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尼迪居然動搖了。


    意識到這一點,並接受這一點,是一個極為艱難又不得不麵對的過程。


    雖然動搖他心弦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小鬼本身,而是他所提到的神明——


    塞尼迪在巨震之中心緒翻湧,不受控製地想,他動搖了?


    他的信仰動搖了?


    怎麽可能!


    他,塞尼迪,在神廟侍奉於神明近前的時間足有三十餘年,有誰能質疑他對神的敬崇之心?


    是的,在憤怒的維希爾心裏,掌握權勢和虔誠信仰兩者之間,並沒有不可共存的說法。


    他的確是一個極有野心的人,否則也不會在失去大祭司之位後還在多方謀劃,最終登上維希爾的位置。


    他對冷傲的少年大祭司不喜,確有小動作沒錯,但卻並未真正地對他出手。


    他喜好權利,享受高人一等的快意,即使本身早就不缺少財富,對再上一層的渴望仍未休止。


    塞尼迪就是這樣一個矛盾,卻又十分簡單的人。


    年輕大祭司目中無人的漠視讓維希爾氣得幾乎渾身發抖,年輕人那句質疑的話,同樣讓他壓下的火氣重新燃起,甚至遠勝方才,幾乎當場爆發。


    “塔希爾大祭司,我能不能也向您發問——您是以什麽身份,什麽立場,來質疑我的信仰?”


    當然還是克製住了。


    塞尼迪忽然振袖,在全場除他之外的眾人都在惶惶不安時,唯有他一人還能直立。


    老者的眼神不再隻有冰寒,還多出了比那更深的東西。


    他也直直向前,大步跨上台階,隻是因為年邁,動作顯得稍有些吃力。


    即便如此,塞尼迪仍舊沒有顯露出半分弱態,反而在瞬間掌控全場的氣勢上,遠遠壓過了年輕的大祭司。


    塔希爾看著塞尼迪走來,眼裏似是閃過了一絲意想不到的詫異。


    他確實沒想到塞尼迪會是這個反應……


    不,沒想到的是,塞尼迪的反應,竟是完全真實的,沒有任何偽裝。


    “我接受得到神明旨意的大祭司大人的任何指責,假若審判的結果真有錯誤,那錯誤必然出在我身。”


    塞尼迪說著,將心底裏出現的那絲動搖壓死,高聲道:“就讓判決重新開始吧,如果我犯下了蒙蔽神明的罪責,那一個遭受判決的人也一定是我!”


    維希爾的嗓音威嚴十足,敞亮而浩蕩。


    如果是真的心虛之人,是不可能有這種表現。


    塔希爾也是因此才會疑惑。


    在他看來,塞尼迪的的確確背叛了他的信仰,怎麽會毫無愧對之感。


    殊不知事實上,除卻塞尼迪自身的看法向來與他背道而馳外,還有人心的複雜這一點。


    塞尼迪的心中或許還是存在著那一條抹消不掉的裂縫。


    他認定自己無錯,卻莫名地想起昨日處理這場案件時的全部過程,心頭仍舊無法安定。


    整場事件給塞尼迪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那兩個貧民在幾日的嚴刑逼供下還是死不認罪。


    成為維希爾後,需要塞尼迪親自主持的案件不多,但耽誤了這麽多日的還是頭一次,甚至鬧得越來越大。


    經過多次調查,與那對男女有關的人說了看到他們當天進了同一個屋子,再加上他們的丈夫和妻子的證言,這個案件在塞尼迪看來,已經沒有第二個結果。


    他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沒有功夫在小事上繼續糾纏。


    再加上,若是新上任沒多久就讓法老得知他的法庭處理效率如此低下,對他也會極有影響。


    所以,塞尼迪的耐心逐漸失去。


    很快就有手下的人看出了他的不耐,提出直接請出神諭判決。


    神諭判決這個方式,表麵當然是兼有祭司之職的維希爾向神請願,以求最公正的判決結果。


    但,諷刺的是,真正的“神諭”幾乎不曾存在。


    塞尼迪隻在八年前的那一天,切實地得到過神諭,其內容便是將當時連祭司都不是的塔希爾定為新任大祭司。


    一生之中隻得一次的神跡,與自己有關又無關,塞尼迪對那少年的隱隱嫉妒和忌憚,便是由此而來。


    法庭上的神諭判決更多的是祭司暗中的操縱,借□□義,誰是罪人可由人隨意指定。


    塞尼迪還沒有走到塔希爾所看到的,擅自決判一個無辜者的命運的那一步。


    因為他才剛剛當上維希爾。


    除此之外,塞尼迪認為自己沒有錯,心神卻難以平靜。


    絕不在狂妄的小輩麵前露怯,以及不允許任何人質疑自己的信仰的決心,促使本就有些不冷靜的維希爾衝動了一回。


    ——即使,不久之後他很有可能會後悔。


    不管那麽多,塞尼迪傲然地審視麵前的年輕大祭司。


    倒是有些出乎意外。


    塔希爾的臉上,並沒有出現勝利者的自信或驕傲,卻也沒有出現他以為會有的,這個少年無時無刻不持有的冰冷淡漠。


    他略帶疑惑地與他對視了一瞬。


    隨後,兩人都在同一時間麵無表情地錯開了目光。


    “我對你的行為感到不解,塞尼迪大人。”


    “您現在是想要指出我的選擇是錯誤的嗎,塔希爾大人。”


    他們在錯身之時用極低的音量,做了最後的交流。


    “是的,你明明已經覺察到了漏洞出在哪裏,卻仍然不肯直接承認。”


    “有的時候,你的驕傲會成為你自身攜帶的一把無往不利的武器。”


    塞尼迪忽然不明所以地說。


    “但有的時候,它也會在刺穿敵人的同時穿破你自己。塔希爾大人,許多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後悔,你隻能選擇永遠走下去。”


    說罷,老者越過他,昂首踏入法庭。


    塞尼迪所針對的對象似乎是他,但又似乎不是。


    塔希爾沉默了片刻,目光透出和先行一步的維希爾一般無二、甚至更勝一籌的堅定。


    他也走入法庭。


    本已被判處死刑的“罪人”緊隨其後,坐在角落的書吏提筆嚴陣以待,準備用自己手中之筆,記錄下這驚人翻轉的全過程。


    原本眾人以為,現在就要開始審判。


    但沒想到,還有兩人等到最後才被帶來。


    也是一男一女,恰好,他們就是堂上遭受無端冤枉的男女的丈夫與妻子。


    這兩人顯然沒想到事到如今,看似注定了的歡喜結局還能被推翻,整個人都顯露出下一刻就要暈倒的驚慌失措。


    被壓到法庭正中時,這兩人還目光遊離,試圖再做狡辯。


    可大祭司大人的目光看似不帶有任何情緒,卻在這漠視中顯示出了足以令心懷陰私之人膽寒的壓力。


    “大、大人,我們什麽都不知、不知道……”


    “我已經說過了,在神的注視下,不允許謊言。”


    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了。


    之後也不需要他如何審問。


    金發大祭司的話音如同炸響的驚雷,他的背後就是正義女神的莊嚴神像。


    除卻演技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卑劣男女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在清白之人的悲憤目光下,將該說的真相全都結結巴巴吐露了出來。


    原來,真正背叛了婚姻的人,是他們才對。


    這兩人早就勾搭成奸,又不願分割財產與妻子或丈夫離婚,幹脆想出了誣陷枕邊人的惡毒辦法。


    沒什麽好說的。


    來龍去脈就是這麽簡單。


    塔希爾從恐懼到淚水橫流的狼狽男女身上,看到了仿若在緩緩流動的刺目紅線,與這場事件緊密相連的畫麵早已從他眼前閃過。


    “不必再請示神諭了。”


    至始至終,塔希爾本就沒有真要再做神諭判決的打算。


    他真正要做的事情,就隻有這一件。


    塞尼迪必然會迎來失敗。


    不,並非是指他在聽清楚事實真相後,“沒能正確地領會到神明真意”的失敗。


    而是在他意識到,自己被如此膚淺,膚淺到令人發笑的伎倆所蒙蔽之後——


    【為了一時之便,便草率地將自己的意誌躍居於所信仰的神明之上,這是何等的輕蔑,何等的狂妄。】


    塞尼迪真正幡然醒悟到的,其實是這個才對。


    哪需要別人提點,他自己就在瞬間理清了頭緒,意識到自己全部的“錯誤”。


    將自身放置得高過神,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就算此刻並非有意,那未來呢?一旦越過某條製度分明的界限,那他會得到的下場,就隻有一個。


    猛然醒悟到的還不止如此。


    以為自己對這件“小事”的印象隻限於此的維希爾大人想起來了,雖然隻有些許細節。


    在耗費時間過長的審判過程中,那對無辜之人在遭受鞭撻時,曾用極其淒厲的聲音向他求救。


    做祭司的數十年中,塞尼迪聽過無數人的祈禱聲,也聽過無數人的奉承之聲。


    唯獨這個聲音,初時讓他不屑一顧,因為他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


    可事實卻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


    到了這一步,再反應過來手下之人對自己有所隱瞞,亦或是說沒有盡心調查,都已經晚了。


    塞尼迪切切實實地明白了。


    與少年大祭司的第一次正麵對決,輸家是他自己。


    就敗在了如此小的細節上。


    僅僅是本不會留意到的細節——


    “……”


    “……”


    “原來如此。”


    蒼老的聲音緩緩地在法庭中央傳蕩。


    少去了曾經的擲地有聲,在長久沉默後終於泛起的疲憊之中,帶起了一絲放棄,又有一絲不甘的訊號。


    “我還是想知道,改變你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這與……”


    “嗬,已經看到了。”


    塞尼迪的目光放遠,不對法庭之中還在進行的鬧劇施舍半分餘光。


    他看到了,在法庭之外,有另一個少年與將真正的罪人送來的摩西站在一起。


    那是即將升起的太陽。


    如若那少年是朝氣蓬勃的太陽,那麽,身旁的年輕大祭司,就是與其相輔相成的月亮——


    這個國家的未來,仿佛已然可以窺見。


    但是。


    想讓權傾朝野的塞尼迪徹底認輸,至少現在,是絕不可能的。


    少年王子和少年大祭司所需要麵對的艱難挑戰,才剛剛開始!


    ……


    ……


    塔希爾又看到了那條紅線。


    一個月前他得到關於未來的啟示時,就發現了,有一條顏色若有若無的長線,連貫地穿過在眼前閃過的數幅模糊畫麵。


    那時他不知道這條紅線代表著什麽,但現在他知道了。


    “……”


    “是怨恨嗎?不對……這樣,啊。”


    一切塵埃落定了。


    塔希爾卻沒有時間為這一場成功感到高興。


    他原本坐在法庭的最前方,此時緩緩地起身站起。


    還在旁邊的塞尼迪說了什麽,雖然不是故意的,但他確實沒有聽清。


    目光所及之處,前一刻還是時來運轉的那對男女。


    男人和女人先得到了大祭司的幫助,傷勢神奇地痊愈了大半,如今又得以洗清冤罪,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感謝您……感謝無所不知的神……”


    他們跪下,頭抵在地麵不停地祈禱。


    在這一刻,曾經出現過的仿若將這段“未來”緊鎖的紅線憑空浮出,卻不再纏繞,而是輕飄飄地脫離那兩人的身體。


    塔希爾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在一個月前的那一天。如今它再度出現,似乎是順應了“未來”在此刻徹底改變。


    不知如何被截斷的線條飄向靜靜矗立的大祭司。


    塔希爾的藍眼倒映出了赤紅,這色澤和氣息,似乎透露著不祥。


    隻是,他並未抗拒紅線的接近,而是一如往常般平靜地等待著,直到那抹紅色沒入他不驚的瞳孔。


    ——裂開了。


    少年大祭司的思緒在紅芒沒入時便無聲卻突兀地中斷,耳邊隻響起了宛若裂帛的脆響。


    “……嘶。”


    塔希爾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起,他的眼球得到了極為短暫的刺痛。


    起初還好,痛感完全能夠忍受。


    可不過一瞬罷了,新的痛楚竟然憑空而生。


    這次不止是從眼球處傳出,似還在瞬間沒入了更深之處,以至於有一瞬全身上下彷如浸入極寒的冰水……


    又很快就如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精神還有些許的……恍惚。


    表麵看上去應該沒什麽異樣,塔希爾的雙眼還是如常地睜開著的,表情也沒有變化。


    可就在這他以為十分短暫的寒冷過去了,正要定神,抬步走出法庭之時。


    “——”


    已然被宣示失敗的塞尼迪好像說了什麽。


    塔希爾有所覺察,回身的動作進行了一半。


    突然地,他無法再動。


    動作定格之時,少年柔順如最上等綢緞的金發在身後蕩出一道弧線,一陣莫名的風竟像是從神像所在的方向吹來,吹拂到僵直站立的少年身前事,甚至陡然加劇!


    對同時在場的其他人來說,這就隻是一股奇怪的風,將人的衣角和頭發吹得高高揚起。


    然而,是錯覺……不是,就是他的雙眼真實“看”到的!


    在疾風的撲刺下,時間仿佛凝固,金發大祭司僵立在原地,麵上的神情顯露出一分奇異的轉變。


    他又看到了,那紅色的絲線。


    跟方才從洗脫冤屈的男女身上浮出的紅線是同一種,但此時他所看到的——從塞尼迪所在的方向出現的,讓他不由得怔住的絲線,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塔希爾的視野幾乎被刺目的鮮紅色填滿。


    無數條長線匯聚在一起,如此多的紅色,豔麗得如同不知何時積累下的層層血海。


    這些絲線填滿了室內的頂部,又在無聲無息地緩緩下墜。


    它們在墜落,從每個人的頭頂。


    塔希爾從未見過這般駭人的畫麵。


    又或許他其實見過,卻由於那些難以想象仿若不似人間的景象一閃而逝——沒有印象留存,他全都忘記了。


    “這……是……”


    塔希爾喃喃地道。


    自從梅傑德大人來到身邊,拉美西斯送的寶石掛在身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類似於“恐懼”的情緒了。


    現在,最近的一次就誕生於此時。


    赤色的長線無聲地下落,將四周的光亮吞噬,連腳下土地也被塗抹成如有鮮血溢出的紅色。


    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它們”墜落後的目標,將要重新匯聚之處的中心,就是金發的大祭司之所在。


    塔希爾覺察到了。


    莫大的黑暗將要降臨,那一定是他能夠窺見的最大的陰影!


    ——應該逃走,這不是一己凡人之身能夠承受的【】。


    非常模糊的,似有這麽一道聲音出現在了耳邊,提醒著他。


    塔希爾想要回答,身體卻不受控製。


    如前一刻那般,他就這樣呆呆地等待。


    等待著攜帶著【】的千絲萬縷變作形貌扭曲的巨蛇吞吐著毒氣和蛇信,與黑暗一同猛撲向他——


    ……


    ……


    “——塔希爾?醒醒,醒醒啊。”


    “……”


    “塔希爾!”


    “…………啊!”


    不知渾噩了多久,塔希爾終於驚醒。


    眼瞼被汗水打濕了,光是這點重量,就讓他睜眼的動作顯得各位吃力,但最終到底是順利地將眼簾開啟。


    隻能勉強分辨出,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寫滿焦急的少年的臉。


    是拉美西斯。


    即使看不清也知道。隻聽聲音,他就認出他了。


    但是。


    “我怎麽……”


    “你是不是太累了?之前看你站著搖搖晃晃的,臉色也不太好,我就帶你到這裏來休息了。”


    拉美西斯搶先開口,語氣帶著詫異。


    塔希爾的話音被打斷,思路也被臨時中止。


    是的,他已經注意到了,自己躺在床上,拉美西斯就坐在他的床邊。


    但耳中聽到的這句話出乎他的意料。


    塔希爾想,他不是被那些紅線,還有從地麵蔓延而來的黑暗吞沒了嗎?


    為什麽,自己現在會出現在這裏。


    映入眼中的畫麵是真實的。


    全身骨骼都被凍僵的冰冷也是真實的。


    他明明應在令人恐懼的漆黑寒潮中掙紮,沒有離開的出口。


    孤獨,寒冷,陰暗,這些熟悉的,這些竟覺得無比熟悉的——


    “什麽都沒有發生。”


    拉美西斯的話音再度強勢地響起,就像是專門要將明顯在胡思亂想的少年從恐懼的餘威中拖出來,他刻意加重了語氣:“你隻是做噩夢了。”


    “……隻是夢?”


    “當然,我看到了,難道你不相信我麽!”


    拉美西斯其實什麽都沒看到。


    塔希爾說什麽都不讓他出麵摻和進這件事來,王子覺得這事哪有這麽嚴重,但又拿塔希爾沒辦法,隻能憋屈地躲在門外想方設法偷看。


    趁著眾人都被案件的反轉吸引開注意,他翻過了法庭外的高牆,悄悄跟摩西站到了人群最後。


    小祭司的威風模樣沒看清楚,實在很可惜。


    小祭司無比幹脆地打倒了塞尼迪,還是沒看清,真是可惜到了骨子裏。


    唔,唯一不可惜的就是,他到底在人群將散的最後跳了起來,一舉看到了站在台階上搖搖欲墜的金發少年。


    拉美西斯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將那快跌下台階的少年接住。之後的事情,才是他對塔希爾說的那樣。


    他以為,塔希爾隻是打起十分精神忙了這麽一陣,太累了才會暈倒。


    可現下看來,好像又不是。


    王子微微皺眉,詢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自己咽下。


    看塔希爾的反應就知道了,就算他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這時候多說,隻會讓小祭司的精神更受刺激,還是不要多嘴為好。


    “有我在呢,你還怕什麽!”


    這般自信滿滿地說著,王子隱約覺得壓在頭頂的重量減輕了些許。他不知道有個神明從他頭頂跳了下來,跑到金發少年身邊,也就完全沒有留意。


    “你沒有看到……”塔希爾說了一半,就將後文收回。


    他總算把像是丟失了大半的理智找回,想起刺目的紅線隻有自己能看到,即使是拉美西斯也是看不見的。


    就如同拉美西斯看不見梅傑德大人一般。


    “怎麽又不說話了,被噩夢嚇得太狠了嗎?”


    “沒有。”


    塔希爾心說,那不是夢。


    未幹的汗珠滑過少年額頭白皙如玉的肌膚,沒入了他略顯淩亂的金發。


    他的雙眼像是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反射出看不透的色澤。


    回憶起了,當時所看到的奇異景象,那或許,正是逆轉了“背叛”的因果,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代價。


    這也是神明對他的警示。


    塔希爾也想起來了,塞尼迪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等到日後再回想起今天,你會後悔的。


    還是對他的警告。


    塞尼迪並不知道更多的真相,但這句“後悔”落入少年大祭司的心,便掀起了另一番更深的波蕩。


    ‘後悔……嗎。’


    ‘的確,我沒有想過擅自改變未來,會給我自己帶來什麽後果。’


    最難忍的疼痛。


    最害怕的黑暗。


    最厭惡的孤獨。


    這些,都是他曾經體會過,又以為不再會回來的“恐懼”。


    如今,它們卻因為“一定做些什麽”的決心,回來了。


    塔希爾是有理由憤怒,甚至怨恨的。


    所有的“改變”都與他無關,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會讓他落入不知為何無法想象的結局。


    無論是權利金錢還是虛榮之名,他全都不喜,他不是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人——


    ……是啊。


    這些年所做的這些努力,全都不是為他自己。


    “……”


    “最後一次,就讓我名正言順地怪你一次吧。”


    “啊?”


    聞言,頂著一頭霧水的拉美西斯一回神,不知道自己怎麽又把小祭司招惹了。


    他剛才偷偷——不!是光明正大!——抓起了小祭司搭在床邊的右手,放在眼前打量。


    小祭司今天果然怪怪的,表麵上什麽事都沒有,手指甲卻下意識地往床下的木頭上摳,都把指甲摁紅了。


    王子決定好心地幫這個笨了十幾年的“朋友”揉揉手,揉著揉著,就聽到了上麵那番話。


    “我也沒用多少力啊。”


    拉美西斯覺得自己冤枉極了,但要說像小時候那樣為了一句話生氣,卻又是不氣的。


    因為,他緊接著就看到了小祭司此時的表情。


    很淡。


    雖然隻有若有若無的一點弧度,但金發少年將頭往背對拉美西斯的方向偏過,微白唇色的唇角似乎上揚了些許。


    他笑了。


    那一刻,有許多次暗暗鄙夷過跟自己同名之人寫的那些愛來愛去花開花謝詩歌的拉美西斯,腦中竟也浮現出與之類似的詞句。


    眼前的少年就像傳說中會盛開在遠方的高嶺之花。


    它遠離喧嘩,始終傲慢,不被人澆灌,刺是它最堅硬的武器。


    當被迫來到城市中時,人人皆會為它瘋狂,但它卻不屑一顧,任由眾人匍匐在它的花葉前。


    高傲的美麗之花啊,隻會為一個幸運的人展露柔軟。


    ——而此時。


    拉美西斯似乎看到了從花瓣的邊緣墜落的露水。


    啊,原來是眼淚。


    他不明白。


    不明白塔希爾為何會露出淺淺的笑容,那笑容不似虛假。


    不明白塔希爾為何又流淚,那淚水和不久前的汗珠一起,沒入了潮濕的金發。


    某個刹那,拉美西斯誤以為,他看到的淚水,其實是血的顏色。


    他隻想伸手,為少年將眼淚拭去。


    “不要哭……”


    “誰哭了?你是不是也累到眼花了,拉美西斯。”


    “嘖——老實承認自己哭鼻子了又沒什麽,就隻有你,老是嘴硬!哎,塔希爾,你是不是……”


    “你可以猜一猜,猜不到也正常,畢竟你是笨蛋王子。”


    “什麽!我才不是笨蛋王子!”


    “是啊。”


    塔希爾輕聲道:“你不會永遠都是笨蛋王子。”


    “再努力點啊……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拉……”


    仿若沒有知覺地默念著,眼瞼慢慢垂下,塔希爾再一次沉沉睡去。


    他在睡著之時,口中似乎還念著某個名字。


    拉美西斯怔怔地望著睡著了的金發少年。


    塔希爾最後的呢喃,他聽見了。


    那嗓音輕得過分,卻又莫名沉重。


    *****


    一個頗為不同尋常的案件落幕了,有不少人受到其影響,但放在整個國家的範圍來看,又顯得格外微不足道。


    維希爾手下對神諭判決的結果暗做手腳的小吏遭到重罰,堂堂維希爾本人,也因此迎來了法老的雷霆大怒,被好一番訓斥和警告。


    塞尼迪升任維希爾一職才這麽短的時間,就倒黴地遇到了這種事。


    雖說法老待他還算仁厚,沒有直接收回實位,也是讓塞尼迪結結實實地丟了麵子,受了不少知情人的暗笑。


    總的來說,塞尼迪不會因此失勢,但要受上好一陣子的冷遇是真的。


    整個過程看下來,用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回報的贏家,應該就是——平時完全看不出來會親自用出這一手的“那一位”了。


    不用問“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


    太陽神廟的大祭司大人過去總是給人以低調不問世事的印象,誰都沒想到,他會不動聲色地把囂張了這麽多年的塞尼迪大人弄得如此難堪。


    一時之間,朝堂中暗潮湧動,嗅覺敏銳的各位大人都在思量,那位大祭司本就不是一般人物,日後是否也要走上塞尼迪當年的老路。


    就連身為王朝主人的法老塞提聽聞之後,也不禁若有所思。


    令他驕傲的兒子拉美西斯這時正好回宮,塞提讓他過來,閑談了幾句後,便帶著些許好奇,問了王子對大祭司的看法。


    塞提還記得,拉美西斯小時候是與塔希爾有過接觸的。


    當時大祭司還未站穩跟腳,許多人就在他耳邊隱晦地說起過一些事。


    譬如大祭司過於高傲,小小年紀就是這樣,日後恐怕會更加不近人情。


    又譬如大祭司在神廟中時,與拉美西斯王子殿下有所接觸,兩人似乎生出了間隙……


    類似的這些話,在這八年裏,塞提並沒有少聽。


    但從法老對年輕的大祭司一直不錯的態度就能看出來,塞提從未把這些話真的聽進去。


    法老是知曉何為嫉妒之心的,塔希爾那孩子他看得再清楚不過。


    少年大祭司確實聰慧過人,但要說多有心機,又根本不至於。


    塞提看得出來,那少年內心澄澈如明鏡,有些事情不是不懂,隻是不屑去爭。


    論起高傲,倒是切切實實地把他說準了。


    不過,若是想抓住少年傲慢的這一點來與法老說事,顯然是要適得其反的。


    尊貴的法老從始至終就沒把這一點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塔希爾是得到神眷的大祭司,生來就高於其他人一籌,值得他另眼相看。


    塞提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那一晚得到的神諭。


    拉神親自入他夢中,眾神之王的神姿盡顯無上光輝,讓塞提無法質疑這就是神明親至。


    神諭的內容,塞提隻對外說了一半。


    威儀無法直視的神主告訴他,那少年在因緣巧合下得窺未來,日後就會幫助他的兒子,成為會獲得前所未有成就的王中之王。


    塞提在惶恐之後頓覺驚喜,並不會因為自己會被子孫壓過而感到不喜。


    起初,他以為拉神所指的未來之王是自己的長子,但很快便意識到,拉神真正指向的是次子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跟塔希爾其實是好友,這一點塞提也是知道的。


    法老一直觀察著,不對外做任何幹涉。


    拉美西斯的成長他始終看在眼裏,此時此刻,向來平靜的塔希爾也終於展露出強勢的一麵,法老隻會感到欣慰才對。


    ——但別人大概不會這麽認為就是了。


    剛巧,被父王召去的拉美西斯就是其中之一。


    王子走在路上,便感覺精神緊繃,比他十歲時第一次上戰場還要緊張。


    他以為父王知道了塔希爾一舉打壓了塞尼迪之後,會對大展風頭的小祭司心生不喜,不然為什麽自己剛回宮就來叫人?


    拳頭不自禁地握緊。


    拉美西斯此刻的神色出奇地嚴肅,更因為走得太快仿佛在飛,導致腳下步步生風。


    在衝入法老所在的內殿時,不用翅膀,他真的被自己衝出來的風帶著飛起來了——就差直接飛到父王的麵前。


    “父王!塔希爾什麽都沒做錯!”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大堆的解釋丟了出來,說得還條條有理頭頭是道。


    法老沒開口,聽得倒是驚奇。


    拉美西斯的邏輯如此清晰,怕是早就想好要怎麽在他麵前為好友辯白,順便再踩看不順眼的維希爾一腳了。


    看清這一幕,法老心中徹底有數,這兩個孩子關係隻會比以前更好,聯係也隻會比以前更緊密,他非常放心。


    隻不過——


    放心歸放心。


    瞧著從幾歲起就沒在自己麵前這麽激動過的兒子緊張的模樣,塞提感到有些好笑,難得起了玩心,打算逗一逗拉美西斯。


    “大祭司的昨日之舉確實有些過線了,已經有不少臣子向我諫言。拉美西斯,我還以為,你這麽著急,是要替他請罪?”


    “塔希爾根本就沒有錯,我請什麽罪,隻要父王您不誤會就行了!”


    塞提繼續道:“那如果外界壓力太大,我不得不給他處罰呢?”


    他的本意隻是想試探一下拉美西斯的想法,卻沒想到,這一試,就試出了讓法老不禁怔住的回答。


    “我相信父王的英明,您不會因為那些無知者的流言蜚語,就懲治維護神明光輝的真正信徒。更何況,塔希爾何錯之有?如果,如果您真要處罰……”


    “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


    拉美西斯斬釘截鐵地說道。


    說出這句話時,年輕的王子沒有考慮過自己,更沒有半分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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