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瞬間,變故陡生。


    亭中很快竄出五六個精瘦的公子哥兒,怪笑著朝祁垣祁坤跑了過來。


    祁垣猛然怔住,倒是祁坤反應快了一步,見勢頭不對,扯著他的胳膊便拚命往聚賢樓跑去。


    幸好他們的位置高,那幾人爬上來時,倆人已經跑出去了一段。祁垣氣得想要破口大罵,但這身體卻虛弱的緊,沒幾步就氣喘籲籲起來。


    祁坤倒是體格健壯些,拽著他沒頭沒腦地往前奔,隻是心裏也發慌,京中大小官吏侯爵太多,他們忠遠伯府被冷落多年,他又愚笨,所以與那些世家子弟沒什麽交際往來。今日東池會上的這些人要麽是皇親國戚,要麽是近臣之後,萬一真有人為難他們,誰又肯幫他們兄弟的忙?


    正這麽想著,耳邊便聽那邊子弟家仆的呼喝聲越來越近。


    祁坤慌忙回頭看,見祁垣雙腿發軟打轉,前麵聚賢樓卻還離著有段距離,眉間便露出了猶豫神色。


    祁垣也知道自己這身體定然是跑不過後麵那幾個。他雖然不喜歡祁坤,但也沒打算讓對方一塊倒黴,這會兒見後者眼神微動,便幹脆停下,喘著粗氣道:“你快跑吧,他們是找我的!”


    說完目光一巡,眼疾手快地從旁邊山道上抓了兩塊石頭在手裏,就要打算跟人拚命。


    祁坤卻推著他道:“我攔著他們,你跑!”說罷也三兩步爬上矮坡,從旁拽下一根胳膊粗細的枯枝,擋在前麵。


    祁垣跳腳大罵:“你傻嗎,一塊被捉了去,倆人都挨揍!”


    祁坤漲著臉說不出話,還是推他。


    祁垣暗罵一聲,瞥見前麵小道下似乎停靠了一葉小船,隻得豁出去,把石頭一丟,喊著祁坤跟自己朝那小道跑去。


    徐瑨這會兒正陪師弟在湖邊散心。


    這位師弟名叫任彥,字文英,是徐家一位旁支遠親的兒子,卻不是親生,乃是其母改嫁前和前夫所出。


    那親戚卻極愛這對母子,對任彥比親生兒子都要好。任彥五歲隨母改嫁,那親戚便修書一封,求情徐家幫忙聘請鬆江府的知名大儒為西席先生,教授任彥功課。任彥十歲時,那親戚又請族長說情,讓任彥來京城小住兩年,跟著幾位公子一起練騎射、學製藝。


    因此徐瑨跟他既是名義上的表兄弟,又是一同拜師的師兄弟。這任彥也極為聰明,當年回到鬆江府後開始科考,竟是一路過關斬將,連登榜首,得了個小三元的稱號。


    別說鬆江府,便是整個朝廷之中,三元之才都極為少見。因此去年秋天,鬆江府便將他作為選貢之才,送入了國子監。


    隻是這任彥雖然聰明,卻有些清高,隻喜歡跟徐瑨相處。今日來這東池會,他也不肯和別人一處,連小廝都要遠遠打發掉。


    徐瑨知他性情古怪,但還是勸道:“傳聞你們今科鄉試的主考官是阮閣老的學生,倘若日後你高中解元,那主考官便是你的座師。阮鴻既是閣老愛子,你哪怕不喜歡,也先忍耐些。”


    任彥冷笑:“閣老之子又如何?不過是一紈絝罷了。再者他著實可惡,竟然想哄我買那人的假畫。”


    徐瑨想起剛剛的事情,不覺一笑:“他並非故意哄你,恐怕是他真當那是真跡了。李公麟作畫筆法行雲流水,洗練遒媚之氣,而剛剛那人手中的《牧放圖》線條健拔,頗有古意,連絹本設色都與真跡無二,尋常人哪能辨的出?”


    任彥的臉色這才稍好一些,微抬下巴,嗤笑道:“那是他們眼拙罷了。龍眠居士的畫豈是這麽好仿的?單是那份穩秀靈動之氣,便差出了七八分。”


    徐瑨笑笑:“文英師弟師從逸禪先生,果然甚得丹青之妙。”


    任彥卻又歎氣起來:“這倒不敢,先生經常說我,隻學得了一二分,卻裝出了七八樣。我隻所以了解李公麟,乃是羨慕他仕宦居京師,十年不遊權貴門。我若日後入朝為官,也能像他一樣,不附權貴,縱情山林。每逢良辰佳時,隻與子敬兄載酒出城,訪園看水,豈不快活……”


    徐瑨笑而不語。


    任彥目光微動,又道:“聽聞京中有花朝節贈香之俗……”話音未落,卻聽後麵有人大呼大叫。


    倆人齊齊回頭去看,就見兩個少年正跳下山坡,慌不擇路地朝這跑著,後麵還有人幾個人呼喝怒罵,眼看著就要追上了。


    祁垣此時狼狽得很,他從山坡躍下時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那,幸虧祁坤攙了他一把。


    然而這一趔趄,後麵便有人扯住了他的頭巾飄帶。他的儒巾頓時被人扯掉,露出了裏麵的束發的網巾來。


    祁垣哪還顧的上這個,見前麵有人擋路,邊在口中大喊著“讓開”,邊罵後麵的幾個“缺德玩意兒,狗娘養的……”


    他現在已經到了水邊,見那小船似乎拴著,已然來不及解繩索了,心下一狠,就要直接跳到水裏去。


    徐瑨便在這一瞬之間把他認了出來,很是遲疑地喊了聲:“祁公子?”


    徐瑨這聲不算小,祁垣以為是祁坤遇到朋友了,忙停下腳步,欣喜地回頭,盼著被人搭救一番。


    祁坤也以為是祁垣的朋友,連忙一塊停下,扭頭看向徐瑨。


    祁垣這才認出眼前的是那位三公子。


    他心裏咯噔一下,猜著對方多半是在酒樓見過自己,試探一喊。倆人並無交集,這人也不像是能多管閑事的樣子。然而這一愣神的功夫,那幾個人已經追了上來,把他們圍在了正中。


    祁垣心中暗暗著急,又有些惱火,跟祁坤相互靠著,警惕地看著那幾人。


    徐瑨這會兒才看出不對勁。


    那群人中領頭的一個卻正好認得他,往前走了兩步道:“小的見過三公子。三公子,這倆人偷了我們侯爺的玉佩,小的要帶回去交差,叨擾了。”


    祁垣大喊:“放屁!我壓根兒不認識你!”


    又一想,對方是侯爺,自己可是伯府的,便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誰?我爹乃是忠遠伯!”


    那人卻對他這話充耳不聞,隻看著徐瑨,隻是口氣雖然恭敬,臉上卻沒什麽懼怕神色。。


    任彥在一旁冷眼看著,不把國公府的放眼裏的,這京中隻有一個武安侯了。聽說武安侯的小侯爺尤其喜愛孌童美伎,這白臉秀才生的不錯,怕是被人瞧上了。


    這種事情本不應該置之不理的,但武安侯與成國公政見不同,素來不和。皇上又格外縱容小侯爺,連他強搶民女的事情都隻是罰俸了事,現在這事,怕是徐瑨想管也管不了。


    更何況東池會上的秀才多是俊傑之才,倘若這小侯爺鬧出了醜事,正好讓監察禦史參他一本。倒也算是幫了成國公府一忙。


    他心念一轉,便搶在徐瑨前麵先斥道:“既然有事,還不快走!”


    祁垣雖然沒指望這倆人幫忙,但聽到這話,還是心裏一冷,抬眼看了那倆人一眼。


    祁坤又急又怒,口裏嗬嗬作聲嚇唬那幾人,大聲嚷道:“我二弟是順天府的秀才!你們好大的膽子!”


    那幾個家仆哄然大笑:“秀才怎麽了,便是舉人,我們侯爺想玩玩也就是一句話!”


    說完就要吆喝著動手。


    徐瑨卻突然道:“慢著!”


    幾人愣住,扭頭看過去。


    徐瑨邁前一步,皺眉道:“祁公子是阮鴻的貴客,那邊正等著他開席。你們不能帶走他。”


    那惡仆一愣,卻不相信:“阮公子的貴客,我們侯爺怎麽不知道?”


    阮閣老入內閣多年,深受皇帝寵信,最近傳言他將升任內閣首輔。所以這些人對阮鴻更忌憚些。畢竟那位也是跋扈慣了的。


    徐瑨神色溫和,口氣卻有些不悅:“怎麽,這意思是要讓阮鴻過來,跟你們幾個解釋解釋?”


    那幾人連稱不敢,卻神色猶豫,不想放人。


    徐瑨微一遲疑,卻是越過幾人,徑直拉住了祁垣的胳膊,對祁垣道:“祁公子,你現在去換身衣服,阮鴻今天帶了雪花酒,已經問起你兩次了。”


    祁垣如遇救星,連忙反手拽住他的衣袖,順著說道:“我今日貪睡了一些,所以來晚了。”


    那幾人狐疑地看向他倆,但也不敢撲上去搶人,忿忿地看了會兒,隻得轉身報信去了。


    倆人都有些緊張,一直等那幾人走遠,祁垣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轉身朝徐瑨拜謝。


    徐瑨抽回手,看他一眼:“我也沒幫你什麽,不過是借了阮鴻的麵子。”說完一頓,又疑惑地問他,“你怎麽會惹上武安侯?”


    祁垣心想原來那個是武安侯,他心裏暗暗記下名字,再一想船上那事,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口。


    任彥在一旁詫異地看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插話進來問:“子敬,這位是……”


    徐瑨遲疑,看了祁垣一眼。


    祁垣忙道:“在下祁垣。”說完見任彥挑眉,想起這些秀才都愛文縐縐地稱呼個字,便又補充,“尚未取字。”


    任彥點點頭:“我知道你,順天府的少年神童。”


    祁垣心虛,不好說什麽。那任彥似乎也不拿他當回事,隻轉頭對徐瑨道:“子敬,我們該回去了。”


    徐瑨點頭,轉身後卻一頓,又猶豫著回頭,對祁垣道:“遊驥在聚賢樓的東殿裏,他那有換洗的衣物,小冠也有兩樣,你若不嫌棄,一會兒換上再來聚賢樓赴宴吧。”


    祁垣這會兒頭發散著,衣衫也被樹枝勾劃地破破爛爛的,的確不像樣子。祁坤比他好些,但也需要重新束下頭發,洗洗臉了。


    倆人又道謝了一遍。


    任彥已有些不耐煩,扯著徐瑨快走。


    祁垣和祁坤心下了然,他倆才一番狂奔,這會兒都十分狼狽,那人厭惡他們,他倆便隻遠遠地跟著,免得討人嫌。


    好在聚賢樓已經離著很近了。祁垣按徐瑨提示的,從東側的一處角亭拐進去,果然在東殿的茶室內找到了遊驥。


    茶室內還有其他幾家的家仆在休息玩耍。遊驥被祁垣蓬頭散發的樣子嚇了一跳,急急忙忙把他帶去一旁的淨室,這才問清楚了始末。


    祁垣此時還有些驚魂未定,緩了一會兒才把事情講清楚。


    他雖不明白那小侯爺為什麽抓自己,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因此剛剛一直存著拚命的念頭。左右現在這命也不是他自己的,死便死了,總不能被人捉去欺辱。


    剛剛在氣頭上,膽氣橫生,還不覺得怎麽。這會兒突然見到遊驥,心裏像見到親人般踏實下來,才又覺出無盡的委屈,往榻上一坐,不言不語地就開始啪嗒啪嗒掉金豆子。


    遊驥頓時慌了手腳。他雖然嘴上喊著祁兄,但心裏總覺祁垣比自己還小孩些,需要人照顧。這會兒看他委屈成這樣,忙一邊給他擦淚一邊痛罵那武安侯。


    這樣安慰了好一會兒,祁垣才止住淚,抹了把臉道:“我也不是怕,就是,就是氣不過。你也別罵了,那肉包子也不是好惹的。”


    遊驥見他還給人起外號,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忙道:“有什麽,再頂天了也是個侯爺,比我們國公府矮一等呢。若不是我們老爺執意要奉還世券,現在聖上又有準許的意思,他哪敢跟我們公子叫板?我們公子今日肯出麵,你便不用怕他們了。”


    祁垣想了會兒,並不覺得那徐瑨能當靠山。且不說武安侯似乎不怕他,單看徐瑨那端方嚴謹,斯文俊秀的模樣,也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今天幫他,多半真的是因為那阮鴻。


    他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遊驥幫他擦了淚,又喊了兩個青衣小童進來,不多會兒,便有人依次送來了熱水、香湯、玉肌皂、茉莉油、香澤麵脂、銅鏡玉梳,並一個專管梳頭的小娘。


    祁垣在揚州時便是講究慣了的,早晚用香湯沐浴,八白|粉洗麵淨手,木樨油梳頭。刷牙粉都裏攙著香膏,衣服下整日隔著熏籠。因此今日見這陣仗,也不覺得如何,一樣樣洗漱整飭完畢。


    遊驥又拿了一個金累絲束發冠出來。那發冠小巧精致,金光耀人,看著已經足夠貴重,偏生上麵還嵌了塊淡青色藍寶,極其少見。


    祁垣是見過好東西的,一看單這藍寶石就要幾百金,忙推著不用。


    遊驥卻笑道:“若不是三公子帶話過來,我哪敢拿這個出來。更何況今日公子隻帶了兩個小冠,另一個又是禦賜的。你快安生坐著吧。”


    梳頭的小娘子笑著給祁垣束好頭發。遊驥在一旁看了會兒,又拿了身月白地團花紋織金緞的袍子出來。


    祁垣穿著略有些大,不過當朝道袍盛行,文人尤其愛寬鬆大衣。祁垣肌膚雪白,雙目清湛,從頭到腳一身淡藍裝扮,裝扮好往那一站,倒是恍如晴空白玉,格外有種皎然之氣。


    遊驥跟那小娘子不覺都看得呆了呆。


    尤其是遊驥,直勾勾地盯著祁垣看了會兒,不覺一笑:“祁兄可要惹我們表少爺眼紅了。”


    祁垣自己也挺滿意,他自從重生過來後還沒打扮的這麽鮮亮過,照著鏡子左轉轉右轉轉,又背起手走了兩步,問:“表少爺是誰?”


    遊驥道:“就是跟我們少爺在一塊的那位。清高的很,整日的一身白衣穿著,仙風道骨的,也不拿咱當人看。”話裏話外,對那人十分不滿。


    祁垣想了想,剛才那人一身素白春衫,眼睛清秀綿長,唇角含笑,的確有股清高孤潔的氣派,跟世家子弟很不一樣。


    他也不往心裏去,照了會兒鏡子,便又高興起來,對遊驥道:“我那衣服裏還有罐香丸,你快拿過來。”


    遊驥給他拿出,神色詫異。


    祁垣嘿嘿一笑,從中取出兩粒,一粒給他,一粒給剛剛梳頭的小娘子,得意道:“這青蓮香丸,你們拿回去熏衣服或者帶身上都極好。”


    遊驥接過去,輕輕一嗅:“好香!祁兄,這麽多香丸,你要送多少姑娘?”


    祁垣把香丸揣袖子裏,嘿嘿笑道:“我可沒打算送姑娘,我是拿來賣的。”


    時候已經不早了,祁坤那邊也洗漱好了,過來喊他去赴宴。遊驥帶著倆人一塊過去。等進了聚賢樓,從一旁曲廊繞開嗚嗚泱泱的人群,隻奔了最前麵的幾桌。


    祁垣喜滋滋地走了半天,等看到最前一排備著的幾籃子筆墨紙硯,才突然一愣,想起宴席上是要作詩論文的,尤其是前麵幾人萬眾矚目,他哪能過去。


    祁垣本就打算在後麵找個位置,蹭吃蹭喝就行的。現在反應過來,拉著遊驥就要轉身快跑。誰知才剛轉身,就聽裏麵有人大喊。


    “祁才子!祁神童!”阮鴻在裏麵興奮地直拍桌子,朝他揮手道,“快來快來!就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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