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衡瞳仁淺淡,是兩顆寒涼鋼珠,盯人時紋絲不動,比眼鏡蛇還要陰冷。


    溫元嘉僵在原地:“哥,我想留下來”


    “出去,”溫衡說,“別讓我說第二遍。”


    “可、可是”


    “元嘉,我和大伯哥聊聊,”邢燁彎起眉眼,“院外有小商店,你去買幾瓶水上來。”


    溫元嘉回頭看他,欲言又止,慢吞吞挪到門外,悄悄留條小縫。


    “關好,”溫衡推動輪椅,來到邢燁麵前,“事不過三。”


    哢噠一聲,房門被關緊了。


    溫元嘉半蹲半坐,透過門縫向裏麵看,什麽都看不清楚。


    耳朵貼上門板,這病房門板極厚,耳蝸上糊層玻璃,什麽聲音都透不出來。


    病房內窗簾半垂,冷光投出暗影,斜斜爬進地板,橫在兩人之間。


    空氣裏滿溢無言,邢燁清清嗓子,試圖緩和氣氛:“大”


    “溫主任。”


    邢燁碰個釘子,無奈輕咂嘴唇,跟著重複一遍:“溫主任。”


    兩人視線相對,互相打量對方,形成某種微妙對峙。


    和有圓潤鹿眼的小南瓜相比,溫衡眼睛狹長,眼尾微微下垂,人在輪椅上坐著,神情冷漠倨傲,看不出半點狼狽。


    邢燁瘦了不少,病服掛在肩上,腦袋頂|著寸頭,臉上幹淨指甲整齊,身旁鮮花果籃簇擁,看著被照顧的不錯。


    “邢燁,”溫衡撥|弄手指,略略掀開眼皮,“離婚被前任分走八套房產,六百萬現金,名下資產寥寥無幾,從住院到現在,花費三十六萬三千多元,這些錢是誰出的,心裏有概念麽?”


    邢燁肩背僵緊,心裏被撕掉什麽,勾出隱隱悶痛。


    隱藏的幕簾被猛然扯開,陽光直射|進來,刺痛陰暗角落。


    “活一天算一天,隻要醫院沒有趕人,就可以苟延殘喘,穿上皇帝的新衣,打著聽天由命的大旗,裝作歲月靜好,”溫衡說,“到時候兩眼一閉,前任拿著錢瀟灑快活,隻有溫元嘉這個傻子,把多年攢下的錢丟進無底洞裏,後半輩子還得帶著傷痛,完成你的遺願。邢燁,你有心嗎?”


    邢燁眉峰直跳,雙頰咬肌鼓起,青筋冒在頸上。


    “有一肚子的話想反駁,可惜說不出來,”溫衡靠在椅上,輕輕搓動指頭,“身無分文背著外債,即使病愈出院,一切也要從頭開始,文化程度有限,重操舊業還不能從本地開始,隻能背井離鄉,去不會被人戳脊梁骨的地方。準備去哪裏呢,窮鄉僻壤的小山溝,還是連普通話都不會說的小山村?”


    溫衡輕敲扶手,捶出規律噠噠:“我的研究所是全國最大的專業研究所,不止為患者提供診療服務,還會接到全國各地的課題,形成不同分支,基礎理論和實操手術同時進行。溫元嘉在病理方麵很有天分,如果要越做越好,堅定信念和持續努力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夠開放的環境,數量繁多的疑難雜症,不斷逼他進步,他會救更多患者,做更多前瞻性的研究。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果非綁在一起,他這後半輩子,還有無數患者的治愈希望全都毀了。”


    邢燁被這話刺到,胸口破開一塊,口鼻浸入冰水,呼吸痛楚難當。


    “我之前和那孩子說過,十多年前沒做到的事情,現在想要做到,純屬癡人說夢,”溫衡盯住邢燁眼睛,灰絲鏡麵發亮,“他這十來年過的什麽日子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不會再來惹他。”


    起伏嗓音漸落,溫衡很少說這麽多話,幾乎把一年的話都說盡了,他斜斜靠上椅背,看邢燁泛出青紫的臉,十來年哽住的惡氣終於散了。


    無言靜默溢開,空中細塵飛舞,浮灰糊在臉上,黏住細軟絨毛。


    一個世紀過後,溫衡嗓子發幹,輕輕咳嗽兩聲,邢燁探長手臂,端來晾好的水,放在溫衡麵前:“喝點水,元嘉說你愛幹淨,這杯子是新買的。”


    溫衡默默看著,半天才抬手接過,輕輕抿一小口,潤過幹燥嘴唇,沒有咽進喉嚨。


    邢燁接過杯子,放回床頭櫃上,這一串劈頭蓋臉的話不是怒罵,卻比怒罵還狠,似鋪天蓋地的流星雨,將他砸的體無完膚。


    他被迫直麵自己,直麵自己的懦弱,直麵無法逃避的失敗。


    可探入穀底,退無可退之後,心底凍土卻生出裂紋,翠苗破土而出,微微搖擺身軀,汲取活命氧氣。


    “溫主任,”邢燁調轉身體,對上溫衡視線,“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邢燁有手有腳,耳不聾眼不花,智力沒有退化,如果這病好了,正常工作不成問題,還能奮鬥二十多年,這些東西我給的出去,說明有本事賺到,沒了又怎麽樣,不稀罕那幾個臭錢。高考失敗還能複讀,我交了這麽多學費,摔了這麽狠的跟頭,沒摔死更沒摔殘,扔進山溝裏算什麽,就算扔進沼澤,那些丟了的東西,我也十倍百倍再賺回來。”


    邢燁眼珠烏黑,黑沉沉如染墨汁:“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這道理我還是懂的,元嘉在這時候拉我一把,我不說不代表沒有看到,元嘉自尊心強,向來不愛麻煩別人,溫主任,你說我現在哭天抹淚,吵吵鬧鬧滿地打滾,說我對不起你,沒資格花你的錢,我不活了要出院等死元嘉就開心了麽?”


    溫衡眸光發寒,指骨敲擊的動作停了,眼珠轉動兩下,隱在鏡片後麵。


    “聽溫主任說了這麽多,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臆想元嘉的未來,至於元嘉自己想做什麽,想和誰過一輩子,那些課題他想不想看,現在做的這些研究,能不能讓他有成就感,如果讓他自己選擇,還會不會繼續走這條路剛剛那些是溫主任的想象,不是我們身處的現實,更不是元嘉要背負的責任。”


    溫衡冷哼一聲,輕扶眼鏡,撫平袖口褶皺:“好,那就回到最現實的問題,你這樣的罕見病,有相當大的概率,會遺傳到下一代身上,如果基因突變,發病時間會大大提前,你要不要孩子我不清楚,元嘉喜歡小孩,難道把元嘉也拖下水麽?”


    邢燁如遭雷擊,肺管被人攥住,被人扔進裹著辣油的炸彈,一顆心蕩到半空,狠狠砸進胸腔,鑿到肋骨生疼,呼吸隱有血腥,鼻間湧出血流,被他抬臂抹去。


    之前那些還有反駁的力氣,可這些是潑天而來的冷水,將希望的火苗澆滅,將他碾落成泥,狠狠踏進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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