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把相框遞給徐遲:“你發現了嗎?”


    “什麽?”徐遲說著,接過相框。


    “婚禮上的那些規則看似無理,但目標其實很明確。”


    “嗯。”這一點,徐遲自然也看出來了,“看似是針對所有人,真正的目標卻隻有那些優質新娘。”


    “新娘不夠優質,就處死新郎,其實是為了逼迫新郎去尋找優質新娘。而隻要是優質新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殺為敬。連海怪也專門擄掠新娘,對新郎視而不見。”周岐慢慢地踱步,說話時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冷靜客觀,不摻雜私人感情,“這些做法綜合起來看,就像是在……”


    “找人。”徐遲的目光落在相框上。


    照片裏一對璧人,新娘恬靜美貌,身量高挑,典雅的鵝蛋臉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


    新郎的麵容則被惡意剜去了,肩膀以上一片空白。


    “找這個人。”徐遲的食指輕輕落在新娘幸福洋溢的臉上。


    周岐盯著他的手指,沉默了一瞬,壓低眉眼。


    “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可就太有趣了。”


    “既然對方想殺她,那我們就保她。”


    徐遲下了結論,把相框還給周岐,周岐將其放回原處,端正擺好。


    剛擺正,一陣水波起伏,將相框又給拍倒了。


    周岐指尖一凝。


    “誰!”徐遲忽然厲聲道。


    周岐立時抬頭,纏滿水草的鍍鉻鋼柱後,一道模糊的身影稍縱即逝。他未及出聲,徐遲已經如離弦的箭一般追了上去。


    一直追出去半裏地,那道身影衝上廣場,融入人群,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追丟了。”周岐雙手撐著膝蓋,彎著腰,有點喘,“是個女人。穿著長裙。”


    “嗯。”徐遲犀利的目光來回逡巡,垂眼看到周岐手中還拿著那個相框,同時注意到他虎口上長長的血口子,眸光暗了暗,“你把它帶回來了?”


    周岐似乎也才反應過來,注意到徐遲垂落的視線,他換了隻手拿相框:“嗯,當時沒來得及多想,順手就撿了。”


    徐遲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二人回到石獅子底下,與薑聿等人匯合,把溫泉酒店裏遭遇的事兒說了。


    “所以你們這會兒是想找到照片上的這個女人是嗎?”薑聿雙手舉著相框,把照片裏裏外外研究了個透,摸著下巴,“相對而言,我其實更在意這個被挖了臉的新郎是誰。”


    “我也好奇,但完全沒有線索啊。”任思緲說,“起碼女的還知道長什麽樣子,找起來應該容易一點。”


    “容易個屁,你看看廣場上多少人頭。”


    “沒關係,我們有秘密武器。”


    “什麽秘密武器?”


    “小湫啊。”


    “小湫?”薑聿有點迷糊。


    “你忘了嗎?小湫的眼睛是世上最頂尖的自動人臉識別機!”任思緲提醒。


    於是眾人的視線刷的一下全部聚集到冷湫臉上。


    小姑娘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寬大的校服衣角,伸過手:“拿來我瞅瞅。”


    “遵命。”薑聿連忙雙手奉上,“給天才少女過目。”


    “禮就免了。”冷湫高傲一笑,瞥了眼照片上的女人,蹙眉咦了一聲。


    “怎麽了怎麽了?”任思緲立馬湊過來。


    “好像在哪裏見過。”冷湫咬著手指指節思索了一陣兒,“黑暗十分鍾那會兒,她比我還會躲,個子高高的,頭發很長,完全蓋住了臉,穿一件髒髒的白紗裙。”


    聽到白紗裙,周岐與徐遲的目光下意識地短暫碰撞,又同時默契地錯開。


    “頭發完全蓋住臉,你也能記得她長啥樣?”薑聿對這個超能力一無所知。


    “從頭發間匆匆瞥過一眼,這兩個梨渦還挺有標誌性的。”冷湫解釋。


    薑聿豎起大拇指,服!


    “應該就是她了。剛剛我們追的女人就是藏起來的新娘。”周岐當即拍板,“走吧,既然都知道長相了,大家分頭去找。甭管有沒有用,找到再說。”


    除了逃命外終於有事可做,薑聿這就撣撣屁股起身了:“行,那我們仨一組,你們倆一組,出發!”


    “不,徐遲跟跟冷湫一組,你跟任思緲一組,我單獨行動。下一場婚禮前在這裏集合。”周岐攔住薑聿,強行更改了分組,說完就雙手插兜,頭也不回地走了。


    薑聿:“……”


    “遲哥,你們,鬧不愉快了?”薑聿小心翼翼地拿眼尾掃了下徐遲,後者還是一貫的麵無表情,深沉,高冷,教人看不透。


    本以為大佬也會拍拍屁股直接走人,沒想到徐遲竟破天荒地嗯了一聲,還作了駭人的補充說明:“他要跟我分手。”


    薑聿一愣:“我操?”


    任思緲驚掉下巴:“瘋了?”


    冷湫憤怒:“老混蛋他憑什麽!”


    徐遲冷颼颼地瞥了眼一時口無遮攔的冷湫,冷湫連忙收斂表情,背著手做東張西望狀。


    三人一字排開,釘成木頭。


    半晌,徐遲繼續淡聲道:“我答應了。”


    薑聿翻眼看天:“完犢子。”


    任思緲小聲嘀咕:“都瘋了?”


    冷湫鼓掌:“誒嘿幹得好!”


    宣告完畢,徐遲抬手揉了揉後頸,罕見地躊躇了一下,然後調轉腳尖,往周岐的反方向走了。冷湫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上,嘰嘰喳喳圍著徐遲不知道吵吵些什麽。


    隻留薑聿與任思緲杵在原地幹瞪眼,感慨大佬就是大佬,說幹就幹,說分就分,瀟灑。


    冷湫對不同人臉之間存在的微小區別的敏銳度恐怕已經超過了現有的所有識別技術,在她眼裏,每張人臉都化作一個個特殊的符號,一目了然,中間沒有模糊地帶。別人需要花很長時間來進行的篩選,在她這兒,不過是掃兩眼的功夫。


    很快,她就帶領徐遲找到了那個神秘的新娘。


    女人赤著腳,正在全力奔跑,拚命躲避海怪觸手的攻擊。她潔白的手腕上環繞著鮮紅的瑪瑙手鏈,但隻一眼,所有人就能看出,她的手鏈與通關者們的不同,那種紅,是濃鬱的詭譎的血色,籠罩著不祥的氣息。


    “鏘鈴鈴、鏘鈴鈴……”


    女人脖子上掛著精美的鈴鐺。


    她跑進一座廢棄的大樓,大樓隨即被粗壯有力的觸手掀沒了頂。觸手一通亂攪,女人像是被掏了窩的兔子,從窗戶一躍而出,剛想再找座結實點的建築物躲進去,另一條在外麵守株待兔的觸手劈頭打來,一下子卷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連踢帶咬,瘋狂掙紮。


    冷湫在旁看得心驚膽戰,耳邊忽然傳來她叔一聲冷漠的問話:“想吃刺身嗎?”


    冷湫:“?”


    “章魚燒應該也不錯。”


    “??”


    “烤章魚簡單點。”


    “???”


    “可惜了,海裏沒火。”


    冷湫:果然失戀還是對她叔造成了巨大的精神衝擊!


    接下來,不停有被削斷的還在蠕動的觸手迎麵砸來,帶著腥臭的不明液體,一糊糊一臉。原本就惡心,冷湫再一聯想到刺身章魚燒烤章魚,絲毫不意外地吐了。


    而她浴血奮戰,砍海怪如砍瓜切菜的徐叔叔不光要從觸手手上搶人,還對著往回戰略性撤退的觸手一路猛追,砍起了興,殺紅了眼,全然不理要找的女人。


    望著徐遲追著觸手遠去的背影,冷湫回頭,對驚魂甫定的女人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是,沒錯,大佬發起狂來就這樣,不用大驚小怪。


    而那頭,周岐半途偶遇觸手行凶,反應與徐遲如出一轍。他提著路邊順手抄過的不鏽鋼鋼棍,一路窮追猛打,乒乒乓乓,直搗觸手怪老巢。


    等終於停下來,發現砍無可砍,他與一顆光禿禿的肉白色的章魚腦袋眼對眼。章魚頭有一個火車頭那麽大,渾身遍布翕張的口器,它顯然被徹底激怒,不停地噴灑著惡臭的汁液,鹹腥的濕氣直打在麵上。不過它這麽氣也能理解,畢竟遍地都是它被砍落的觸手。而眼前的人不光砍它伸出去的觸手,還沿路追過來直接砍到它頭上!


    簡直不能忍!


    在章魚的瞪視下,周岐摸摸腦袋,瞥了眼滿地狼藉,腦子裏沸騰的熱血往下退,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等等,他使的是棍,沒使刀,這滿地的刀口齊整的章魚片是哪兒來的?


    還沒等他細究出什麽名堂,麵前碩大的章魚腦袋忽然劇烈一抖,急急往旁邊掠去。


    啪——


    一條齊根而斷的觸手從天而降,卷著密集的水泡摔在他跟前,還在抽搐。似是有預感,他倏地抬眼,一道敏捷的黑影悄無聲息地從背後躍上來,鬼魅般立在了肥膩碩大的章魚腦袋上。


    徐遲居高臨下,手執鋒芒蹙著眉,冷白的麵容如索命羅刹鬼。他的眼睛那麽冷,手裏的刀也冷,量誰被盯上後都沒把握能從他手裏逃出生天。


    但下一秒,羅刹鬼忽然笑了一下。


    周岐怔住了。


    那略顯笨拙和局促的笑容顯然是刻意擠出來的,仿佛在討好地打招呼,好巧,你也在。


    這是改變。


    以前的徐遲不會用笑去迎合,哪怕隻是機械地牽扯幾根麵部神經,他也懶得去做。


    但他剛剛確乎是笑了。


    事實是,徐遲在改變。


    哪怕隻是一點點。


    周岐再次被這個男人的魅力準確命中,心動的感覺如此強烈,使人頭暈目眩。


    剛涼下去的血又轟地飆上來,在顱腔內沸騰。恍惚間,周岐差點就繳械投降,他想,不愛又怎麽樣呢?隻要在一起就夠了,他們可以像家人像朋友像異性兄弟,一輩子相守,不離不棄。


    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愛情這種東西,本就薄如蟬翼,方生方死。


    而永恒的東西恰恰是徐遲說的陪伴。


    他低下頭,攥緊手中鋼棍。


    可是……還是不甘心啊。


    說到底,終究意難平。


    他苦笑著,朝徐遲招手。


    徐遲回以客氣點頭。


    剩下的就隻有收割。


    他二人勢均力敵,分則各自為王,合則天下無雙。強強聯手,不消半刻鍾,活章魚就被削成了一盤蔚為壯觀的刺身,腦袋被捶了個藝術性的稀巴爛。


    發泄過後,兩人相對無言,一前一後,默默往回走。


    徐遲跟在周岐身後,目光有意無意總滑過周岐受傷的那隻手。


    由於再次動武,虎口那道口子還沒愈合就又迸開了,一路走,一路滴血。


    這點傷對周岐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麽新鮮事,放著不管自然就好了。徐遲當然也知道,一點小傷罷了,流點血罷了,槍林彈雨裏討命的人,渾身上下就沒有沒斷過的骨頭,比起子彈穿透肺葉,尖刀刺進肩胛骨,這種程度的傷痛,實在不值一提。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在意。


    沒辦法不在意。


    注意力根本無法轉移。


    如果周岐還允許,徐遲會問問他,疼不疼?回答肯定是不疼,但他還是會輕輕地抱抱他,會催他包紮,會跟他強調,要愛惜身體。


    但現在他沒有這個慰問的特權了。


    周岐推開了他。


    為此,徐遲感到悵然若失。


    他第一次懷疑起那些從他出生開始就一直背負著的冷冰冰的數據。


    共情能力,同理心,還有人們口中的愛,真的就隻是寫在基因裏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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