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時間,表麵上看,並沒能在太陽神廟中留下明顯的痕跡。


    陽光照常從東方斜照,越過高高的門廊,為巨石柱表層雕刻出的神之尊容點綴金芒,使其看上去神聖之餘,圖案更加清晰。


    大祭司手捧祭品穿過直通幽靜深處的長廊時,他的金發也仿若蒙上了一層閃閃發亮的金砂。


    走在已然踏過數千次的同一條路上,昔日矮小的少年如今已拉長了身形,脫離了稚嫩的範疇。


    當然,代表身份的華美長袍輕覆於身,隱晦地勾勒出這名年輕大祭司比同齡男性更瘦、甚至可以說纖細的身姿。


    目前隻有十五歲的大祭司,雖然可以窺見一點將要成熟的輪廓,但似乎還是顯得有些過分年輕了。


    ——他雖年少,卻在這幾年間不知不覺穩固了自己的地位,並且樹立了一定的威嚴。


    點燃的香料中間冒出點點火星,芳香讓人清爽的煙氣在漆黑的聖壇前縈繞。


    “我們的這位大祭司,在幾年前還是個學徒的時候就被神明選中,一舉來到現在這個位置……”


    他的手臂舉過頭頂,為神像沐浴更衣的姿態肅穆端莊,而又虔誠無比。


    “聽曾經和他一起學習過一段時間的祭司說,大祭司在很小的時候就極有天賦,跟普通人根本不一樣,不愧是得到神眷的……”


    指尖還殘留著些許香氣,就著這點香,他又將帶來的嬌柔花瓣灑在貢品桌前,給尊貴的神們帶去人間的色彩。


    “雖然從小到現在都是生人勿近的性格,好像根本沒有人能夠入得那位的眼。算了,畢竟是大祭司大人啊,他有高傲的資本,我們也隻能遠遠地仰視……”


    一切儀式結束。


    當神色淡漠無波的大祭司離開隻有他才能進入的聖殿時,外麵所有與他有關的竊竊私語都在同一時間戛然而止。


    塔希爾原路返回,期間目不斜視,不向任何人分予目光。


    這些年,看上去越發孤傲的少年大祭司已將“生人勿近”這四個字坐實了。


    他在偌大神廟中的存在感,倒是也增強到了沒人能無視的境界——用的就是上麵所提到的這種方式。


    大概在七八年前,塔希爾也是大祭司,但由於年幼和缺乏經驗,神廟及神廟外的諸多人士對他的關注縱使有,也算不得有多少。


    這座供奉阿蒙神的古老廟宇內,最大的權限仍舊掌握在既有根基又有勢力支持的前大祭司塞尼迪手裏。


    名義上的地位和神的青睞尚不足以壓倒現實的阻礙,身後空空蕩蕩的大祭司若無意外,隻能被野心與手段並齊的塞尼迪壓製。


    然而——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真的像是短暫恍惚後突然出現的變化。


    被忽略的,定位興許與花瓶相差無幾的年幼大祭司,不知從何時起,陡然開始展露頭角。


    他先是在眾目睽睽下順利主持下一場皇室葬禮,那一天,少年大祭司消瘦卻不掩驕傲的背影在無數人心中留下深不可抹的印象。


    緊接著,他又作為與神的距離最接近的仆人,接連主持了神婚儀式和國內最大的節日慶典。


    從此以後,每年的重要儀式都是由這位年輕大祭司親自過手。


    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年齡過小,就心生退縮或者畏懼。


    與過往表現出的毫無表現欲的態度相反,塔希爾不討他人喜歡的無聊性情不變,對事的態度卻明顯積極了起來。


    正因為這個少年完全不在乎圓滑處世的那一套,更無所謂得罪人。


    他壓根沒顧忌當時還掛著“指導”名頭的塞尼迪會怎麽想,該做什麽直接做,沒安排到自己頭上的事務直接質疑,絲毫不給人麵子。


    前大祭司為此被氣得要死,偏偏拿這個隻走直道的冷硬後輩毫無辦法,隻能暗中咬牙切齒,詛咒狂妄小鬼當眾出醜,大丟一次臉麵。


    可事與願違,狂妄的年輕人不僅沒有出過醜,還冷著一張臉,把每一件重大事務處理得完美無缺。


    很快,“神的寵兒,卡納克神廟的大祭司塔希爾”名聲如被風刮遍大地般地遠揚,一時間風頭大盛,久久不平。


    “沒想到,我們的大祭司大人還有這個心機和手段,難道他之前都是在忍耐?”


    塞尼迪後悔自己不該放鬆警惕。


    可歸根到底,即使是他,也不能對身上匯聚有神之護佑的大祭司出手,他害怕觸怒神明,導致死後無法通過冥界的審判。


    不過,讓塞尼迪坐視塔希爾的風光,忍到現在的主要原因,在於他也不是真的徹底失勢。


    塔希爾還是太嫩了(又自信起來的塞尼迪大人語),刷出存在感後就沒了其他動作,似是要將他那古怪的性子永遠保留下去。


    換而言之,年輕的大祭司仍舊完全不在乎權勢,隻穩固地位,別的什麽都不管。


    依仗神殿的勢力及名義,可以做到無窮多的事,更能實現無窮多的願望,收獲難以計量的財富。


    這一點他可能沒想到,也有可能想到了,但不屑一顧。


    所以,塞尼迪才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反而有些不屑地想著: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自以為清高,實際上隻是死板的天真小鬼而已……


    “那些東西能有什麽用,我沒興趣。”


    ——恰好在此時,被貼上“死板天真”標簽的大祭司正這麽說著。


    按照眾人的默認,大祭司大人此刻應該待在神殿,周身塵埃不染,兢兢業業完成工作的身影尤其令人尊敬。


    但是,大祭司大人不僅沒在神殿,更沒有兢兢業業。


    在這些年間已然對神廟的結構分布爛熟於心,深知數十種不被人發現便能成功離開的路線——某種意義上講相當離經叛道的某位大人,做完日常儀式後就瀟灑走人了。


    雖說中午之前就要回去,隻餘下短暫的活動時間,卻也足夠。


    對了,剛才那句話,是在回答身旁之人的問題。


    神殿被暫時留在了身後,他們剛好走進都城。


    目的地不是位於城市最高處的皇宮,大祭司身披褐色的粗麻布長袍,讓兜帽蓋住自己顯眼的金發,和另一個同行者一起隱沒在人群中。


    “……這樣啊。雖然很冒昧,但我的確沒想到,閣下會給出這樣的回答。”


    那名同行者露出微笑,竟也是一個眉目盡顯柔和的清秀少年。


    “有些意外,不過——跟拉美西斯說的一樣呢,您的內心比晨曦落下的露水還要純潔。”


    “……”


    塔希爾沒有表態,也看不出心裏的想法,仿佛這句誇獎輕過落羽。


    “先容許我感謝您的幫助,摩西殿下。”隱蔽身形的大祭司開口,嗓音果真澄澈如寶石碰撞出的清脆響聲,又如涓涓細流從聽者心頭淌過。


    至於他話音裏攜帶的冷淡韻調,在動聽麵前就顯得沒那麽突出了。


    “如果今天隻憑我自己過來,肯定要繞上一大圈彎路。”


    “哈哈,您太客氣了,叫我摩西就好。拉美西斯一個月前就跟我打好招呼啦,能為大祭司大人領路,我非常榮幸。對了,在到地方之前,我大致跟您介紹一下?”


    “如果可以,麻煩了。”


    塔希爾惜字如金,話音卻落得肯定。


    說話間,兩個少年已然走完了大半路程。他們所去的地方不是鬧市,反而越走越偏,道路越來越狹窄不平。


    視野所及的房屋低矮了下來,還未處理的建築材料胡亂丟棄在路旁,一端沒入了渾濁的汙水。


    走著走著,領路的白發少年先停。


    駐足的下一刻,幾個身上沒有任何遮羞物的小童從他們身旁跑過,還有無數探尋的目光,從形容枯槁的住民們那邊投來。


    “您還能接受嗎?”


    雖然對主動要求來貧民窟看一看的大祭司有信心,但摩西還是有些擔憂。


    “可以,這裏還隻是外圍吧。”塔希爾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接受的,麵不改色,剛想開口讓某好友的義兄放心……


    背後忽然刮來一陣疾風,來勢洶洶。


    “!”


    白發少年的神色變了,眼中無法掩飾地浮出一分驚愕,再加上三分——


    “哈哈哈哈哈哈!”


    砰!


    這是某個人偷偷摸摸從後麵猛撲上來,試圖抬手罩住前麵兩人,但被提前發現,自己險些一頭撞上牆的尷尬聲音。


    “——好險!你怎麽發現的?不應該啊塔希爾,你不是反應很遲鈍麽?”


    對自己的身手極有信心的王子此時很不敢相信,大聲喊了出來。


    塔希爾:“……”


    “這麽蠢的問題,不要問我!”


    維持了這般久的冷淡疏遠,一秒破功。


    “啥?果然隻是湊巧,我就說,你哪有這麽機靈。”


    “……笨蛋麽你,傻笑聲我隔了幾百裏都聽見了!”


    “不可能!我根本沒笑出聲!”


    “聽見了就是聽見了!你這笨蛋王子!”


    “可惡,你又來了,笨蛋塔希爾——”


    ……


    嗯。


    摩西眼裏閃過的異樣情緒,肯定就是“無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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