再回去過。


    他不知道俞念哪一天會回家,不想冒險,所以幹脆利落地搬走了。現在看來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對他自己、對俞念、對孩子都是。


    不知道是人性如此還是身體激素作祟,自從知道俞念有了兩人的寶寶後肖默存覺得自己變了許多。上班路上見到推著嬰兒車的路人他會比以往更急地踩下刹車,同事說到孩子的話題時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不感興趣,而是會沉默地聆聽一會兒。


    什麽牌子的兒童座椅最安全,哪裏的主題樂園最適合親子出遊,不同年齡的孩子應該購買什麽類型的保險。這些東西以往他從來不屑一顧,如今卻開始留心。


    他知道自己期待這個孩子的出生,緊張俞念跟孩子的安全,在意他們過得好不好,想要盡全力給他們最好的生活,盡管他是如此的薄情寡義。


    周至捷見他長久不說話,猜他心裏不好受,急忙安慰道:“行了行了,別要死要活的,這可不像那個狂得要命的你啊。目前想那麽多也沒用,既然別人能治好那你也能治好。趕緊回公司請假,咱們倆盡快出發。”


    肖默存收攏情緒,低低地應了一聲。


    兩人下了樓梯,吹著風沉默地走在醫院的平地上。地上落著清潔工來不及打掃的黃葉,腳踩上去沙沙作響。alpha的黑色風衣下擺被吹得飄起一點弧度,看上去英姿挺拔,難以將他跟什麽罕見病症聯係在一起。


    走了一段路,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不太確定的聲音。


    “默存?”


    兩人轉過身去,見到藍白條病號服外裹了件厚外套的俞念,臉上的驚訝在看見肖默存正臉的那一刻倏地化為了驚喜。


    肖默存眼眸猝然一沉。


    已經十天過去,他根本沒想過俞念還在醫院。看著單薄瘦削的beta出現在眼前,alpha兩道劍眉深深蹙起。


    “我先回去工作了。”周至捷拍了拍他的肩。


    肖默存喉間嗯了一聲,目光仍是緊緊鎖著俞念,見他猶豫兩秒後慢慢朝自己走了過來,步子邁得很小心平穩,應該是擔心肚子裏的骨肉。


    “你怎麽來這兒了?”俞念走到他麵前半米處微微抬頭望著他,眼神中飽含期待。


    “是來看我的嗎?”


    beta想當然地覺得自己的alpha出現在醫院就是來找他的,眉眼間的欣喜藏也藏不住。他下巴瘦得更尖了些,劉海也長了不少,身上罩的這件寬大外套像是新買的,以前沒有見過。


    肖默存看著這樣的俞念長久地沉默。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沒有辦法開口,無法告訴對方自己不是來看他的,隻是來治病,來治可能讓彼此萬劫不複的病。


    俞念以為丈夫默認了,隻不過性格別扭拒絕說出口,眼中笑意更甚。他走近一步,雙手從肥大的袖口中伸出來替丈夫整理有些淩亂的領口,輕輕抿唇道:“是我給你買的那件。”


    肖默存沒有阻止他,依然緘默不語。


    俞念臉上便不止微笑了。他一對眸子閃著幸福的光,羞怯又滿足地看著肖默存,“你專程在工作日來看我和寶寶,還特意穿著我送你的這件風衣,我很開心。”


    接著又垂眸向下:“寶寶也很開心。”


    可惜肖默存不是有意為之。早上出門急,他從行李箱裏隨手拿了件外套套在了襯衫外,根本沒想到這是那件三周年的禮物。


    至於俞念……他甚至不知道俞念還在住院。


    他對俞念的忽視和輕慢已經到了極端惡劣的程度,就連來治病也是因為情況壞到不能再壞才來的。如今沉下心來仔細想想,其實他對俞念早已經是差到了極點,多年來從冷暴力向真正的暴力升級,還差一點傷到了他們的骨血。


    這些事情根本不能全部推到什麽所謂的信息素爬升症上麵,那頂多隻是讓事情惡化的催化劑,根源在於他的自以為是。


    可這一切俞念絲毫不知情,或者說知情卻不在意。自己的beta像個傻瓜一樣愛著自己,無怨無悔,再害怕也不離開。


    肖默存不動聲色地望著俞念,胸膛裏的那顆心髒卻再一次感到了強烈的懊悔,翻江倒海,就像他每一次傷害俞念後那樣。


    弄完衣領,俞念又動手幫丈夫拍了拍肩側的褶皺,像是想用動作掩示心慌。


    果不其然,他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小聲問:“上一次的事,你消氣了吧?”


    他指的是藥的事。


    “我仔細想過了,瞞著你吃藥是我的不對,我應該告訴你的。其實我不是有意要騙你,就是怕疼……你氣也氣了,咱們就算扯平了,好嗎?”


    這番話不知他鼓了多久的勇氣,打了多少腹稿才如此順利地說出來。說完後他不太敢看肖默存的反應,垂著眼安靜等待。


    半晌無言。


    俞念心裏一陣失落,料想是丈夫不肯原諒,左手剛剛離開風衣卻被倏地捉住。


    “你怎麽這麽蠢。”肖默存握著他的手腕低聲問。


    俞念被嚇了一跳,以為alpha又突然發了瘋,抽了幾下也沒有抽開,隻有忐忑不安地任他握著。


    肖默存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怕我,連我抓著你的手你都怕成這樣,結果卻逼自己吃藥來討好我。到頭來我不僅不領情還對你又打又罵,害得你差點兒流產,你轉頭就忘了,又在這兒幫我整理衣服。俞念,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蠢的人?”


    俞念擔心腹中寶貝的安危,用力掙脫出手腕後撫著肚子後退了一步,眼眸微顫道:“你別生氣,我不碰你的衣服了……我們回病房坐一會兒吧,外麵風——”


    “俞念。”肖默存打斷了他的話,眉間皺出兩條深壑,語氣生硬無比。


    “不要再這麽蠢了。我打你你就還手,拿椅子砸我,拿刀反抗,不敢的話你就跑。怕我就躲得遠遠的,不要靠近我,不要再給我傷害你和孩子的機會,這些你難道不懂嗎?”


    秋風帶著涼意掠過兩人的身體,俞念嘴唇抖了抖,脖子縮進了外套中,一雙眼睛惶恐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些。


    “默存……”他聲音又添了幾分怕,“你怎麽了?”


    肖默存見他這副樣子,心中怒氣更盛,刻薄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怎麽了,你猜我怎麽了?知不知道這幾年你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每天圍著我打轉,整天唯唯諾諾誠惶誠恐,不是問我想吃什麽就是問我什麽時候回來,東一句別生氣西一句你錯了,哪兒還有半點兒當年的灑脫活潑?”


    這些話在肖默存心裏存了很長時間,也說過一兩次,但俞念每回都像是沒長耳朵似的,過後該怎樣還怎樣。


    拳頭打在棉花上,人是不會覺得解氣的。


    但這一次,他的beta似乎是聽進去了。


    他每多說一句,對方眼眶裏的濕意就多一點,嘴唇緊抿,雙手將外套攏得更嚴。


    等他終於說完,俞念靜了半晌,再開口時嗓音中包裹著濃濃的失望。


    “你又要打我了嗎?”


    肖默存渾身一震,瞬間啞了火。


    下一秒俞念慢慢向後退了一小步,腹部的手沒有半刻離開。他緩慢地呼吸,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產生劇烈波動,手指無聲地攥緊外套。


    “你知不知道我也快不認識你了?”他聲音既輕又低,傾訴著內心的想不通,“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跟現在就像是兩個人。”


    同樣的話,他原樣還給了自己的alpha,然後低著眉眼望向自己腹間的右手。


    “以前你有話會好好說,我不會拚的模型你會教我拚,我解不出數獨你也不會罵我蠢。你甚至會跟我去看你最不感興趣的文藝電影,還把外套脫給我穿,凍到自己打噴嚏也不肯拿回去。”


    “那時候你會告訴我你討厭吃什麽,討厭哪個老師的課,討厭哪個大文豪的用詞,也會跟我說喜歡我身上的味道,喜歡我給你過生日,喜歡和我一起自習。”


    說著說著,俞念就陷入了他珍藏的那些回憶裏,臉上又是笑又是淚,隔了半晌才又慢慢道:“但是現在呢,現在我們一周都說不上幾句話,見了麵不是吵就是冷戰,已經很久沒有心平氣和地說過話了。”


    最美好的回憶,反襯著最難堪的現實。


    肖默存許久沒有聽俞念說過這樣的話,內心最脆弱柔軟的地方被每一字刺穿,斂眉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離開我?”


    俞念應該離開他。


    下雨就該打一把傘,一次次受傷後就該遠遠地離開,眼前的beta早就該在千瘡百孔前逃離自己身邊。


    可俞念卻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他,無力地說:“你以為我不想嗎?”


    “我想過無數次,但我就是做不到。”


    “那年你第一次摔門離開家的時候我就想過,後來你在家裏砸東西,用信息素逼我安靜,再到後來對我動手,每一次我都想過。”


    他細細數著肖默存的每一項罪行,像是把心上的傷疤翻出來攤在陽光下。


    “我勸自己算了吧,還堅持什麽呢,你不會再變回原來的樣子了,該是時候離開你開始新生活,就算換個腺體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到這裏他哽咽難當,嗓音嘶啞不堪,揪著衣服的指尖微微發著抖。


    “但我就是做不到……我就是走不出那個家,說服不了自己離開你,我做夢都想再回到從前。你說,我能怎麽辦?”


    俞念就這樣仰頭望著自己的alpha,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淌,良久沒有再說出任何一個字。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身不由已。


    肖默存也許不懂,但俞念卻深知個中滋味。


    他的灑脫、他的樂天沒有在愛情中發揮哪怕一丁點作用,從遇見肖默存的那一刻起他就像是接受了命運最惡毒的詛咒,一邊妄想著自由自在漫無目的的生活,一邊被感情的枷鎖牢牢縛住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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