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問是第一個知道童淮要去打工了的人。


    作為發小,為了表示同情,他專程打車跨過小半片城區,跑到童淮麵前,抱著童淮的史迪仔玩偶拍桌狂笑了三分鍾,直到童淮木著臉舉起拖鞋準備塞他嘴裏。


    俞問趕緊捂嘴抹淚:“不是,真去啊?”


    為了改掉童淮那些嬌生慣養出來的壞毛病,上了高中,童敬遠就在許多方麵致力於讓兒子當個普通家庭的孩子。


    他下的決定連童淮爺爺奶奶都沒法更改,說要讓童淮去打暑假工,那就是動了真格的,不是讓童淮去劃劃水敷衍了事的。


    俞問琢磨著出歪主意:“要不給你爺爺奶奶告個狀?撒潑賣乖?或者咱倆今兒就拿上護照出國遊,等到開學再回來?”


    童淮把史迪仔搶回來,白他一眼:“我是那種人?”


    俞問哦了聲:“柴叔叔那個店離你家挺遠的吧。”


    童淮母親家裏並不富裕,柴叔叔是他媽媽認識的老朋友。


    柴記餐館開在城西的望臻區,城西本來就是“窮鬼的天堂”,那片區往西到郊區,是整個城市最老舊窮苦的地段,柴家兩代人在那片區經營了小餐館幾十年,物美價廉,生意不錯。


    “我爸讓我暑假住那邊的老房子。”


    俞問憐愛地摸摸他的小卷毛:“童叔叔工作忙,沒空管你,擔心暑假你一個人玩瘋了吧。往好點想,你就要賺第一桶金了!”


    童淮拍開他的手:“去你的,哪個富二代的第一桶金是去餐館端盤子擦桌?”


    俞問不假思索:“你啊。”


    童淮跳起來就打。


    童敬遠一大早飛海南去了,童淮睡懶覺睡到十點被俞問挖出被窩,追打著鬧了會兒才去洗漱。陳阿姨對童淮的作息了如指掌,做好午飯,上來敲門:“小淮,小問,吃午飯了,做了你們倆喜歡的菜。”


    俞問聞聲大喜,跑得比童淮還快。


    等童淮吃完飯,陳阿姨把一張便簽紙遞給他:“小淮,你爸爸讓我給你的。”


    這坑兒子的爹還會留言?


    童淮接過來一看:


    崽崽,享受最後的午餐。


    得,知道他吃飯時看到這句話會咽不下去,還特地吩咐陳阿姨等他吃完飯再拿出來。


    果然是親爹,不用鑒定了。


    暑假工明天開始,兩邊離得遠,童淮今天就得過去。


    老屋是他媽媽以前住過的地方,媽媽過世後,童敬遠把老屋買下來,懷念亡妻時,會去那邊坐一整夜。


    所以那邊不用特別收拾,因為本來就隨時有人打理,隻需要買點生活用品。


    俞問作為好兄弟,又免費蹭了頓午飯,當仁不讓陪著童淮過去。


    倆少爺乘著地鐵過去,到了地方,拿出不放心的陳阿姨幫忙列出的生活物品清單,先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


    童敬遠雖然在努力擰正兒子的各種小壞毛病,到底還是心疼兒子的,每個月零花錢說著有限製,也是不小一筆。


    換言之,就算童淮違約,被扣兩個月的零花錢,也有足夠的錢去到處浪,跟著俞問跑出國玩一個暑假才回來。


    但童淮再不情不願,還是來了。


    童敬遠熟知兒子性格,絲毫不擔心他會跑路。


    進超市前,童淮刷了刷朋友圈。


    謔,班長去了意大利旅遊。


    喲,學委在學古箏。


    呀,陳老狗回麗江探親。


    大夥兒的暑假生活有滋有味,就他灰頭土臉。


    大少爺小臉一沉,非常不爽。進了超市,先買牙刷,挑剔的小毛病就出來了:“這把刷頭太大。”


    “太硬。”


    “太軟。”


    “太小。”


    “花色難看。”


    “造型醜。”


    “第一印象不佳。”


    “看起來不錯但我就是不喜歡。”


    ……


    俞問心想,我造的什麽孽陪他過來,忒難伺候。


    倆人在生活區逗留了一小時。俞問一砸吧嘴,感覺生活太苦,天氣熱,想買個西瓜吃。


    好不容易等童淮挑完了生活用品,走出生活區,推車已經裝得滿滿當當,什麽都買了點。


    俞問抬眼一看,咦了聲:“那不是你們班新來的那個學神嗎?”


    薛庭月考空降,壓了曾經穩如泰山的年級第一,曾經的年級第一不服來下了戰書,他眼皮子都沒掀一下,期末又把人家給製裁了。


    上次月考大家都叫他學霸,看到期末考排名後齊齊改成了學神。


    童淮扭頭一看,對麵是蔬果區,正在那兒挑西瓜的還真是薛庭。


    暑假期間,脫下了寬大的校服,薛庭穿著件簡簡單單的黑色短袖t恤,高瘦明銳,神態鬆懶,一隻耳朵裏塞著耳機,在一眾主婦大爺和小姑娘裏極是打眼。


    不知怎麽,童淮總覺得薛庭那幅懶洋洋的模樣欠欠的,看著就手癢。


    此時薛庭正拿著個西瓜,非常接地氣地邊拍邊聽,看著還挺專業。


    旁邊好幾個小姑娘本來已經買了西瓜,看到薛庭,又臉紅紅地湊過去假裝還要買。


    “要不要打個招呼?”


    俞問是七班的,和童淮一樣是個學渣,還喜歡打架,稀裏糊塗成了校霸。他渣得非常有自覺有修養,見到學習成績好的人,會多三分敬佩。


    童淮前一陣因為和童敬遠的約定煩得要死,又覺得討厭個人就和兄弟說,跟個找小姐妹抱怨的小姑娘似的,就沒和他說自己和薛庭結下的梁子,聞聲趕緊一把拉住俞問:“別,我煩死他了。”


    童淮沒心沒肺的,能紮紮實實討厭個人,那也是不容易。


    俞問立刻和兄弟統一戰線:“成,聽你的,從今天起,薛庭也進了我小魚兒的頭等黑名單。”


    薛庭還不知道自己被人拖進黑名單了。


    把他拖進黑名單的那倆還躲在貨架後麵,悄悄麽麽、屏息靜氣地看他挑瓜。


    他垂眸看著手裏的西瓜,沉吟片刻,很有實驗精神地買了那個瓜,請店員現切一下。


    看他專業又熟練地挑了半天瓜,連童淮和俞問也有點好奇,扒在貨架後麵伸長脖子一瞅——


    哢嚓一聲。


    瓢白籽嫩。


    廢瓜。


    薛庭和這個瓜大眼瞪小眼,從容淡定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破裂,似乎是不太相信自己竟然失敗了。


    片刻,他沉吟著又精挑細選了一個。


    哢嚓——


    又是個廢瓜。


    能從幾十個瓜裏精準挑出倆最差的,這技術也是絕了。


    童淮搭著俞問,捂著嘴和肚子要笑瘋了。


    眼見薛庭還要再挑,附近一個選瓜的大媽看不下去了,掂量了個瓜,拍拍聽著不錯,抬手送過去:“小夥子,看看這個。”


    店員接過來,熟練地抬手揮刀。


    手起刀落,紅汁兒濺出來。


    哢嚓一下,聲音清脆,紅瓤露出,一看就又脆又甜。


    薛庭固定在原地幾秒,偏了下頭,顯然暫時對這個世界產生了一點疑惑。


    凝固了會兒,他接了個電話,模模糊糊的,童淮隻聽到最後那聲“嗯,買了西瓜,就回來”。


    然後他謝過阿姨,給切開的西瓜蓋上保鮮膜,提著去結賬。


    童淮莫名又想起了薛庭手上的血痕。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見薛庭一走,他趕緊戳戳俞問跟上,還沒忘記提上箱牛奶,在另一隊結完賬,跟出超市時晚了幾步,就見薛庭上了公交車,往城西方向的。


    這一片又被不太客氣地稱為“窮人區”,越靠西越窮,出了城就是片山,沒什麽奇景也沒什麽文化古跡,開發不出什麽,擱置了許多年。


    看來薛庭的家境不是很好。


    童淮得出結論,轉頭就把薛庭拋到腦後,提著一堆東西帶俞問到了老房子。


    因為童敬遠私心想要這裏一直維持原樣不變,這麽多年也沒翻新裝修過,隻加固了容易垮散的地方。


    老房子名副其實,整棟樓上下兩層樓,樓下兩戶裏隻有一戶住著對老夫妻,樓上也空著一戶。


    童淮摸出鑰匙打開門,吱呀一聲,四十多平米的小房子盡入眼底,一覽無餘。兩室一廳,帶著個小廚房和衛浴間,牆麵斑駁,擺設陳舊,家具也都蒙著時光的濾鏡。


    和童家那邊的靠山別墅天差地別,寒酸得要死。


    據說這是童淮媽媽長大的地方。


    童淮唧唧歪歪的,這嫌不好、那嫌不好,到了這個哪哪都不好的老房子,倒是什麽都不嫌了。


    俞問很有眼力見,沒瞎抱怨。


    倆人在超市裏耽擱了不少時間,還瞎買了不少東西,等把東西拆分一一放好後,天已經黑了。


    俞問一拍腦袋:“操,我家老爺子今晚來吃飯,差點忘了,兄弟,有事聯係我,軍師隨時在線為你服務。我先跑了。”


    他一走,不大老房子裏倒顯得空蕩起來。


    童淮摸出手機,點了份外賣,然後在老房子裏轉悠了好幾圈,看紅漆斑駁脫落的桌子,看布磨得泛白破邊的沙發,又蹲到牆邊,研究了會兒上麵不太清晰的塗鴉,最後轉到陽台,看到那盆重瓣月季還沒死,就知道童敬遠抽空來這裏澆過水。


    嘁,跑來給花澆水都不關心關心留守兒子。


    童淮心裏抱怨著,拿起噴壺,也給花澆了澆水。


    他被童敬遠帶來過,但沒在這留過夜,吃完飯洗了澡,躺到主臥床上,即使陳阿姨提前來幫他鋪過床,他還是渾身不習慣。


    老房子隔音差,也不是什麽好地段,車流聲和附近大喊著“小兔崽子別玩了回家睡覺了”的聲音清晰得就像在隔壁。


    童淮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起來放了個物理競賽講解視頻。


    效果拔群,在勻變速直線運動的陪伴下,他沒掙紮多久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第二天,童淮醒來時天已經大亮。


    他迷迷瞪瞪撈過手機一看——早上八點,還早。


    童淮放心地躺回去,眼睛闔上。


    三秒後,他觸電似的騰一下跳起來,手忙腳亂地衝到浴室刷牙洗臉套衣服,換上鞋拿著手機狂奔出去。


    柴記餐館離這兒不遠,不過到的時候,童淮已經遲到了半個多小時。


    柴立國拎著個秒表,蹲在店門口慢悠悠地數數兒,見小孩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跑來了,笑眯眯的:“和你爸說的一樣,第一天果然會遲到。淮寶,要扣工資咯。”


    童淮撐著膝蓋,少年人正是抽條拔高的時候,看著清瘦,配著張乖巧小臉,別提多可憐。


    他軟下嗓子,苦兮兮地叫:“柴叔叔……”


    啥都沒說,光著千轉百回的撒嬌調子,就很難讓人拒絕。


    柴立國心軟了幾秒,又狠狠心,還是決定扣工資。


    童淮撒嬌不成,喪著臉:“那您別跟我爸說我遲到了。”


    丟臉死了,肯定會被童敬遠調侃到明年。


    柴立國看小少爺蔫吧得頭頂一撮毛都耷拉下來了,趕緊道好好好,小卷毛這才重新煥發生機。


    店裏生意不忙時,柴立國一個人就能應付,但店裏最近忙,柴立國老婆又動了個手術,他一個人不太忙得過來。


    估計就是和童敬遠隨口說了兩句,童敬遠才想出這個主意。


    進了店,柴立國遞給童淮一條圍裙:“淮寶,穿上吧。”


    童淮爸爸那邊叫他崽崽,媽媽這邊叫他淮寶。


    童淮瞅瞅柴立國特地買來的粉紅色小雞圍裙,一點都沒覺得自己是個寶,黑臉撒手不想幹了。


    見童淮臭著臉不肯係圍裙,柴立國歎氣:“你爸爸說你是個小男子漢,肯定不會違約……”


    童淮耳尖動了動,掙紮了好一會兒,一咬牙,一閉眼,屈辱地穿上這條粉粉的小圍裙。


    店裏坐著不少客人等早點,看到他都是一樂:“喲,這哪來的小帥哥啊?”


    “別拉著臉啦,粉色多襯你,俊。”


    “老柴你兒子?細皮嫩肉的,不像你。”


    柴立國從廚房鑽出頭,揮舞勺子:“我兒子在國外紮根了,哪兒還記得我跟他媽。這我拐來的,易碎品,你們小心點使喚。”


    大夥兒發出陣善意的哄笑聲。


    活潑的氛圍裏,童淮捂著臉蹲到廚房牆角,生無可戀地做思想準備。


    柴立國看著他長大,知道他那點小破脾氣,也不催他,自顧自幹了會兒活,就見童淮艱難地爬起來,不知道從哪兒摸出個口罩戴上:“……我準備好了。”


    柴立國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天氣溫度:“天氣預報今兒四十二度,店裏沒空調。”


    “叔,”童淮悶悶道,“臉重要。”


    柴立國揮舞菜刀:“小兔崽子,到我這兒幹活丟臉?”


    “被知道來您這兒幹活的原因丟臉。”童淮一聽話頭不對,立刻麻溜摘下口罩,討好地朝柴立國笑了笑,然後咽了口唾沫,乖乖端著盤子出去,又引來一波調笑。


    童淮:“……”


    算了。


    反正這片區,除了柴叔叔外,估計也沒認識他的人。


    小少爺就當下凡拯救人間疾苦了,吃到他親手送上的早點的人都是榮幸有福氣。


    催眠好了自己,童淮又發現新難題。


    端盤子還好,擦桌他就滿心抗拒了。桌上撒著醬油小菜油和粥,看著髒兮兮的,有點惡心,他拿著抹布,死活下不去手。


    柴立國知道怎麽治他了,拖長了聲調:“你爸說你是小男子漢……”


    童淮一抹布就下去了。


    擦了兩張桌子,童淮到後廚皺著臉洗抹布。正洗著,剛空下去的店裏又進來個客人。


    柴立國招呼了聲:“今兒也來啦。”


    對方應了聲,聲音是少年人獨有的朗然,聲線卻要更低沉些。


    有點耳熟。


    童淮抬頭一看,一張記憶深刻的帥臉落入視線。


    媽的,薛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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