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托娜緩緩的走下火車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濕潤陰寒的空氣瞬間浸潤了她的肺部,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她心中緩緩醞釀。


    她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傷透了心的土地上。而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卻無比平靜,這片承載了她最寶貴的青春與記憶的土地,又以一種猶如故鄉般的溫暖緩緩的包裹了她疲憊的心靈。她曾無比熱愛這片土地,因為這裏曾有她最愛的人…


    然而諷刺的是,三年前她帶著悲哀和絕望離開這片土地,三年後她再次回到這裏卻是因為一場更大的傷痛。


    “終於到勒。”男人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跟著穆托娜走下了火車。她伸手想取過幾樣替丈夫分擔一下,男人橫過手臂把行李護在胸前


    “你莫動,莫動,不重嘞,輕著呢。我這拿著剛好。”


    穆托娜看著憨笑的丈夫,也勾起嘴角輕輕笑了起來。這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多少還是有那麽一絲絲暖意。


    她再婚的丈夫王慶是一個憨厚敦實的山東大漢,就像魚謙猜測的一樣,穆托娜和馬遠離了婚之後,在s市舉目無親,十分艱難。馬遠自從著了魔,馬家的親戚都不想和他沾上關心,加之馬遠變賣資產之後,連族中那些覬覦他家資產的窮親戚也果斷的斷絕了往來。且不提撈不出油水了,若是瘋子馬遠來借錢,不借麵子上過不去,借了豈不是擺明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嗎?


    之後馬遠遠赴重洋馬家的親戚們著實送了口氣。對穆托娜的存在就更是視若無睹了,離婚後學校裏的風言風語也甚囂塵上。當初馬雯一家收獲了多少羨慕那麽此刻,就變成諷刺和嘲諷加倍的在暗處歡快的流淌。當麵扭著鼻子擠出眼淚安慰她,轉身在她背後,她的痛苦經曆則在同事們茶餘飯後的笑談中遊蕩在烏沉沉的夜幕下,她有多痛苦,那些品咂著她的經曆的人們就有多愉悅。


    人們就像牛一樣躺在陽光照不到的樹蔭下,去反芻著周圍人的不幸,來從那些摻著膽汁的苦草裏,榨出最後的養分。尤其是看著幸福的人遭遇不幸,能榨出更甜美的渣滓。


    可穆托娜不想回東北,那是她的老家,也是她和馬遠幸福的遊輪起航的地方。那裏到處都浸透著自己和馬遠之間的美好記憶,也留下了她不顧家人勸阻毅然遠赴他鄉的決絕。她的父母已經離世了,那裏的家也早已是個空殼,穆托娜走出民政局時才發現沒有什麽巨輪是永不沉沒的,就算是極盡奢華的泰坦尼克也撞到了冰山。她本以為找到了終身的依靠,然而回首往昔卻發現自己半生漂泊竟落得無一處立身之地……


    她帶著離婚析產的錢漫無目的的旅遊,向著北方緩行。她抗拒著卻也靠近著記憶中的那片白山黑水,直到路過山東時結識了王慶。


    一切就像爛俗的青春文學作品一樣,不同的是兩位主角卻不再青春。她雖徐娘半老但卻風韻猶存,歲月在她的眼角刻下細密的皺紋,也將少女不會有的成熟風韻慷慨的饋贈給了她。苦難折磨著她的身心,也給了她洗盡鉛華後的美。她雖穿著樸素的衣裙,但卻透著少婦獨有的端莊。


    當王慶在泰山腳下的旅遊景點看到穆托娜的那一刹那,這個敦實的漢子感覺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自己的心。那是他四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感覺到了愛情的力量。在他單薄的情感經曆中,他一直以為自己愛那個父母為他張羅的妻子,他們舉案齊眉,他們相敬如賓。她為他操勞半生,為他誕下一兒一女。當她因白血病去世的時候,王慶一度認為自己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


    但是此刻,他明白了,他看著站在山道旁微微仰頭啜飲著清水的穆托娜,他刹那間明白了什麽是愛情。他以前體會的不是愛情,那充其量隻能叫做尊重。而此刻自己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那份患得患失的窘迫感,那雙目不轉睛的雙眼,在自己每一寸肌膚沒一聲呼吸中雀躍著的情感才叫作——愛情!


    他看著穆托娜在微風中淺笑,也看著她眉宇間那掩不去的哀愁。他做了他今生從未做過的事,就像一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一樣,笨拙的走上前去,磕磕絆絆的搭著幼稚的訕。穆托娜驚訝的看向這個向自己搭話的男人,搓著雙手結結巴巴的扯著天氣和風景。她傷痕累累的心有那麽一瞬竟感到有一絲絲的溫暖。


    她保持著委婉得體的態度,她受了太多的傷害,她清楚的了解什麽叫痛徹心扉,所以她也不願別人受到傷害。她小心翼翼的回應著這位向她表達善意的陌生男子,但是王慶卻錯誤的理解了穆托娜的善良,就像每一個墜入愛河的人一樣,他變得又蠢又傻,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她不討厭我那一定是喜歡我”這句魔咒。


    當王慶幹巴巴的搭訕很快就因為不善言辭而告終的時候,穆托娜也巧妙的結束了話題兩人就此分別。穆托娜帶著一份來自陌生人的溫暖離開,而王慶則帶著她也喜歡我的幻想癡癡的凝望著穆托娜的倩影漸漸消失在攀爬泰山的人群中…


    故事如果到這裏為止,那麽隻能說這是一場帶著中年人浪漫情懷的美好邂逅。王慶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可是天意卻是一個淘氣的頑童,既讓人摸不著頭腦,也在不經意間帶給人們驚喜和感動。


    當晚上穆托娜邁進泰山腳下的餐館的時候,係著圍裙從後廚走出來招呼的店長不是別人,正是白天在山腳下偶遇那個陌生男子。這份帶著點溫馨的的奇妙重逢不經意間震動了穆托娜厚厚的心防,而王慶卻感覺命運在推動著自己奔向這份注定的姻緣,那種難以言說的帶著酸澀的甜美心情充斥著他的心房。


    “你,你要吃的什麽?”王慶按耐住內心的喜悅,激動的問著翻看著菜單的穆托娜


    “兩個家常菜就好。”穆托娜和上菜單微微一笑。王慶忙奔向後廚…


    十分鍾後,一盤醬炒雞蛋,一盤尖椒牛柳和一碗熱騰騰的米飯被王慶端了出來。他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今天這樣想要做好兩道菜,當他翻炒著菜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都隨著鍋鏟滑入了油鍋中,跟隨著牛柳一起煎熬著,成熟著。


    也許愛情真的是最好的調料,穆托娜吃過一盎司上百美元的魚子醬,也在s市的米其林三星餐廳吃過精雕細琢的粵菜,在她婚姻的前半程裏也曾有過與馬遠無數夢幻般的美好。然而此情此景,兩盤北方最常見的家常菜卻給她脆弱的心防打出了最致命的一擊,那三年噩夢般的生活,地獄般的精神煎熬,離婚後周圍人的白眼和恥笑,女兒對自己的誤解和指責。離開s市一路走來的整個人渾渾噩噩,孤苦伶丁。這一切化作一道道厚重的堡壘包裹住了她傷痕累累的心。


    可是人既不會生來堅強,也不會渴望堅強。如果可以,誰又不想在童話中睡的安詳呢?越是遭受苦難緊閉心扉的人,越渴望著安慰與溫暖。這頓溫暖簡單的餐點勾起了穆托娜滿腔的委屈與難過,她一邊吃著飯一邊大顆大顆的留著眼淚,直到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放聲大哭,把這三年來滿腔的苦難都痛痛快快的哭了出來,哭的涕泗橫流,哭得狼狽難看。她再也端不住成熟的架子,在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餐館,對著隻有一麵之緣的飯館老板哭的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王慶驚呆了,手忙腳亂的遞著紙巾,聽著她含糊不清的抱怨與哭訴,不知為何自己的心跟著穆托娜的哭聲一陣陣劇烈的絞痛…


    那天之後,穆托娜在t市待了三天,來王慶的餐館吃了三天,在第三天傍晚穆托娜打算吃完晚飯第二天就離開t市繼續自己的北上旅程,順便感謝老板這些天的照顧。然而還未及開口,王慶卻穿著一身嶄新的西服從後廚走出來,舉著玫瑰花和鑽戒單膝跪在了穆托娜的麵前,王慶的一雙兒女在簾子探頭探腦的小聲給自己的父親打著氣,餐館裏幾桌食客也放下碗筷跟著起哄叫好。


    “我,我,我條件不好,帶兒帶女的。可,可我肯幹活,我不懶,你嫁給我我保證你過的,就跟,就跟那個,皇帝家女兒一樣!那天聽你說了那麽多,我也不會安慰人,但是我保證!以後我一定讓你幸福快樂,再也不會哭!”王慶結結巴巴的說著,感覺領帶勒的他脖子都要斷了,怎麽都喘不上來氣。


    穆托娜看著這個穿著一身西裝卻怎麽看怎麽不合身的男人,單膝跪在自己麵前結結巴巴的說著土氣的求婚詞。她又想起二十年前馬遠向自己求婚的那一瞬間,那個風度翩翩衣冠楚楚的美少年,在校園皎潔的月光下念著普希金的詩詞。


    “你最可愛。”我說時來不及思索,而思索之後,還是這樣說...


    那升騰著的熾熱愛意,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想著想著回憶中的畫麵和眼前的一幕重疊起來,她鼻頭一酸,眼淚又不受控製的肆意宣泄出來,她緊緊地捂著嘴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她的愛情巨輪撞上了冰山,但是眼前這個三天前還是陌生人的男子卻用他熾熱赤誠的胸膛融化了穆托娜心中的冰山。


    “你還是穿那身廚師裝帥一點。”穆托娜放下緊捂著嘴的雙手,帶著滿臉的淚水笑著說道……


    ……


    此刻


    穆托娜和王慶走在s市的街道上,初春時節早晚的天氣尚涼,但是王慶負著行李仍走的滿天大汗,他扯開衣領,漏出結實寬闊的胸膛,在寒風中飄散著嫋嫋的蒸汽。


    穆托娜伸手挽住王慶的臂彎,雖然沉重的打擊接二連三的壓到了她纖瘦的肩膀上,但是此時此刻,她又找到了心靈的支點,堅強的踏著苦難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


    穆托娜忍住悲傷,在心中默默念著


    “雯雯,媽媽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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