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難排除,血屍消失,列車駛出隧道,但關卡並沒有過去。


    救命的血清仍舊杳無蹤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被血屍咬傷的通關者們逐次出現前期症狀。


    高熱,疼痛,囈語,皮膚融化,神誌不清。


    血清再不出現,很快,新的血屍將在他們自己人中死灰複燃。


    如果悲劇上演,如此循環往複,這條死亡列車永遠也無法抵達終點。


    周岐赤著上身,抱著徐遲,蜷縮在角落。


    方才一場大戰中,幸免者寥寥無幾,哪怕強悍如周岐,身上照樣傷痕累累。


    他開始對徐遲正在經受的疼痛有了最為直觀的體驗——病毒侵入帶來的神經痛是一種非人的折磨,是世上最漫長最煎熬的刑罰。他不得不分出一大半的意誌來抵抗疼痛的侵蝕,好讓他不至於滿地打滾顏麵盡失,剩下的那一點意誌則艱難維係著清醒,催動遲鈍的大腦思考血清到底被藏在什麽地方。


    此時,身邊任何一點響動都足以撼動焦灼的神經末梢,加劇痛感。


    但耳邊充斥著哀嚎。


    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無懼死亡和鮮血的勇士一個接一個敗在了持續不斷的尖銳如刀剮的疼痛下。


    其中以薑聿那小子叫得最為跌宕起伏山路十八彎,周岐額角抽搐,一度想把人捂嘴敲暈,弄死了事。


    任思緲在傷員間奔走,試圖通過一些簡陋的手段盡量緩釋眾人的痛苦。她把大波浪長發挽成高高的發髻,瓜子臉上的表情格外嚴峻,鼻子上的那顆紅痣被細密的汗水覆蓋,變成深沉的暗紅色。不得不說,她是一名合格稱職的軍醫。


    時間的逝去使絕望的氣味越發濃厚。


    薑聿慘叫中夾雜的詩歌開始往煽情的方向發展。


    “我野蠻生長,


    沒能成為自己的月亮。


    能遇見你們,


    是銀河慷慨贈我的光。”


    周岐聽了一耳朵,鼻頭感到一陣陣酸意,不是因為薑聿狗屁不通的詩,而是因為徐遲的手一直緊緊握著他的食指,像個生了病的嬰兒一般。


    他還沒見過這麽虛弱乖巧的上將。


    生命正從這具優雅俊秀的身體裏一點點流失。灰敗的麵孔像極了多年前那個代替袁啟死去的小孩。


    “如果就此幻滅,我將告別黃昏,從此掙脫藏身的黑暗,向你的光裏最後墜落。”


    “閉嘴吧大詩人!”克裏斯汀忍無可忍。


    “哈哈,我都快慷慨就義了,你還不讓我說說臨終遺言?”薑聿白著臉抗議。


    “要說你就好好說。”任思緲歎氣,“說些正常人能聽懂的。”


    “我怕我說些通俗易懂的,你難為情。”薑聿捂著腰上的傷口。


    那裏的衣服已經被血染透。


    任思緲笑了:“你說你的,我難為情我的,我管不著你,你也別管我,這叫個人自由。”


    “好,那我就自由一把了。”薑聿深吸一口氣,圓圓的臉蛋忽然間沉了下來,顯得格外認真,他眨巴眼睛,盡量穩住顫抖發飄的聲線,“姐姐,以後你跟我吧,我對你好。”


    意外的,沒有華麗辭藻的堆砌,是一句平凡到平淡的告白。但誰都能聽出,他語氣中的真摯。


    旁觀者們一個個都屏息凝神,忍痛吃起狗糧,並期待起另一位當事人的回應。


    想來,人天性愛聽八卦這句話確實不錯。


    臨死也得八卦一下。


    任思緲沉默了一會兒,如水的眸子裏波光流轉。就在眾人猜測這是不是一場襄王有意神女無情的烏龍時,神女長長地唔了一聲,然後爽快地點頭:“好啊。”


    薑聿呆了。


    任思緲唇邊的笑容加深,顯出難得的溫柔,她一步步走近,蹲在薑聿麵前:“雖然你沒錢年輕還討飯吧,但我意外地不怎麽嫌棄,湊合談吧。”


    “不過,事先得聲明,我以前也沒搞過姐弟戀,不清楚具體要怎麽談,而且姐姐一把年紀了,談戀愛肯定衝著結婚去的,你要是單純耍流氓呢,還是算了。如果在一起了呢,以後呢,哪天你要是不喜歡我了就趕緊跟我說,免得耽誤姐姐另覓佳緣,懂了沒?懂了就點點頭。”


    薑聿盯著她看了幾秒,點頭。


    “嗯。乖。”任思緲拍拍他的臉。


    薑聿傻了,就此陷入迷幻的境地。


    等他終於反應過來,突然爆發出鵝鵝大笑。


    任思緲嚇了一跳,心說這孩子瘋了嗎這是?


    結果薑聿笑著笑著就樂極生悲,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多少年後想起這一幕,任姐姐還總調戲薑老弟,說他當時告白完了被接受,整個樂瘋了,高興得直接昏迷。


    薑聿也總嗆聲,說放屁,小爺就是臨死想著脫單,沒想到瞎貓逮著死老鼠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時間驚嚇過度承受不住。


    佳話偶成。


    在陰鬱且慘淡的車廂裏,算是唯一一抹晴色。


    尚有行動力的人在第五次把整個車廂翻了個底朝天之後,徹底偃旗息鼓,開始回首前塵往事,絮叨生平。


    這邊的大胡子老哥是位的士司機,上有老母下有孤兒,老婆跟隔壁老王好上了,跑了,他以前當過兵,但沒念過書,說如果活下來,回去後好好讀點書,也爭取做個文化人。


    那邊穿褲衩的同誌別看模樣不咋樣,也是個體麵的體育老師,教初中的,一直在抱怨學校把素質教育當幌子,隻抓文化課不鍛煉身體,孩子們一個個弱得跟雞崽兒似的,將來怎麽保家衛國?義憤填膺說到這兒,他哽了哽,揪揪頭發,對哦,現在也沒什麽國不國的了。


    周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聽得津津有味。


    懷裏的徐遲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夢囈,摳不出清晰的字眼,隻覺得他說得很艱難。周岐側耳聽,偶爾能從一長串意味不明的咕噥裏聽到疑似自己名字的發音,那也很輕很輕。


    周岐握著他的手摩挲腕骨,有一瞬間會覺得能這樣步向人生的終點也未嚐不可。


    他忽然想到周中尉的妻子,他現在這個名字的母親。女人為信仰獻出自己的兒子後就陷入了抑鬱和瘋狂的沼澤,她把所有對兒子的愧疚與愛,摻雜著恨與埋怨,如數傾倒在周岐身上,壓得周岐喘不過氣。有時候她隻是突然古怪地盯著周岐看,周岐都覺得莫大的內疚幾乎淹死他。


    如果可以,周岐想,他希望那時候死的是他自己。但命運沒有給他自由選擇的機會。於是他背負著所有人的期望砥礪前行,他們讓他銘記恥辱,那他便銘記恥辱;他們讓他複國血恨,他也一直是這樣做的。沒人問過他是否願意,他也從沒想過他的人生還有別的路可走。


    他生來,不對,他活下來,就是為了當那頭領頭的孤狼,口裏銜著複仇的旗幟。


    這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但現在,除了酒精,他生命中又誕生了別的意義。


    他垂眼看他半路重逢的“意義”。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充盈於胸膛的炙熱情感又開始彰顯它的存在感,這種情感令他一度惶恐不安,又令他沉湎癡迷,欲罷不能。


    如今它卻化作一股支撐的力量,溫暖,渾厚。


    周中尉在看著他發狂的妻子時,曾說過這麽一段話:低級的感情,最終隻能淪為脾氣和情緒。高級的感情,卻會上升為精神和意識。


    老酒鬼一定很愛他的妻子。


    周岐想。


    他也很愛徐遲。


    徐遲發出一聲痛苦的嚶嚀,含混地說了什麽。


    “你在嘀咕什麽呢?”周岐彎下腰,用拇指揩去徐遲麵上的冷汗,“平時可不見你的話這麽多。”


    徐遲似乎聽到他說話,紺紫色的嘴唇張了張,又賭氣地閉上了。


    周岐勾了勾唇角,有氣無力地想,他家嬌嬌都昏迷了,氣性還是這麽大。


    窗外一片荒蕪單調的蒼白,就好像神明創造世界之後把這塊土地徹底遺忘了一樣。


    陽光照進這一隅,徐遲蒼白的下頜上多了條金色光帶,沉靜的睫毛也染上碎光,美得恍若油畫。


    周岐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倏地扭頭看向窗外。


    “克裏斯汀,這輛列車的名字叫什麽來著?”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來了這麽一句。


    第一次被叫對全名的克裏斯汀一時間竟有點受寵若驚,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還沒回答:“日不落列車,這名字怎麽了嗎?”


    “日不落。”周岐把這三個字緩慢咀嚼了一遍,又問,“列車開了這麽久,天上的太陽好像一直沒移動?”


    “是的。”任思緲安頓好薑聿,走過來,“看太陽的方位,這個關卡的時間一直停在下午三點左右。”


    “左右?”周岐皺起眉,“能不能更精確一點?”


    “我試試。”任思緲順手撈過薑聿的機槍,槍托往地上一戳,陽光把槍杆子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三點四十。”任思緲定定地看了會兒,最終做出判斷,“前後誤差不過五分鍾。”


    “好,那就三點四十。”周岐拍板,“克裏斯汀,你站到車廂中央去。”


    克裏斯汀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周岐的意思,她估算了車長車寬,以十分嚴謹的研究課題的態度擇定了中央一點,站過去,然後以手臂精確指出三點四十的方向。


    眾人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


    直線的盡頭,立著從始至終以標準舞蹈站姿站立著的芭蕾舞者。


    所有人仿佛這才想起這號人,臉色俱是一變。


    這位芭蕾舞女的存在感可謂低到了塵埃裏,她一直就站在那兒,站在破損的鋼琴旁邊,沒挪過位子,也一動不動,宛如一具靜止的雕塑。


    而走進了細看,她確實也不是真人,而是一個造型逼真的機器人。


    任思緲和克裏斯汀圍著芭蕾舞機器人轉了不知多少圈,全身上下更不知裏裏外外摸了幾回,隻差拿放大鏡來數頭發絲兒了,愣是什麽也沒找到。


    “岐哥,我覺得咱的路子可能還是走岔了。”任思緲攤手,“沒什麽發現。”


    “是嗎?”周岐眨了眨眼睛,“我也是猜的,中不中隨緣。”


    人們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希望之火又迅速熄滅了。


    “等等。”克裏斯汀蹲在芭蕾舞女的腳邊,像是發現了什麽,指著那雙踮起的腳,問,“跳芭蕾的,腳跟是不是一直就這麽懸空著?”


    “誰受得了一直踮著腳?”任思緲隨口答,“這隻不過是芭蕾舞中最常見的姿勢而已。”


    “哦,這樣啊。”克裏斯汀摸著下巴點頭。


    “不對。”周岐布滿血絲的眼珠突地轉向這邊,“我印象中,從我看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雙腳就一直是踮著的,就沒落下來過。”


    “沒落下來過,日不落,哎,你們說,會不會是……”克裏斯汀盯著芭蕾舞女的腳沉吟。


    沒等她沉吟完,任思緲撲上去就扒了舞女腳上那雙白色的絲綢舞鞋。


    一雙潔淨的腳於是徹底暴露在空氣中。


    所有人都看見,它的右腳腳後跟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按鈕。


    “這是,幹什麽用的?”為了觀察小按鈕,任思緲整個人幾乎趴在地麵,整個人充滿了學術氣息,“開關嗎?一按它就跳舞?”


    周岐嘶了一聲:“是不是,按下去就知道了。”


    “萬一不是呢?”任思緲豎起纖細的食指,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又縮回手,“我不太敢。”


    這時,那些早就被神經痛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通關者崩潰了,哭喊道:“任醫生你就按吧。是死是活也給我們一個解脫,無論如何,總比現在這樣子好上千倍萬倍。”


    “是啊,按吧按吧。”


    “快發發善心吧”


    人們紛紛朝她投來乞求的目光。


    “好吧,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任思緲一咬牙一閉眼,嘟地按下那粒小小的按鈕。


    下一秒,車廂上方伸出無數細長的黑色管道,密密麻麻有如槍口。


    完了。


    任思緲心中咯噔一聲。


    “沙沙沙。”


    但四下裏並沒有想起處決的槍聲,代替的是疑似噴氣的動靜。


    任思緲一點點睜眼,眼前滿是淡黃色的輕盈的水霧。


    她擴張胸膛深呼吸,吸進一點,聞到藥水苦澀的氣味。


    “色黃,味苦,性涼。”一旁,克裏斯汀喃喃出聲,“任女士,是孫勰提示中的血清。”


    “血清?”任思緲有點愣。


    “是的,是血屍血清!。”克裏斯汀欣喜地驚叫起來,“誰能想到,它竟然是霧狀的呢?”


    “啊啊啊啊啊,是血清是血清!我們找到啦!找到啦!”


    三秒後,任思緲像沒見過世麵的黃毛丫頭般激動地蹦起來,轉頭就去瘋狂搖晃昏迷的薑聿:“臭小子,我們找到血清啦,你看見了沒!哈哈哈,你不用死了,我們都不用死了,我們湊活著交往吧哈哈哈哈!”


    說著,她滴落滾燙的淚水,吧唧一聲親在了薑聿臉頰上。


    薑聿悠悠醒轉,兜頭就是這麽大一個驚喜。


    死了死了肯定是死了,還是給美死的。


    他這麽想著,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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