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黑黢黢的泥屋全都大門緊閉,周岐一家一家挨個兒敲過去,應門者寥寥無幾。有被吵得實在沒法子隻好開門的,剛從門縫裏探出半個頭,一看是外人,黑紅的麵龐上立即掠過嫌惡,忙不迭砰地把門關上,聽門後傳來鐵鏈嘩啦的動靜,還落了鎖。


    “你們是桑吉約來的遊客吧?一直往南走,找到一個圍滿柵欄的大院子,門口拴著隻藏獒的,就是桑吉家。”


    敲到不知道第幾扇門,總算有一個善心大發的小姑娘給指了條明路。


    一群人於是惴惴不安地踩著鬆軟的泥土,穿過坎坷的小巷,往南邊尋去。


    太陽徹底落山了。


    黑暗中,什麽東西都瞧著形狀可怖。


    一路上,歐皇薑聿不停地踩中濕牛糞,在他罵罵咧咧問候祖宗的車軲轆髒話中,桑吉大院終於到了。


    敲門是不可能敲門的,門外有條凶神惡煞的守護神。於是一圈齊腰高的木頭柵欄外,一群人跟暴怒狂吠的藏獒麵麵相覷。


    周岐很驚奇,他還沒見過這麽高大威猛的狗,直立起來比人還高。大狗有著黑色皮毛赤紅舌頭,舌頭滴著涎水,兩隻黑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著森冷微光,一口利齒足以咬碎世上最硬的骨頭,它脖子裏套著鐵索,奮力咆哮,爪子把泥地刨出大坑。


    暴虐的犬吠持續了好一陣,它身後的柵欄門才慢悠悠地開啟。


    一位頭帶澄黃兜帽的中年男人打著手電筒走出來,他的臉黑得嚇人,一堆亂七八糟的髒發用一束紅線繩束在腦後,太陽穴旁凸出幾條猙獰的青筋。


    沒人會喜歡他的長相。


    “你就是桑吉?”徐遲問。


    男人踹了一腳激動亂跳的藏獒,那狗頓時像被掐住了嗓子,原地轉了一圈,安靜地趴下來,隻一雙凶惡的眼仍貪婪地瞪著人。


    “來了?來了就好。”桑吉掃了眼徐遲,又往他背後的人群粗略一掃,“我還怕你們不來呢。嗯?怎麽少了幾個人?”


    “死了。”徐遲說。


    桑吉點點頭,竟然也沒問怎麽死的,隻問死在了哪裏,屍體在哪兒。


    周岐伸手一指:“村口躺著呢。”


    桑吉搖搖頭,露出不讚同的表情,但也沒再說什麽,讓一群人先進了院子。


    幹了的牛糞能燃燒,充當木炭使,很好用。


    到處充斥著糞煙和酸奶渣子的味道。


    喝下熱乎乎的磚茶,二十來個人麻木地擠在一間堆雜貨的倉庫裏,跟一欄牲口似的緊緊挨著。倉庫的一麵牆上貼著張佛畫:這不知是何名堂的佛長著三眼六臂,通體漆黑,張著血盆大口,頭戴骷髏冠,身披人皮,掛人頭鏈,手持頭骨碗,造型十分可怖。多看兩眼待會兒睡覺都得做噩夢。


    “誒呀,嬌哥哥我好害怕。”周岐一個身高近一米九的漢子,捂著眼睛直往徐遲懷裏鑽。


    你怕個屁!


    徐遲倚牆靠坐,木著臉,手重重抬起,想一巴掌摑過去打死這個撒嬌精,落下時卻臨時轉變心意,力道輕得堪比撓癢癢。


    算了,教育孩子還是不能靠打罵。


    薑聿在旁邊看著,唾棄周岐的同時心癢難耐,也有樣學樣,嚶嚶怪叫著往任思緲懷裏撲:“任姐姐,倫家也好怕怕喲!”


    任思緲正和冷湫頭挨著頭說悄悄話,甩手就是一巴掌:“倫什麽家,給我好好說話!滾滾滾,滾遠點!筆直的男人裝什麽二椅子?”


    薑聿抱著被抽紅的胳膊,委屈撅嘴:“……”


    不是,同樣是人,怎麽差距這麽大呢?


    他們幾個人鬧出一點動靜,引得不少人側目。


    主要是一開局就死人,情勢險惡,一屋子人裏,大家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愁眉苦臉,也就這片角落裏能傳出沒心沒肺的逗貧嗆聲。


    所以就顯得格外惹眼。


    好多人在心裏罵這群智障,死到臨頭了,還在浪。


    話說回來,他們五個人也不安。


    但出於物以類聚的鐵律,他們一個個的,都不是把不安和害怕表現在臉上的人。


    冷湫被薑聿宛如吃了蒼蠅的表情逗樂了,恐懼一下子被驅散了不少,她抬眼往四下裏望了望,捕捉到一抹眼熟的身影。


    對方渾身上下披著某宗教常見的黑色罩衣,罩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對上冷湫黏上來的視線,那雙漂亮的眼睛隨即禮貌性地彎了彎。


    冷湫想了想,湊至閉目養神的徐遲身邊,捂著嘴低聲匯報她的發現。


    徐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權當知道了。


    冷湫於是又退了回去。


    “小丫頭片子跟你說了什麽悄悄話?”


    紮在懷裏的那顆腦袋胡亂拱了拱,含混不清地問。就剛剛短短的十分鍾內,周岐真睡著了,這會兒說話語調慵懶沙啞,還透著股被吵醒的不耐煩。


    徐遲保持著原有姿勢沒動,說:“小湫說克裏斯汀也在。”


    “哦。”周岐翻了個身,仰麵朝上枕在徐遲大腿上,閉著眼,“是巧合嗎?”


    “不知道。”


    “可能是想方設法跟著我們呢。”周岐聳了聳眉骨,“那女的怎麽看怎麽有問題,不像個好人。”


    徐遲沒表態,保持沉默。


    “而且,她好像還挺……”周岐皺起眉頭,舌尖抵著上顎,斟酌用詞,挑了個最體麵的,“挺欣賞你的。”


    “是嗎?”徐遲的反應平平淡淡。


    “……”


    你是瞎了才看不出來吧?


    周岐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單方麵宣布賭氣,不說話了。


    徐遲低頭看他,目光一寸寸掠過去,停在那道斷眉上。他的指尖動了動,可能是想按上去,但終究忍住了。


    “你眉毛上這條疤怎麽弄的?”他問。


    周岐的身體明顯僵了僵,倏地張開眼睛。


    對視兩秒,徐遲眸子裏的探究意味濃鬱起來,但周岐下一秒又一言不合把眼給閉上了,側過身,使勁兒把臉往他肚子裏埋。


    “問你話呢?”徐遲揪了揪那隻耳朵。


    “不記得了。”周岐拍開他的手,悶聲回答,“再問削你。”


    淩晨時分,天剛蒙蒙亮。


    桑吉踏著沉重的腳步,吱嘎一聲推開門。


    “都醒醒,來幾個人給幫把手。”


    粗嘎的嗓音在耳邊震天地吼叫。


    “幫把手幹什麽去?”有人問。


    “去村口抬你們人的屍體。等太陽出來了就太晚了,趕快的。”


    一聽說要搬屍體,沒人敢吭聲。要知道,死的那幾個小夥子就是搬了牛屍才暴斃的,鬼知道屍體上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摸了一手轉眼就死了找誰訴苦去?


    沉默中,桑吉黑成煤炭的臉上閃過不快:“哼,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們,屍體如果不盡快處理掉,太陽一出來,你們一個個都得死。”


    言畢,一屋子的人騷動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議論紛紛。


    這時,周岐站起來:“說吧,要幾個人?”


    桑吉問:“死了幾個人?”


    當下有人高聲回答:“四個!”


    “那就要四個。”桑吉說,“一個活的背一個死的,多一個不行,少一個更不行。”


    “為什麽用背的?”周岐質疑,“不能兩人一組,用抬的嗎?”


    桑吉粗著嗓子地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年輕人,廢話少說,規矩就是規矩,都是為了你們好。”


    最後自願前去背屍的,除了周岐徐遲,還有兩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兩個都是東北老鐵,長得也有點像,都是濃眉大眼長方臉。寒暄兩句,才知道這是一對表兄弟,一個叫吳長江,一個叫吳黃河。


    怎麽說呢,都挺霸氣的名兒。


    長得也霸氣。


    走之前,周岐安撫雖然沒表現出來實則憂心忡忡的任思緲三人,還意氣風發地說了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虎狼之詞,裝逼裝得很像那麽回事兒。


    然而三人都不捧場。


    薑聿嗬嗬兩聲:“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任思緲翻起白眼:“但凡多嚼兩粒花生米,頭腦也會比現在清醒。”


    冷湫攤手:“你們不懂,酒不醉人人自醉罷遼。”


    周岐:“……”


    周岐看向徐遲。


    徐遲清咳一聲,望天:“嗯,對。”


    周岐:“…………”


    出了門,外麵白茫茫一片。


    村外湖上起了濃濃的白霧,霧無聲無息地扭動著,蔓延到村子裏來,大大降低了能見度。


    桑吉背著一口麻袋走在前麵,戴著澄黃的兜帽,篤篤篤地敲著木魚。


    霧在他麵前分開,又在他背後飛快合上。


    他走得很快,腳下稍微慢一點,就隻聞木魚聲,不見背影了。


    著急忙慌地趕了一刻鍾的路,他們抵達村口,憑著記憶摸索並確認屍體的方位。


    那不幸地四名遇難者造型各異地躺在路邊躺了一夜,早就僵硬成了雕塑,死狀也與那牛如出一轍,腹大如鼓,雙眼流膿,惡臭撲鼻。


    吳長江吳黃河被熏得直往下掉眼淚,蹲在一具屍體旁一邊抹眼一邊撓頭。


    “媽了個把子的,這臭,咋整啊?”


    “還能咋的?直接上手唄,做事要七拉咯嚓的,磨磨唧唧管個屁用?”


    “這他媽跟個毒氣彈似的,能直接上手啊?別成天毛愣三光的瞎扯淡,你是不是虎?”


    “行,我虎,就你能,你說咋整吧。”


    “我要知道我還能問你?”


    兩人用東北話互懟,周岐擱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就差搬個小板凳來聽免費二人轉。


    徐遲走動著,一一觀察完四具屍體,看向桑吉。


    桑吉正彎腰從麻袋裏掏出一隻金黃色的包袱,包袱打開,裏麵整整齊齊疊著衣服一樣的東西,提起抖落開,是一張張由無數不規則小塊拚成的皮子,皮子上刻著複雜的經文,因年久而發黑。


    桑吉說這是至聖袈裟,背屍時披在身上,能隔絕邪物煞氣,不會迷失自我。


    周岐接過袈裟,摸了一把,觸感柔韌光滑,令人聯想到不好的東西,一陣反胃惡心。


    “這該不會是……”


    “你猜的沒錯。”徐遲毫無心理障礙地把所謂的袈裟披上,隨便選了具屍體背上,然後揚了揚下巴,“走吧。”


    周岐:“……”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等四位背屍人都捏著鼻子各就各位,桑吉滿意地點點頭,繼續敲起木魚:“唵嘛呢叭咪吽,都跟我來吧。”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嗅覺已然適應,周岐覺得披上“袈裟”後,刺鼻的屍臭味的確有所減緩。


    他背著的是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死後已瞧不出其本來麵目。男人痛苦地張著嘴,半闔著眼,眼裏蒙著的一層霧氣跟周遭的濃霧融為一體,一滴又一滴不明液體從他指甲裏流出,滴在腳下,滲入鬆軟的土地。


    一步兩步三步,他們繞過村子,往山上走。


    最初因怖懼而狂跳的心髒逐漸減緩了速率,周岐忽然間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就像一個背著死神前進的苦陀僧,每踏出一步,都在重新感知所謂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登山的路漫長且崎嶇。


    周岐漸漸發現,背上的屍體是真他媽的重。


    這種重,是客觀存在的重,且有越來越重的趨勢,最後直壓得他一雙膝蓋骨不堪重負,發出危險的喀嚓聲響。


    等他意識到不對勁,咬著牙回頭看時,心下登時一涼,渾身激出冷汗。


    哪裏還有什麽四十歲上下的男人?


    他背上馱著的,分明是一具幹枯的骷髏!


    骷髏正哢哢抖著森然的牙,收緊了環住他脖子的骨頭手。


    周岐第一時間想呼救,卻發不出聲音。他感到耳朵上有冷氣拂過,那骷髏竟口吐人言,是柔柔軟軟的女人嗓音:“給我,給我你的心髒,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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