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雙手撐著周岐胸膛,將自己稍稍推遠,引頸直視周岐。


    周岐在笑,笑意未達眼底。


    徐遲是有幾分孤傲的,孤獨,高傲,往前幾十載,沒有誰可以入他的眼。他擁有獨立的人格,懂得如何照顧自己。他也不常傾訴,因自己的苦難自己有能力消釋。他更不會辯解,因利益總無法照料到所有人。他不喜歡世人,也並不在乎世人是否喜歡他。他一直是孤獨的,這種孤獨也給了他離奇的力量。


    可周岐的出現,打破了這些生存法則。


    他第一次,覺得他應該,也必須,作出解釋。


    “我不可能會是那孩子的父親。”徐遲聽到自己冷淡的嗓音,他猜想自己此時的神情也冰冷且無趣,仿佛在做枯燥乏味的論述報告。


    周岐明顯不悅,皺起眉:“聽著,我並不是在感情用事,如果冷明玨愛你到瘋狂的境地,她確實有辦法不以你的意誌為轉移而生下你生物學意義上的孩子,你知道的,在這方麵,我們的技術早就趨於成熟。雖然我本人強烈譴責這種瘋狂行徑,她當年是出於悼念也好,執念也罷,但木已成舟,這個曆史遺留問題現在就是我們兩個共同要麵對的事。作為你的愛人,我不會逃避,我希望你也不要逃避,對孩子來說……”


    “沒有孩子。”徐遲打斷他,他很少這樣粗魯無禮地打斷別人,除非他實在忍無可忍,“我說了,不可能,你明白嗎?不可能事件發生的概率是零。”


    他言辭深厲。


    “你怎麽能這麽篤定?”周岐把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他以就事論事的態度來好言商量,卻沒想到徐遲是這種反應。


    他不免也有些惱,搞得好像他上趕著非要給人當後爹。他又不是天生犯賤。


    兩人瞪視僵持著,直到廣場上出現騷動。


    擁擠不堪的人群就像被獅子追趕著的嚇破了膽的羚羊群,集體往後撤退。


    徐遲被推搡著,整個人都貼在了周岐身上,周岐一邊生氣,一邊還得架起雙臂圈著徐遲,盡量減少人潮裹挾帶來的不適。


    跌跌撞撞走出七八步,徐遲平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因為基因不完整。”


    “什麽?”嘈雜的人聲混合嘶叫,織成一片噪音網,周岐聽不清,大聲問,“什麽不完整?”


    “我的基因鏈是缺失的。”徐遲冷感的嗓音並沒有提高音量,卻聽得周岐一哆嗦,“供人驅使的工具,不需要具備繁衍後代的能力。”


    周岐的腳再也挪動不了,他怔在原地。


    沒等他反應過來這句話背後到底蘊含了多少深意,眼前驟地一黑,什麽東西兜頭罩下來,“哐當”,是重物落地的聲響。


    仿佛什麽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心坎上。


    “嘀唔嘀唔”的警報聲中,牧師蒼老的嗓音高調宣布:“十分鍾倒計時,屠殺開始!”


    周岐驚醒,忙回身去撈徐遲,卻撈了個空。他急急喊了幾聲,但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扯著嗓子叫喊,音浪直接蓋過他的呼聲。


    沒有光線,伸手不見五指,手腕上的手鏈也失去了照明功能。他們仿佛被集體被關進了黑箱。


    黑暗放大恐慌,周岐被一個陌生女人緊緊摟著臂膀。


    那女人怪叫著,周岐的太陽穴被吵得直突突,連忙抽出手,快步往人群邊緣走。


    但還沒走出幾步,那女人又黏了上來,濕冷的胸脯貼著他的後背。


    周岐又匆匆走出幾步,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他沒在女人身上摸到那層保命的防水薄膜。


    渾身刷地激出冷汗,他猛地回頭。看黑暗中的輪廓,那分明是個臃腫的女人,女人有一頭蓬亂的濕漉漉的長發。她的左手上拿著什麽東西,圓形的。


    “你拿著什麽?”周岐眯起眼睛。


    女人隻是怪叫,那是有如海鷗般冰冷嘶啞的叫聲。


    周岐把手伸向腰際,那裏有把小刀,他從那個蹩腳獨眼男手上繳獲的。


    女人動了動左手,她手上那圓形的東西立刻發出“鏘鈴鈴”的動靜。


    周岐的瞳孔立時緊縮,上次他聽到這鈴鼓的聲響,是在觸手怪襲擊韓洋之前。


    瞬息間,他倒退著縱躍出幾米。


    濕冷的氣息卻如貼在身上的狗皮膏藥般如影隨形。


    他發足狂奔,一口氣奔到廣場盡頭,觸到光滑的鐵壁。周岐確認他們是被困在了一座鐵籠中。“鏘鈴鈴”的聲響在背後倏然炸起,兵刃貼在掌心,周岐無處可避,索性反手就是一刀。


    一線腥冷的液體噴灑在臉上,周岐知道自己刺中了,同時一股霸道的力量當胸擂在他胸骨上,砰地把他拍在堅硬的鐵壁上。


    “喀——”


    骨頭發出可怕的斷裂聲,那股力量一擊得逞,隨即撤退。黑暗中傳來咕嚕咕嚕的冒泡聲,周岐僵硬地釘在原地,粗喘著,不敢輕舉妄動。


    耳膜被急促密集的心跳鼓動。


    下一秒,耳骨敏感地一動,有什麽東西自斜上方攪動海水直直刺來,此時,速度、準確度和判斷距離的能力,任何一點的遲鈍都有可能導致直接喪命!他以極快的速度猛地側身,那東西撞在身後的鐵壁上發出“嗆啷”巨響,隨後它刮擦著鐵壁一路橫劈,金花亂迸。


    周岐從這東西與鐵壁碰撞出的金屬動靜判斷出,這必然是一件鋒利的兵器,肉體凡胎絕不可擋,於是連連後退。


    退得數十步,身後便是人牆,再退勢必傷及無辜,周岐硬逼著自己紮下腳步,借著火花辨清女人的方向,然後作勢反朝對方急衝兩步。女人被唬得動作一滯,抬起長近一米的武器格擋,誰料周岐這招使的是個假動作,他逮住時機飛起一腳,攻其下盤,女人彎腰去格,結果這又是虛晃一招!周岐惦記著自己剛才險被打折的胸骨,淩空轉動身體,雙腿前後踹在女人胸腔上,直把女人踹飛出去,骨碌碌滾了幾個跟頭才堪堪停下。


    這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對身體各部分的把控已然到了精純的境地。


    那灘黑影趴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才晃晃悠悠直立起來。


    “喲,還挺扛揍。”周岐嘲諷地勾起唇,屈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眼裏閃過冷色。


    不等對方恢複體力,他疾奔過去,黑暗中寒光刷刷掠過,他於寒光中左閃右避,一路逼到近前。


    “噗呲——”


    不起眼的小刀如盯準獵物的毒蛇,蟄伏許久後一發必中,狠狠紮入女人持著圓形鈴鼓的手腕。


    周岐握著刀柄,刀刃沿著小臂、上臂、肩膀,一路切割至喉頭。整個過程中,周岐覺得他似乎在劃拉一片鬆軟的海綿,刀尖沒有任何骨骼或肌肉的阻礙,直到女人的整顆頭顱從肩頭滾落,周岐收刀回身。女人柔軟的身體像泄了氣的氣球,迅速幹癟萎縮,癱軟下去,它腳邊的頭顱上沒有臉,隻有一張膨出的尖嘴,令人聯想起某種深海魚類。


    周岐在那副皮囊旁蹲了一會兒,準備隨時補刀,待確認危險解除後,他才走開,背靠鐵壁滑坐下來。


    四下裏傳來錚錚的兵刃相交聲,間或夾雜著哀嚎與呼救。


    黑暗剝奪人的視力,卻放大了其餘感官。


    周岐調整著呼吸,倏地聽聞一聲微乎其微的“哎唷”,他蹭地挺直了脊梁骨,側耳去聽。


    嘈雜人語中,又是一聲顫悠悠的“求你別拉我!”


    一經確定,周岐不再遲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鑽了過去。


    離得愈近,少女清脆的嗓音就愈發清晰。


    她躲在人群密集處,被推搡被踩踏,外圈的人不停地想往裏擠,但沒人想被推到外圈與“鏘鈴鈴”女怪物打照麵。於是就造成了現下這種外麵的人拉著扯著要把窩在裏麵的人薅出來擋槍,而裏麵的人則完全吃了秤砣鐵了心,抱頭朝裏,哪怕拳腳加身也絕不挪窩的場麵。


    周岐試圖擠進去把人領出來,但怎麽也擠不進嚴密的人牆。


    他隱約聽見少女哭嚎起來:“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害怕,別打我了打我也沒用嗚嗚嗚……”


    胸中憋悶,周岐出離憤怒了,他在圈子外圍暴躁地走了幾圈,深吸一口氣,吸進濕冷的腥鹹的空氣。他那一把撿來的小破刀,還在往下滴落粘稠的不明液體。他那岌岌可危的胸骨,仍傳出尖銳的疼痛。


    他疾掠出去。


    一隻,兩隻,三隻。


    響成一片的“鏘鈴鈴”逐漸變得稀稀拉拉。


    哄鬧爭吵的人群冷卻下來。


    他們的目光被那道黑豹般不可思議的黑影所吸引,乃至忘記尖叫忘記恐懼。


    十分鍾的屠殺最終在倒計時中落下帷幕,鐵箱撤走光明重現的那一刻,人們發現,這不隻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地上躺著許多屍體,人類的,或者那不可名狀的怪物的。


    屍堆中,那個修羅般挺拔悍利的男人劇烈喘息,他站起身,甩手丟棄砍鈍用廢的刀,汗水給那張輪廓鮮明的麵龐鍍上不可直視的銀光,他目光如電,斜飛的斷眉鋒利如劍,滿身戾氣無處收斂。於眾人瑟縮的視線中,他沉著臉踏步走來,靴底沾滿四處橫流的鮮血與汁液。


    通關者們自動給他讓出道路。


    都過去了嗎?


    冷湫蹲在角落,抱著小小的身體,她渾身都在痛,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


    她沒被怪物砍死,也沒被失控的人群打死,她活下來了,她該感到慶幸。


    但不知道為什麽,淚水爭先恐後地往下掉。


    如果有爸爸就好了。


    她努力擦去淚水,但淚水越來越多。


    像以往每一次被別人欺負時一樣,她第一萬次想,如果有爸爸就好了。


    爸爸不會讓她被任何人欺負。


    小時候,冷明玨告訴她,她有爸爸,她的爸爸是帝國最帥氣的上將。


    冷湫知道,這不過是冷明玨可憐又卑微的臆想。


    她沒有爸爸。


    但她不介意從小把那位帥氣的上將當成爸爸。那是一種可媲美宗教的精神寄托。她甚至為擁有這樣一個爸爸而感到自豪。


    某一天,她終於見到那位“爸爸”了,她發現,他的確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樣。他那樣的完美,唯一的缺點是,他不愛媽媽,他愛的另有其人。


    我媽這麽愛你,為你癡為你狂,你怎麽就不能稍微愛她一下?


    那個混蛋周岐到底有什麽好?


    她很想這麽質問徐遲。


    但她沒有立場。


    該死的眼淚怎麽就是止不住!


    她嫌自己不爭氣,憤怒地捂住嘴,抽噎起來。


    這時,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


    她發抖的身子劇烈一顫。


    手的主人像是歎了一口氣,無奈道:“走了小屁孩,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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