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風有點大,嗚——嗚——地尖嘯來去,嘯得門口的小青柏折了腰,沒放好的易拉寶在七層高的天空恣意飛舞,上邊明星臉上的笑在風中有點兒扭曲。


    一如正蹲在身前的女人。


    “小朋友,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爸爸媽媽呢?”


    商場休息區的人造櫻花樹下,祝嵐行在此坐了有些久。


    他將目光自眼花繚亂、色彩斑斕的商場收回來,看著女人。


    女人四十左右,長得還算白胖,像剛出鍋的饅頭,但不太會笑,笑起來時,就像饅頭被人用力掐上一把,一下現了它皺巴幹癟的原形。


    “來,阿姨請你吃糖。”


    她朝人群裏的同夥飛了個眼色,衝祝嵐行攤開的手掌裏,滿是花花綠綠的糖果。


    祝嵐行恍若無覺,從中挑出個粉藍色兔子的。


    女人笑容更深了,她張開嘴巴,模擬出吃東西的聲音。


    快吃吧,很甜的,啊——”


    祝嵐行掐開包裝,收起漂亮紙張,落下顆含迷藥的糖果,揚手丟入女人嘴裏。


    女人:“???”


    糖果直抵喉嚨。


    她一嗆,半吞不吞,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祝嵐行跳下椅子,邁開小腿,朝前方不遠處的甜品店跑去。


    小孩的奔跑速度當然比不上大人,但嗆咳連連的女人和來往的人群很好的作為屏障,給他爭取了足夠的時間。


    眼看就要跑入甜品店,前方突然橫來一條腿。


    祝嵐行沒收住腳步,直接撞了上去,還暈著,一隻手伸來扶住了他:


    “小朋友,沒事吧?走路小心點……”


    “後頭有拐子追我,想要拐賣我。”


    兩道聲音交疊著響起來。


    來甜品店換班的鹿照遠怔了怔,打量小孩:


    四五歲大的孩子,皮膚冷白冷白的,大眼睛,粉嘴唇,穿著身小紳士似的西裝,可愛得像櫥窗裏洋娃娃。最獨特的是眼睛,色澤很淡,淺透薄脆如同一盞琉璃,注視人的時候,分外……攝人。


    鹿照遠從小孩的眼睛中看見了自己的清晰倒影。


    他在這瞬間做出決定。


    他驀地蹲下,把孩子抱起來,往前走了兩步,進入甜品店中,再放下。


    這一係列動作之後,前方的人群一陣騷動,一對神色凶狠的男女推擠著人群跑了出來,目標明確,直奔甜品店中的祝嵐行。


    鹿照遠站著不動,一直到這對中年男女堪堪夠到甜品店的門口之際,伸腳一勾玻璃門。


    輕輕一個推力,厚厚的玻璃重重合上,正拍在兩人臉上,當場把人的眼淚拍了下來。


    鹿照遠露出一個輕鬆寫意,見機行事的微笑:“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關了門,不疼吧?你們想要幹什麽,進來點單吃甜品嗎?”


    女人狠狠擦掉眼淚,一開口就像被掐了喉嚨的母雞在尖叫:“你搶我孩子你還打人,你才想幹什麽!”


    這一聲嚷,嚷得商場裏的人盡皆側目,圍攏過來。


    “我沒有打人,我隻是一不小心碰到了玻璃門。”鹿照遠狀似誠懇,“不過,你說他是你們的孩子?”


    “不是我的還是你的?趕緊讓開,不然我報警了!”


    鹿照遠眼神鉤子一樣鉤過兩人麵孔,半晌笑了:“請便,隨意。等警察來了我可要請他們好好看看,一對猩猩是怎麽生出了個人類寶寶。”


    眾人一看兩人這鄉土喪氣長相,再看小孩玉雪可愛模樣,發出了然的哄笑:


    “不要越級碰瓷,這兩最多小孩家的保姆和司機了吧?”


    中年男女見勢不好,立刻想跑。


    但鹿照遠早有準備,一拉玻璃門,先快速一腳放倒男人,再在合身前撲,反扭女人手臂,一眨眼就控製住了兩個人:“大家幫個忙,把保安叫來,報警抓人販子。”


    人群連忙答應。


    馬上,保安匆匆趕來,自鹿照遠手中接過拐子,一邊押著,一邊給警察打電話。


    門外的事情完了,鹿照遠才回頭,值班經理尤甜已經端著碗芝麻糊出來了。


    她先拍了拍鹿照遠的肩膀,稱讚道:“腦子轉得真夠快的。我看剛才有人拿手機拍視頻了,回頭視頻在網上火了,帶動了生意,給你算提成。”


    話都沒說完,已經風風火火走到祝嵐行身前,伸手牽人:“小朋友,姐姐給你端了碗芝麻糊,我們一邊吃糊糊,一邊聊天,好嗎?”


    祝嵐行對尤甜禮貌點頭,趕在女孩子彎腰幫他之前,先爬上椅子,端正坐好。


    “謝謝大哥哥,謝謝大姐姐。”


    這孩子的家教真的好。


    尤甜和鹿照遠交換了個視線。


    尤甜走去吧台後替鹿照遠暫時代班,鹿照遠則在祝嵐行對麵坐下。


    “小朋友……”


    十七八歲的少年五官鋒銳明朗,眼角眉梢全是不遜,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陣不能被拘束的風。直到他低下眉,臉上的桀驁變得柔和,帶著些許撲麵的溫柔。


    “別怕,安全了。”


    祝嵐行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眼睛中的些許複雜。


    他認識這個人,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人。


    他垂下的手抬起來,摸到了手腕上的一條鏈子。


    鏈子是銀色的,上邊串著個笑眯眯的天使吊墜,當手指碰到天使舒展開來的翅膀的同時,一道名片大小的虛擬屏幕彈出來,懸浮在手腕上方。


    一道除他之外,其餘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小小屏幕。


    鹿照遠還在說話,簡單的安慰太過無力,他試圖更深入一些:“說來你可能不太相信,不過哥哥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被拐子拐賣過。”


    “我相信。”祝嵐行回答。


    “那就好。”鹿照遠怔了下,很快笑道,“那個時候,我也像你現在一樣害怕。是另外一個大哥哥及時發現,三言兩語騙了拐子,救了我。大哥哥救了我,我救了你,等你長大了,厲害了,說不定碰到一個身陷危機,需要你幫助的孩子……像接力棒一樣,人人傳遞,是不是很有趣?”


    祝嵐行安靜地聽完,嗯了聲,微微一笑。


    “很有趣,謝謝哥哥。”


    “這有什麽好謝的。”鹿照遠的手放到祝嵐行腦袋上,很親昵地揉一揉。


    不是現在的謝謝,是這十二年來的謝謝。


    謝謝你,讓我恢複光明。


    祝嵐行低下頭,吃了一口芝麻糊,順勢將目光挪到虛擬屏幕上。


    兩天之前,他還二十七歲,失明,在漆黑的世界裏生活了足足七年。


    時間自失明以後便沒了意義,他的生命被切割,要麽由時鍾上單薄的聲響來,要麽由嘴中無味的飯菜來。


    如果沒有意外,這樣的黑暗和孤獨將會持續到他生命的終結,但是毫無征兆,一道模糊的祝福聲響在他耳旁。


    “……又到了每年的這一天,希望小時候救我的哥哥,健康平安,長命百歲。”


    沒等他弄清楚突然出現在耳旁的聲音是怎麽回事,暈眩和昏迷相繼發生。


    等到再次醒來,蒙住眼睛的黑暗收斂,五彩斑斕的世界降臨,世界不變,他卻回到了眼睛尚好的十七歲。


    一次昏迷,身體年輕十年,手腕上還係了個會彈屏幕的奇怪銀鏈子,他錯愕地看著上邊的文字,“天堂239代許願機v0.8”……


    其後居然還貼心地附送了簡單的說明書。


    “天堂1888號分部檢測到人類:鹿照遠,對人類:祝嵐行進行為期十二年的誠摯美好祝願,特此,批下許願機一部,輔助兩位實現願望。”


    “附注:本許願機為測試版本,若發生意外,天堂1888號概不負責。”


    最初的情況在腦海一晃而過,祝嵐行再看現在的屏幕。


    屏幕隻有名片大小,黑色的底,上邊簡簡單單三個圖標,信號格,電池,已經開機按鈕。


    這幾天裏,祝嵐行已經大體摸清楚情況。


    日常活動消耗電池電量,活動越劇烈,消耗越快,當電量耗盡,許願機關機,他也就變成現在這副四歲的模樣。


    至於消耗的電量要怎麽補充……


    祝嵐行抬頭看了鹿照遠一眼。


    “我臉上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鹿照遠摸著臉,有點狐疑。


    “沒有。”祝嵐行搖搖頭,又將目光轉向屏幕。


    這兩天已經用各種方法嚐試過了,無論如何,都不能為這個機子充電。直到現在,他坐在鹿照遠對麵,始終空蕩蕩的信號格出現了兩格信號,電量也開始緩慢回升……


    鹿照遠似乎覺得差不多了,問到了他的爸爸媽媽。


    祝嵐行條理清晰回複對方,並未自己爭取了最多的充電時間:


    “爸爸媽媽都出差,現在正在飛機上,手機打不通,也沒空來接我。但我記得家裏的地址,可以拜托哥哥在下班了後,送我回家嗎?”


    “可以,但哥哥要再工作到晚上六點才能下班。”


    “我等哥哥。”


    一個下午過去,祝嵐行看完了甜品店裏的所有雜誌,虛擬屏上的電量堪堪充到50%,這個電量開機綽綽有餘,但這東西就和手機電量相似,出門時沒能百分百,總讓人介懷。


    回去的途中,祝嵐行又找了個理由磨蹭時間,他打了車,卻假裝記不牢地址,在家附近帶鹿照遠來回繞路。


    天色從淺藍一路跌成深黑。


    祝嵐行走了半天,肚子“咕”了一聲。


    一路牽著祝嵐行手的鹿照遠蹲下來:“是不是餓了?哥哥先帶你去吃晚飯,好嗎?”


    吃晚飯確實能再混點時間,但這樣是不是太耽誤人了……


    祝嵐行微微遲疑。


    鹿照遠以為小孩是累了,直接將小孩舉到自己肩膀上坐著,帶著往前:“坐穩了。剛才我看見一家麵館,哥哥先帶你去吃飯,吃完再找。今天一定幫你找到你的家。”


    祝嵐行望了眼人。


    其實鹿照遠也很累。甜品店的生意還不錯,員工沒有休息的時間,一直站著,站了四五個小時,現在又陪他一直走著,走了半個多小時。


    “……哥哥。”


    “嗯?”


    “我想起來了。”


    祝嵐行抬起手,指了前麵一條剛才一直沒進去的小路。


    “應該是往這裏走。”


    拐到了正確的位置,再向前兩步,就到了家門口。


    祝嵐行從鹿照遠肩膀上下來:“謝謝哥哥,我家到了,哥哥再見。”


    “你先進門。”鹿照遠思慮周全。


    祝嵐行當著鹿照遠的麵,開了指紋鎖,進了門。


    但進了門也沒有消失,而是馬上跑到旁邊的窗戶,掀起垂下來的窗簾,墊腳尖扒窗台,探著腦袋,衝他揮手道別。


    鹿照遠笑了下,擺擺手臂,瀟灑離去。


    視線裏沒了人,虛擬屏上也搜索不到信號,無法再充電的祝嵐行方才回轉。


    窗紗晃悠悠飄下來,將室內室外切割分離。


    這是套近乎全白的住所,空間很大,東西很少,幾乎沒有需要手動的電器,全是自動感應,人走到哪裏,電器就開到哪裏。


    祝嵐行在白色的沙發上坐下來,這裏正好對著一架黑色的鋼琴。


    鋼琴擺放在落地窗前,落地窗也被一層白紗給覆蓋,遮去了就在窗外的花園和池塘。


    他低下頭,在恢複成綠色的開機鍵上,輕輕按下。


    刹那,淺白的光波在自屏幕上蕩開。


    像是帷幕的打開又像是帷幕的合上。


    祝嵐行心髒快速鼓噪著,他陷入了缺氧和漆黑似的困厄中,但並非全然無助。


    黑暗劃分成為兩條幽深的隧道,隧道的盡頭,有斑駁陸離的光彩。


    等到遠方的光彩花一樣炸開在眼前,將黑暗全部驅逐的時候,祝嵐行從昏沉中蘇醒過來,他還有很多的暈眩,以及身體被拉扯的撕疼感,但他踉踉蹌蹌站了起來,隨手扯過旁邊準備好的衣服披在身上,循著更多的斑斕的光的方向,摸索過去。


    刷的一聲,窗簾被扯開。


    砰的悶響,落地窗被推開。


    眼前的昏黑的雪花消失了,一片片燈閃爍的紅酒綠將城市妝點,在幽藍的夜色下,竟然有些刺眼。


    他抬起手,修長的五指擋在眼前,再沿著窗戶,疲憊放鬆似地坐下來。


    “17歲……”


    “不是夢……”


    兩句話後,祝嵐行沉默了。


    好久,才有低低的聲音響在夜風裏。


    “要和鹿照遠呆在一起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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