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訓練場熱鬧且忙碌,周岐於眾目睽睽下做完五百個俯臥撐,衝了涼,又在德爾塔小隊幸災樂禍的夾道起哄聲中回到宿舍樓。


    長長的露天走廊通風良好,濕冷新鮮的空氣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胃裏的灼燒,但對四肢肌肉的酸痛則毫無作用。


    周岐在門前站定,站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乳酸持續堆積,寒風差點把他凍成雕塑。


    然後他清了清喉嚨。


    人們在心虛時總是會清喉嚨,仿佛他們的罪就被壓縮在聲帶和唾液之中。


    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設,極力把神智拔出混沌沼澤,再故作輕鬆地推門而入。


    周岐預想好一切,但當宿舍裏溫暖的空氣吹拂並擴張毛細血管時,他築起的堅硬圍牆立刻融成了果凍。


    崩壞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看床上的徐遲一眼。


    小小的空間仿佛與世隔絕。


    那人就這麽陷在被窩裏,陷在大半生的夢魘裏,陷在權利與欲望攪動的深淵中,作為一柄鋒利的劍,一把趁手的槍,終其一生,兵器而已。


    龜縮在心髒一隅的鈍痛瞬間彌漫向四肢百骸。


    “我回來了。”周岐啞聲道,目光在床的四周漂移,自說自話,“昨晚我通知了總部最優秀的醫療兵,他連夜從外地趕回來,過會兒估計就到了,我們得評估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才能對症下藥。希望你不會厭煩各種繁瑣的檢查。”


    “我還沒跟我爸坦白,嗯,就是我倆的事。他對你很好奇,還說會祝福我們。但我很懷疑,如果他知道我藏著的人是上將你的話,他會不會一槍斃了我?說實話,我覺得可能性有點大。”


    “姓冷的老頭總給我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是你的老師,你怎麽評價他?”


    “對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不管怎麽樣,現在都得喂你喝點水,你能喝水嗎?”


    “當然我也可以給你打一劑營養針,但我還是覺得……”


    他盯著空氣扯些亂七八糟的淡,好像出去一趟遇見了多少新鮮事兒似的。說著說著,話音越來越低,直至徹底消音。


    他抓著毛巾茫然立在床頭。


    沒完沒了的囉嗦總算消停了,窗外,一聲聲鏗鏘有力的操練口號響徹雲霄。


    床上的人仍平穩安睡。


    周岐放下毛巾,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又起身在房間內翻箱倒櫃,最終在陰暗的衣櫃角落找到了很久以前埋進去的一瓶威士忌。


    瓶子裏美妙的液體散發出醉人的香氣。


    但周岐隻是看著它。


    比起昏庸地逃避,此時他更想清醒著痛苦。


    當理智在與酒精進行著殊死搏鬥時,感性就占領高地。


    “對不起。”


    從他口中溢出模糊的嚶嚀。


    但窗外洪亮的口號聲將這一句道歉襯托得如此輕緩,顯得毫無分量可言。


    周岐覺得可笑,他憑什麽替姓袁的道歉?況且,這三個字能抵消徐遲過往經曆中萬分之一的痛苦嗎?


    不能。


    人生頭一次,他為自己身體裏流淌著的罪惡血脈深惡痛絕。


    而一想到徐遲是如何長大的,周岐就像被毒蛇絞住咽喉。此時此刻,蒼白的徐遲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這種情景下,痛楚與憤怒更是放大到難以呼吸,心髒幾乎裂成碎片,怒火遊走經絡。即使瞪著眼睛,緊握雙拳,咬緊牙關,憤怒也無法減輕分毫。他不得不替徐遲感到委屈,肚子裏滿是苦水。同時他感到羞恥,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恥,為自己頂著這樣的身份還有臉站在徐遲麵前索求他根本拿不出的東西感到羞恥。他也後悔不已,他無理,且愚蠢,蠢到了家。


    當各種情緒匯聚成滅頂的洪流,形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周岐喉結聳動,無法承受地嗚咽一聲。


    酒液一路暢通無阻,滑過食道,抵達歡呼雀躍的胃袋,激起反射性的痙攣。


    訓練場上開始練習射靶。


    槍聲此起彼伏。


    周岐被驚醒,醉眼朦朧,恍惚間以為敵軍突襲。他快步奔到床邊,連人帶被子把徐遲卷入懷中,捂著徐遲的耳朵:“別怕,我在,我保護你。”


    抱了好一會兒,被酒精泡得軟爛的神經總算反應過來那些槍聲不過是虛驚一場,於是長籲一口氣。


    怕身上的酒氣熏到徐遲,他將人放開,卻在手指觸到徐遲柔軟的發絲時,鼻頭驀地一酸。


    男人的眼淚總是趁著酒勁為非作歹。


    他還是好心疼好心疼。


    “你怎麽還不醒呢?”


    周岐把頭埋進徐遲頸項間,胡亂蹭起來,像隻小獸般不加掩飾地尋求安慰。


    他小時候很愛哭,遇見一點小事就哭得好像死了媽媽。後來長大了,他明白哭從來不能解決問題,隻有拳頭和子彈能。當一個人的拳頭越來越硬的時候,他的眼淚就理所當然越來越少。


    而能讓一個成年男人流淚的理由真的不多,對愛人心懷愧疚且無力補救算一個。


    “我都不知道,一直以來你受了那麽多苦,但從今天開始,你必須要幸福起來了。以後,我們慢慢把被剝奪的童年重新過一遍。我帶你去玩那些小孩子們都愛玩的玩意,從撥浪鼓到架子鼓,從踢毽子到打電玩。我們還要去四處閑逛,這裏看看,那裏看看,招貓逗狗,其樂無窮。我們去看不同的人,可愛的人,不可愛的人。如果你想,一輩子可以不訓練,一輩子可以不拿槍,每天都去經曆那些新奇有趣的事,過你想過的人生。自由的徐遲會把人生過成什麽樣呢?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周岐甕聲甕氣地握著徐遲的手絮叨。


    “對了,要是覺得不出氣,你可以把袁百道的屍體挖出來挫骨揚灰。不用在意我。真的,我有老酒鬼就夠了,他還算是個挺不錯的爸爸。”


    “聽說你長得像我親媽?扯淡呢,不是我吹,你肯定比我親媽好看一萬倍!”


    自言自語到這個地步,周岐已經徹底放飛自我,甚至氣鼓鼓地抱怨起來。


    “不是,你怎麽就是不醒呢?你不想我嗎?唉,我好想你。之前想你想得快死了,現在見到了還是想,想聽聽你的聲音。嘶,我這麽說是不是有點矯情?老子確實是有點黏人,這點我得承認,但你不能嫌棄老子。”


    “算了,你一時半會兒還是別醒了,我現在形象不太好,有點丟人。”


    他喝到微醺,意外地健談起來,想到什麽說什麽,話語與話語之間也嚴重缺乏邏輯。


    他隻是想表達,想一刻不停地輸出,否則他會因心疼徐遲而憋死。


    等激蕩的情緒有所平複,周岐唏哩呼嚕抹了把臉,撥撥濕發,仰臉按了按酸脹的眼眶。當他試圖把懷裏的徐遲挖出來重新塞回被子時,怔住了。


    一直昏迷不醒的徐遲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神經,竟然睜開了眼睛,正定定地望過來!


    天降幸運,猝不及防,躲都躲不贏。


    周岐呼吸一滯,心髒幾乎停擺,眼睛瞪得溜圓,眼角還有可疑的濕痕。


    四目相對。


    一秒,兩秒,三秒。


    徐遲頭一歪,再次安詳地閉上眼。


    “!”


    周岐再遲鈍,醉得再糊塗,也看穿了徐上將是在假裝!


    “你,你什麽時候醒的?”周岐蹭地立正站直,臉蛋酡紅。


    徐遲裝死裝得業務嫻熟。


    周岐艱難調整麵部表情:“說話。”


    徐遲於是無辜睜眼,出聲時,話音嘶啞難聽:“剛剛。”


    “剛剛是從哪句開始?”


    “踢毽子。”


    “……”


    合著這人全程聽完了他帶著酒味兒的一頓牢騷?


    周岐一時間不知道把臉往哪兒擱,隻能作麵無表情狀,輕斥:“醒了怎麽也不說!”


    徐遲就笑了起來。


    幹裂的嘴角朝上揚起,一字一頓艱澀地道:“怕你,不好意思。”


    周岐懷疑自己臉紅了,兩隻耳朵都往外噴熱氣,還要梗著脖子裝強勢:“老子說都說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是一直醒著但假裝沒醒,還是……”


    “醒過一兩次。”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之後,徐遲說話就順暢很多。


    大部分時候是昏迷的,隻是偶爾會醒來。


    周岐點頭,平靜下來,無奈地笑了:“看來這次被我撞大運了。”


    徐遲回以注視。


    那雙漆黑的眸子使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怎麽不說話,隻顧著看我?”周岐重新坐回床邊,他還是有點暈,但不影響思維,張口先問,“醒來感覺怎麽樣?”


    徐遲答非所問:“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又會昏過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醒來。”


    所以抓緊時間多看一眼是一眼。


    周岐的心髒緊了緊,說:“我總在這裏,不管你昏過去,還是醒過來,我都陪著你。”


    這句話的安慰性質大於實際意義。


    徐遲點頭。


    “我很高興。”過了會兒,徐遲說,“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周岐的眼神很溫柔,很難想像平時囂張跋扈的他能有這樣溫柔的眼神,可能與酒精不無關係,徐遲想。


    “不對,我高興得發瘋,已經神誌不清了,大起大落,跟坐過山車一樣。哈哈,我知道你看出來了,我喝了點酒。”


    周岐慚愧地刮了刮鼻子。


    徐遲翹起嘴角:“所以你是喜極而泣?”


    周岐的手指微妙地頓住。


    “不是。”周岐垂下眼睫。


    徐遲投來問詢的目光。


    “好吧,我從冷近那兒聽說了一些事情。”濕潤的眼睫蓋住水洗的褐色眼珠,他看起來有些不安,“關於你的。”


    室內又靜了。


    訓練場上的槍聲也停了。


    寂靜把心照不宣的沉默拉得很長。


    當我知道一切,徐遲會有什麽反應?


    他真的不介意我是袁百道的兒子?


    他,難道就不恨嗎?還是說,他連仇恨都不會?


    周岐蜷縮手指。


    不知過了多久,徐遲抬手,緩緩覆上周岐灼燙的眼窩。


    “別哭。”周岐聽到他說,“我好像受不了你哭,不管是小時候的你,還是現在的你。”


    周岐抿起唇,喉結顫了顫。


    等那隻手撤去,周岐睜開眼,徐遲已經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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