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炎熱的午後,甲板上,受陽光炙烤的嶄新木頭將空氣往上推升,帶起的灰白煙霧沿著這艘巨大遊輪的船體向上漂浮,擴散,最後湮滅於蔚藍渺遠的海平麵。


    老人看起來有八九十歲了,身材不高,穿著一身如同工業廢氣一樣的灰暗西服,西服空空蕩蕩,底下似乎沒有可把昂貴布料撐起來的實體。一雙渾濁發白的眼珠深深地凹陷在了眼眶裏,被層層疊疊的黑色紋路覆蓋起來,看不清裏麵到底有什麽情緒。


    人們看到他通常會聯想到枯槁,幹澀,腐朽,等一係列不太美妙的詞匯。


    雖然看上去是快進棺材的模樣,但所有人莫名覺得這個老頭似乎很健康,或者說,有著某種病態的健康了。


    硬要形容的話,大約就是一具活著的十分健朗的屍體了。


    老人僵硬地在甲板上來回走動,腳步很穩,可以說是健步如飛。走近時,一股消毒水的濃鬱味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某些敏感的人,譬如任思緲,可能會辨認出這是大學解剖課上彌漫的特殊氣味。


    他是一名牧師,據說德高望重。


    現在他被邀請前往一座美麗的遠離大陸的海島,為新人主持婚禮。同行的還有足足塞滿整艘豪華遊輪的眾多賓客。


    從被擠得滿滿當當幾乎無處落腳的甲板上來看,這一定是場盛大的婚禮。


    牧師露出滿意的笑容。


    那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人類能扯動出的麵部表情。就像無數繩索一樣的東西在他的皮膚下到處亂竄,怪異到了極點。


    “不行,我多看這老頭一眼都反胃。”薑聿趴在欄杆上,伸長脖子吸入鹹濕的海風,以壓下層層遞進的嘔吐欲。


    “這是官方指定npc,你沒得挑。”周岐像甲板上大多數人一樣,全神貫注地盯著牧師,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有利的提示,同時目不斜視地提醒,“趁著還有時間,你趕緊教會任思緲遊泳這項海上必備技能。”


    海洋,遊輪,指向模糊的島。


    構成海難的三要素已經齊活了。


    第一批淹死的就是不會遊泳的。


    旱鴨子任思緲表示現學肯定是來不及了,找個遊泳圈或者救生衣還現實點。


    未雨綢繆總歸是好的,薑聿於是扭頭就去尋找。走之前他瞥了眼安靜立在周岐身邊的徐遲,又看了眼幾乎貼著徐遲寸步不離的冷湫,嘴唇一掀,想說什麽,但到底沒說出口。


    徐遲的敏銳程度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瞬間察覺到薑聿遮遮掩掩的小表情,側過臉投來問詢的目光。


    薑聿連忙訕訕地笑了笑,轉身溜了。


    周岐偷偷捏了捏徐遲垂在身側的手,發現指骨微涼。徐遲自然地回握,摩挲周岐渾圓的指甲。二人三不五時就做些溫柔簡單的小互動,搭搭肩膀,或者碰碰腳尖,有時徐遲主動,有時周岐主動,在得到精神上的短暫撫慰後,又同時默契地撤走。


    這些小動作背後的意義是,他們原是一體的,隻是暫時分開了,因為害怕生疏,所以不得不時常摸摸對方,維護並增強彼此間的聯係。


    他們就像普天之下任何一對尋常的情侶,旁若無人地陷入熱戀。


    薑聿轉了一圈,終究沒能找到任何一個遊泳圈或是救生衣,在一艘正在航行的船上而言,這些必備品的缺失顯然有些不同尋常。


    他壯著膽子去套npc的話。


    牧師的回答是:“年輕人,你們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


    “大爺,我們是在海上。”任思緲不敢靠這個詭異的老人太近,離得遠遠的,大聲喊,“在海上就有被淹死的風險。”


    “放心,你們不會淹死。”牧師仍舊笑著回答,他的臉就像是蒙在一團橡皮泥上的麵罩,“我們會平安抵達目的地。”


    npc說淹不死,那大概率可能真的淹不死。


    人們竟然有點相信他的鬼話。


    “他的意思可能是,死法有千萬種,我們不會死得那麽沒有創意。”用完晚餐,回到艙室,周岐脫下大衣,掛上衣架,卷起襯衫的袖口。


    遊輪上下總共六層,除了高度不同,每層艙室不分等級,都配備有兩張單人床,獨立衛浴,和熱水。


    對於通關者們來說,這無疑是條件最優渥最人性化的一個關卡了。


    徐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雙手交握放在肚子上,一副太陽還沒下山但我就要就寢的模樣。


    “你還睡得著?”周岐投來敬佩的眼神。


    “該來的總會來的,不用緊張。”徐遲閉著眼擺擺手,“不是你說要養精蓄銳?我養著呢。”


    周岐噗嗤一聲樂了:“不是,我是說你都睡了那麽長時間了,怎麽就睡不醒?”


    “我都睡了二十年了,這點時長不在話下。”徐遲持續醞釀著睡意。


    剛覺得眼皮有點沉了,身邊的床墊撲的一聲陷了進去,周岐也躺下了。


    還與他擠一張單人床。


    “你不是有床嗎?”徐遲眼睛都沒睜,往旁邊讓了讓。


    周岐的下巴抵著他的頭頂廝磨,撒嬌:“你身邊的這個位置就是我的床。別的哪裏我都睡不著。”


    一張小得可憐床,要承載兩個這麽長的大男人,頓時發出委屈的吱呀聲。


    徐遲覺得擠,但也沒說什麽,他對周岐有著近乎毫無底線的縱容。


    他翻了個身,轉身麵對牆,好給強壯的男人騰出更多的空間,周岐立刻貼上來,一如既往從背後摟住他,熱燙的手臂橫亙在凹陷下去的腰上。


    牆壁上的灰青色掛鍾發出靜謐的嘀嗒聲,時間卻在封閉的小艙房裏停滯。


    徐遲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盯著眼前的虛無。


    半晌,他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


    耳邊有規律的呼吸頓了段,隨即,脖頸底下枕著的手臂屈起,周岐支起上半身,箍著腰的大手同時上移,掐住他的下頜迫使他仰頭。


    徐遲落入對方淺褐色的眼裏,順從地張嘴。


    周岐笑了一聲,性感而有魅力。


    兩人理所當然地接吻。


    他們已經接過許多許多次吻,他們的嘴唇仿佛就是為對方而生,每一道唇紋每一彎弧度都貼合得嚴絲合縫。也隻有唇齒相依時,他,或他,才覺得孤獨不那麽無法忍受,才覺得這操蛋的世界也有一絲可取之處。


    溫柔鄉裏待得久了,就再也沒有勇氣離開。


    說到底,人們崇尚愛情是因為上癮。


    從這種角度出發,愛情與大麻鴉片等任何成癮性物質別無二致,唯一的功效不過是使人短暫地忘卻現實裏的苦痛,然後迎來更為苦痛的現實。


    血液在耳中如瀑布般快速奔流。


    徐遲用微涼的食指撫摸周岐的嘴唇。


    “別擔心。”周岐的嘴巴頂著唇麵的壓力開開合合,“我們都不會有事。”


    “嗯。”徐遲垂眼輕哼。


    除了周岐,恐怕沒人會覺察徐上將心底那一點點忐忑。作為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通關者,徐遲永遠是一副遊刃有餘冷漠高矜的模樣,任誰都有可能憂心得寢食難安,徐遲不會。


    但周岐知道,徐遲確乎有些不安,因為不安且不想讓不安的情緒影響到旁人,所以他選擇睡覺。


    心理學告訴我們,睡覺能解決情緒上產生的百分之八十的難題,剩下百分之二十無法解決的,需要求助專業醫生的指導。


    “薑聿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徐遲忽然道。


    “你才發現嗎?”周岐拿下那根時而戳到他嘴裏的食指,攥在手心,“不光他,任思緲冷丫頭包括姓克的,看我們的眼神都期期艾艾,欲語還休。”


    徐遲遲鈍地眯了眯眼睛:“是嗎?”


    “嗯,他們在等。”


    “等什麽?”


    “等我們正式跟他們宣布我們的關係啊。”


    徐遲的迷惑很真實:“需要告訴他們嗎?”


    “他們是我們的朋友,理論上勉強能劃在知情權的範圍內。”周岐迅速回答,沒有絲毫遲疑、


    “朋友?”徐遲咀嚼這兩個字。


    “嗯,朋友。”周岐確認。


    徐遲不知想到了什麽,勾起濕潤泛紅的唇。


    “笑什麽?”


    “沒什麽。某人以前也說過,要做我的朋友,還要當我的兄弟。”


    “哦。”周岐輕咳一聲,不自然地轉過臉,“那肯定不是我。”


    “現在這個要把我當朋友和兄弟的人把我壓在床上這樣那樣。”徐遲幽幽道。


    周岐:“……”


    徐遲懊惱:“唉,交友不慎。”


    周岐奇了,掐了一把徐遲的腰:“嘿,以前怎麽沒發現徐上將伶牙俐齒呢。”


    “因為情人眼裏出西施。”


    “屁,明明是你做人從來不真誠!”


    兩人跟小孩兒似的雙雙降智,打了會兒毫無營養可言的口水仗。冷湫如果早見過這樣不著調的徐上將,多年的美好幻想可能提前終止。


    事實證明,講廢話能有效緩解焦慮。


    “出去之後,你想做什麽?”周岐最後轉移徐遲的注意力。


    “唔。”徐遲眯著眼睛想了想,此刻的他窩在周岐懷裏,就像隻慵懶高貴的貓,“找個夏天可以驅車看海,春日可以徒步賞花,入秋了隨便就能找到山登高望遠的地方,然後在那裏蓋座小洋房,和我的愛人慢慢悠悠過完下半生。”


    他特有的冷感的嗓音慢慢說著頂溫柔的話,狹長的眼尾漏出來的光照拂在周岐臉上。


    那一刻,周岐隻覺得整個心的四個腔室都灌滿了蜜,甜甜的血液流遍全身。


    “你還記得我許給你的風流。”嗓子裏像是翻湧著火焰,他的眼睛也因熱烈的愛意越來越亮。


    “我還沒有老到癡呆。”徐遲抬頭吻了吻他的眼睛,“該記得的事我能記很久。”


    “很久是多久?”


    “大概,一輩子。”


    這世上如果還有什麽能抵禦無邊暗夜與骨髓裏的恐懼,那一定是懷裏依偎著的愛人。


    夜裏,牆上掛鍾的秒針移動,停止,然後顫抖著指向正上方。


    01:00.


    寂靜的艙室裏,忽然響起夜梟般的鬼魅嗓音。


    周岐一個激靈翻身坐起。


    黑暗中,他與青灰色的貓頭鷹掛鍾目目相覷。


    一秒。


    兩秒。


    哢噠。


    全身的毛孔倏地炸開,他確定他方才聽到的人聲不是夢裏幻聽。


    身旁的被子緩緩滑落,徐遲坐起身,神色清明。


    兩人在黑暗中無聲交換眼神。


    一陣意味不明的雜音後,牧師顫顫巍巍的聲音透過貓頭鷹黑色瞳孔裏話筒,傳到這艘遊輪的每一個角落。


    “吉時已到,幸福的人兒,請立即選擇你的身份。”


    話音剛落,每個人的眼前都浮現出兩隻旋轉的發光卡牌,卡牌正麵背麵都是一樣的幾何圖案。


    “二選一。”周岐反複打量卡牌,看起來是想從外表分析出個蛛絲馬跡,但無功而返。他說出腹中顧慮,“該不會是生死局吧?選對就活,選錯就死,簡單粗暴?”


    “有可能。”徐遲說。


    說完,他伸手拿過一張卡牌。


    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卡頓或猶豫。


    周岐:“……”


    每每這種時候,他都覺得徐遲是個沒有心的怪物。


    那張發光的卡牌靜靜地躺在徐遲的掌心,朝上一麵的圖案逐漸變化,現出一位身穿白色西裝的男子的側影,他單膝下跪,半仰起頭,不知朝何人屈膝。


    牌麵上沒有文字沒有標注,沒人知道具體的含義。


    周岐依樣挑選了卡牌。


    他牌麵上的人物則是身穿潔白婚紗手拿捧花的女人,同樣也隻有側麵,微微低頭。


    周岐轉著牌,忽然靈光一閃,把徐遲的牌拿過來,把兩張牌放在一起。


    兩張牌上的人物麵對麵,完美地銜接起來。


    “這是……”周岐挑起眉。


    徐遲的神情則有些許微妙。


    “各位新郎與新娘,歡迎來到為你們舉辦的盛大婚禮。”牧師滯澀的嗓音如同兩片生鏽的鐵片在用力刮擦,“現在,帶好你們的信物,衷心祝願你們都能找到優秀的另一半。”


    語畢,周岐手中的新娘牌隨即化為一根通體水紅的瑪瑙手鏈,如有自己的意識一般,自發地牢牢地纏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


    而另一張新郎牌則飛向他的主人徐遲,化作通體漆黑的黑曜石手鏈,盤繞在徐遲的左手手腕上。


    周岐:“……”


    周岐眼巴巴地望著已經翹起唇角的徐遲:“你不覺得我們兩個應該把卡牌交換一下?”


    徐遲想了想,說:“我不覺得呀。”


    正咬牙切齒,有人哐哐敲門。


    周岐開燈開門,薑聿一陣小旋風似的衝進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岐哥岐哥,你是準新郎還是準新娘?”


    周岐陰著臉:“我去你爸爸的準新娘。”


    “哎呀你也是新娘啊太好了!”薑聿腳底下無比順滑地拐了個彎,握住徐遲的手,“同為新郎,幸會幸會。”


    “幸會。”徐遲腕上的黑曜石表麵緩緩流動著暗光。


    周岐哼一聲,一把將薑聿拎起,扔出門外:“沒別的事兒了吧?哀家乏了,跪安吧。”


    “別啊,娘娘你不想知道我們其他幾個夥伴的具體情況嗎?”薑聿苦苦扒著門,“任思緲是新娘,小湫是新郎,克裏斯汀他媽的也是新郎!”


    周岐麵無表情:“哦,所以呢?”


    “所以咱們現在新郎有四個,新娘就隻有兩個!你跟遲哥是一對兒,任醫生見友忘色被冷湫霸占。克裏斯汀自個兒憑本事跟室友共結連理!”薑聿露出乖巧的笑容,撲通一聲跪下,“哥,你給我找個伴兒吧!或者大發善心把大嫂讓給我……”


    周岐捏著拳頭,表情猙獰地威脅:“這話我不愛聽,你重說。”


    “別啊,反正以您的個人魅力,想……”


    “滾就一個字,別讓我說第二次!”


    整艘遊輪都醒了,燈一盞一盞地亮起,裏裏外外鬧得人仰馬翻。


    誰也不知道選完卡牌後會發生什麽。


    像薑聿之流,摳著牧師的字眼,已經在火急火燎地忙著配對。


    這邊薑聿正抱著周岐耍賴撒嬌,突然砰地一聲巨響,巨大的衝擊力營造出地動山搖之感,所有人都站立不住,紛紛扶住身邊的事物。


    周岐本來憑自己還能勉強保持平衡,奈何身上掛了個薑聿,兩人撲通一聲齊齊栽倒,先後骨碌碌地滾到了走廊上。


    咚——


    周岐的後腦勺狠狠撞上艙壁,直撞得眼冒金花。


    沒等金花都散了,薑聿頂著張血色盡失的臉煞有其事:“岐哥,船漏了。”


    “什麽漏了?”劇烈的衝擊使得周岐一陣陣耳鳴。


    “船!”薑聿高舉濕漉漉的雙手,麵色惶急,“水!海水灌進來了!”


    周岐呆住,他摸了摸身下的地板,果然摸到陣陣潮意。


    沒等他反應過來到底出了什麽事,徐遲衝出艙室,一手一個把兩人強拽起來:“快走,什麽東西撞上了船,船身被撞得傾斜,這裏馬上就要被淹了,快去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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