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住手,這兩人身上並沒有背叛的顏色。”


    當一個陌生的少年突然從路旁走來,對他們說出這句話,士兵們的反應都是奇怪,然後理所應當地不屑一顧。


    “快點讓開,小子,這不管你的事。”押送女人的士兵直接彎腰,將搖搖欲墜的罪徒抓起,語氣相當不耐煩。


    “走開,時間快到了,不要擋路。”


    負責刑罰的士兵此時都十分急躁。


    不止是天氣炎熱,人人都汗水直冒,疲憊不已的關係。


    本來這場判決早在幾天前就應該結束,卻因為罪人的狡辯硬生生拖長,甚至動用神諭,讓所有人都不得不嚴陣以待,白白浪費時間。


    犯下罪行的兩人都是位於最底層的貧民,不像審判小貴族或者商人那樣有油水可撈,借搜尋證據之名翻遍了他們家,也沒撈到什麽油水。


    幾天下來隻有苦吃的士兵們自然早就不耐煩了,隻想快點把後續工作完成,好打道回府。


    趕在這個關鍵時刻擋道的人,會得到怎樣的待遇可想而知。


    不過,就事實而言。


    若非斥責少年的領頭隊長一眼瞥見少年身披的雪白色長袍,看出他至少出身富貴,才沒有像對一般平民那般粗魯。


    但,“不粗魯”也是相對的。


    少年即使麵對訓斥,仍舊沒有後退。


    那領頭的士兵隊長橫眼掃過來,到底是不耐地跨出一步。


    “你這不聽人話的小子,快給我——”


    比少年強壯得多的影子直衝衝地壓迫過來,如同巍峨高山將要壓下,他作勢要粗魯地把少年一把推開。


    “把你的手放下。”


    猝然之間,一道意想不到的聲音出現。


    男人的手冷不禁在快要碰到兜帽少年之時頓住,毫無防備地,從指尖瞬間打到胳膊肘的哆嗦似乎是寒顫。


    聲音是從疑似與擋路少年同行的另一個少年口中傳出的。


    仿若電光火石的一刹,少年的這個同伴一個箭步跨上,已然擋在了他的身前,身形迅疾若閃電。


    明明都隻是小鬼。


    這個小鬼也沒比他風吹就倒的同伴強壯到哪裏去。


    然而,身形彪悍的成年男子居然在與半大孩子對視的瞬間,從氣勢到心理都被區區小鬼壓服!


    抬步上前的少年跟他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同伴還不一樣。


    褐色劉海下的金眸掠過令與之對視者心顫的凜光,張開了的俊朗麵龐上如蒙寒霜。


    他是一頭還未長成的幼豹,介乎於少年與男人之間,即將蛻變的關鍵階段。


    但他的爪牙已然初現鋒利。


    當重要的人遭遇危險時,平日刻意有所收斂的鋒芒切開敷衍的偽裝,附加由生來尊貴奠定下的高傲,全都在頃刻間爆發出來。


    不過就是瞬間的對望。


    “……你、你居然——哇啊!”


    砰咚!


    隻差一點就碰到塔希爾的手的主人,被憤怒的拉美西斯隨手扣住肩胛,摁到了滿地灰塵的地上去,幹脆利落,驚起了巨大轟鳴。


    “什麽?!”


    “這小子,剛才做了什麽?”


    其他士兵都被這場異變驚呆了,尤其是看到被瞬間製服的隊長此時的慘狀,所有人的表情頓變。


    正因如此,現場出現了片刻完全鴉雀無聲的空白期。


    眾人都在驚訝,七分驚慌中交雜三分氣憤,但卻一時沒人敢動。


    主要還是因為麵無表情盯著他們的那個褐發少年氣場過於強大,莫名地把他們鎮住。


    以至於被護住的兜帽少年在此刻無聲地上前,這群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咽了口唾沫,竟也未能做出及時的反應。


    就這樣,出奇地順利。


    塔希爾走到了被丟棄在地的那兩名“罪人”的身邊。


    男人已經因為重傷暈死了過去,他失血過多,如若押送沒被打斷,必然等不到第二次刑罰,就會在中途痛苦喪命。


    女人的情況要稍好一些,但隻限於還能呼吸的程度。


    方才用最後的爆發換來的對視,就已是冥冥之中誕生的“奇跡”。


    她沒有力氣睜眼了,更不能覺察到有人來到了自己身邊。幹涸的血凝固在臉上,讓留下道道傷痕的麵孔渾濁不堪。


    不止樣貌狼狽,“罪人”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


    混雜了血的腥味,人體的汗味,衣物的潮濕味,以及牢房最深處不見天日的腐朽味道……如此刺鼻,略微靠近些便讓人想吐。


    可對於可能匯聚了世間最難忍的汙穢的女人,平靜來到這裏的金發少年神情始終未變。


    他決定要來探尋時,便是這淡漠的表情,仿佛無論何事都無他所謂。


    他決定順應神的指引時,竟還是一臉淡漠,頂多隻在細長柔密的眼睫傾斜時,從外表的冰冷中漏出些許不偏不倚的憐憫。


    每個祭司在進行準備儀式、侍奉神明、誦讀經文、治愈病者等不同事項時,都會有符合每個場景的不同表情。


    時而肅穆,時而溫和,時而圓滑周旋,時而還會顯露出事不關己的冷漠。


    隻有卡納克神廟的大祭司從來不變。


    “神看見了你們遭受的不公,所以才派遣我來到你們身邊。”


    高傲的頭顱不會輕易低下,但大祭司卻會屈下膝頭,任由自己的衣袍沒入塵埃。


    “我聽到了你們渴望得到真相的述求。”


    神情依舊冷清,雙眼依舊平靜無波,但美麗已然初現的大祭司卻會伸出手,觸碰無辜之人平白得來的血汙與泥濘,似是要以此來撫平他們的傷痛。


    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


    風不知從何而來,將少年扣起的兜帽吹開,漂亮的金發散落出來,成為點綴這灰暗天空的一點亮色。


    這就給人一種,似乎此處就隻有少年一人是“光亮”的錯覺。


    “雖然無法與你們現在的苦難感同身受。”


    塔希爾對他人的想法並不關注,卻認真地對垂死的無辜者說著:“但我願盡所能,驅散這本不該降臨的痛苦。”


    普通人無法看見的光點,伴隨著咒語的低聲吟誦,自少年指尖瑩瑩亮起,很快便沒入傷者體內。


    治愈的魔力有如迅速紮根並開枝散葉、陡然綻放的生命之花,為本將喪命的人類帶去珍貴的希望。


    “……”


    又是一波沉寂彌漫開來。


    與拉美西斯的力量帶來的震撼不同,無論是誰——包括先前還對金發少年極度不滿的士兵,目睹到這一幕的眾人無一不是順應內心,下意識地想要維持住這片寧靜。


    因為,在他們麵前展現的,是無法產生半分懷疑的“神跡”。


    金發少年在治愈“罪人”。


    黑暗自他手下潰散,生命從他手中回返,人們所堅信的正義與邪惡的判決,似乎也在此刻扭轉。


    恍惚之間,人群中或許有人回想起來,自己曾經在重病時被家人慌亂地送往神廟。


    那時不問出身高低,僅看病情輕重,第一時間為他驅趕病魔、喚回意識的年輕祭司的身影,與現下所看到的金發少年完全重合到了一起。


    他們——他的風采獨一無二,即使在這世間尋找,也找不出完全相似的存在。


    “大祭司……他就是大祭司大人啊!”


    忽然響起一聲呼喊,其後,更多相同的聲響便接踵而來。


    不提徹底亂成一團的士兵小隊,先前散開的貧民們全都回來了。


    情形稍微有那麽一點奇怪。


    這應該是塔希爾第一次到貧民區來,但他受到的歡迎卻是無以複加,之前還那般麻木冷漠的民眾爆發出驚人的熱情,甚至有人見到他,立馬熱淚盈眶。


    “塔希爾大人!啊,真的是您啊!”


    “塔希爾大人怎麽會到我們這裏……”


    人們一下子湧來,由於過度激動,直接把士兵們——和前大祭司的護衛王子殿下很不給麵子地擠開了。


    風頭還沒出幾分鍾的王子瞬間拉下的臉有多難看,這裏先不多提。


    當熱情的人們發現塔希爾真的是塔希爾,以及,剛好被他們順帶圍住的那兩個“罪人”已然轉醒,他們心中的震驚和動搖一時間難以言喻。


    “他們難道不應該接受懲罰嗎?塔希爾大人,您為什麽要救這兩個背叛了愛人和家庭的叛徒?”


    “不對。”塔希爾的語氣還是不變,隻是微不可見地,他悄悄收回後藏在袍子底下的指尖顫了幾顫:“這兩人無罪。”


    “可是,維希爾大人請來了神諭,女神判定了他們有罪——”


    “公正的女神不會犯錯,錯的是判決的結果。”


    塔希爾道。


    周圍眾人聽不懂這句話,隻覺得前後矛盾。


    正義女神肯定是不會犯錯的,那她做出的判決,又怎麽會出錯?


    對於民眾的這個困惑,塔希爾沒有解釋,因為這裏不是合適的地點。


    他在打斷刑罰的那一刻做出的決定中,就包含了這一步之後的內容。


    但是,若要真的按計劃進行,他將要麵臨的處境……


    “塔希爾,現在這結果,也是之前你看到的嗎?”


    聞聲抬頭,塔希爾看到了好不容易(王子厲聲要求劃掉這個詞)重新擠進人群的拉美西斯。


    還是和以前一樣。


    不需要前因後果的解釋,了解對方的想法和或許還在猶豫的決定,隻需要一個對視就夠了。


    “……不是。”塔希爾說。


    “那你沒我猜的那麽厲害,不過,也不差嘛。”


    褐發少年忽然咧開嘴角,露出他小時候經常會有的、後來卻逐漸有所收斂的隻有滿滿自信的笑容。


    ——有什麽好猶豫的,不就是再得罪一個……唔,一群人麽。你可是神眷的大祭司,對自己有點自信!


    他沒有說話,但塔希爾卻默契地理解了這個笑容的含義。


    他再略微紮眼,暗示與自己對視的金發少年不要將自己的想法表現在臉上。


    因為,小祭司已經是大祭司了,對外的時候,應該持有形色不留於表麵的距離感。


    塔希爾的神色果然沒有出現一絲變化。


    但,他的目光,卻定定地投向拉美西斯……


    “不許看我頭頂!!!”


    “哦。”


    大祭司很冷酷,直接轉過了頭。


    不等王子殿下不滿那麽兩三秒。


    “請帶他們兩人返回法庭。”


    毫無預兆,但大祭司的確當眾這麽說道。


    並且,他還說了一句:


    “以卡納克神廟第一先知塔希爾之名,我向眾神請願,對這兩人再做一次神諭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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