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元嘉,你真的要退學麽?這錄取率這麽低,考進來多不容易,要不再試試吧。”


    程俊在洗漱間給溫元嘉拍背,滿心滿眼的無奈,他這個剛搬進來的小師弟哪裏都好,理論課學的紮實,筆試次次第一,滿分一百五最低考一百四,跳級考進來的,年齡比他們都小,隻可惜暈血暈的厲害,每次實操解剖的時候,隻要聞到血腥,就吐的停不下來,膽汁都能倒抽上來,可外科需要在人身上動刀子的,連解剖小白鼠都下不了手,怎麽能上手術台呢。


    “或者你試試轉院,學校這麽多個學院,總有不動刀的,”程俊循循善誘,“你想想,寒窗三年吃了多少苦頭,一本本五三做的頭都大了,你還要回去做嗎?雖然現在醫患關係緊張,我連空間都不敢踩了,進去就是凶案現場,但你既然選了這門專業,努力考進來了”


    “這個專業,不是我自己選的,”溫元嘉雙手捧水,連連漱口幾次,把口中苦味衝淡,“我爸把我的誌願改了。”


    啪嗒一聲,程俊手裏的水杯掉了,他匆匆撿起杯子,合住掉落的下巴:“改別的我還可以理解咱們這可是本碩博連讀,八年抗戰起步,你要是對這個不感興趣,這八年怎麽熬啊。”


    “不是不感興趣,”溫元嘉捧起涼水,不斷潑在臉上,“說來話長,明天要交論文,回去改論文吧。”


    程俊丈二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這小師弟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一邊執意退學,一邊要交論文,難道還沒下定決心,心裏還在猶豫?


    小師弟的論文快寫完了,程俊還有大批的資料沒找,那些英文中文德文混雜起來的論文,單拆開來還算熟悉,放在一起比天書還難,他盤腿窩進椅子,坐在那抓耳撓腮,想盡辦法湊字數,恨不得抓掉幾縷頭發,旁邊傳來單調的劈啪聲,溫元嘉手指飛快,在鍵盤上飛速敲擊,文檔上一行接著一行,看得人膽戰心驚。


    頭頂的吊扇一圈一圈打轉,厚如磚頭的電腦咯吱咯吱,溫元嘉敲下一個句號,像敲中什麽按鈕,電腦嚶|嚀一聲,瞬間癱軟下去。


    藍屏上浮現一串數字,很快化為字母,它們在屏幕上蹦跳,頭尾連成一圈。


    “怎麽回事,可別是中病毒了,熊貓燒香那小子都進去了,還有頂風作案的啊,”程俊探頭過來,眼珠瞪成銅鈴,“你有備份嗎?”


    “沒有,”溫元嘉抿緊嘴唇,看不出喜怒,“東西都在裏麵,我去修電腦了。”


    話音剛落,他起來整理方桌,把電腦放進背包,推門走出宿舍。


    他們學校對麵就是理工大學,中間隔條小吃街,地方特色應有盡有,穿過去時香味撲鼻,學生一波接著一波,都堵在通行道前頭,端杯吃的滿手是油,溫元嘉收攏臂膀,從狹窄空隙穿過,彎腰拱進理工大學,直奔生活廣場。


    生活廣場是理工大學特色,像個小型商場,矗立在學校角落,一樓洗浴二樓餐飲三樓數碼四樓購物,基本滿足大部分學生需求,很多附近的居民懶得進市區采購,把這裏當成第二個家,四樓每天人滿為患熙熙攘攘,三樓相對冷清,生意比起外麵還好不少。


    溫元嘉趕上個人潮湧動的時候,幾個學校約好了似的,全趕在明天上交論文,三樓被擠得水泄不通,打印機像不知疲憊的造紙機,嘟嘟向外吐紙,各家店鋪前麵排成長隊,溫元嘉把電腦抱在懷裏,不斷抬頭看匾,想從浩如煙海的複印打印裏麵,搜出維修電腦的信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找了三圈之後,總算找到一家。


    和其餘以影印為主的店鋪不同,這家牌匾上明明白白寫著“火華電腦修理部”,這幾個字字體加粗,出現在正中央的廣告牌上,店裏沒有打印機也沒有長隊,隻有一台接一台的電腦,胡亂擠在桌上,男孩女孩們在裏麵打鬧,把店主圍攏起來,一縷黃毛從人群縫隙中擠出,在空中隨風飄搖。


    溫元嘉四下看看,在門口發現一把塑料椅子,他坐在那裏,把書包放在旁邊,拿出厚厚的專業書籍,在掌心翻動起來。


    時間如水流逝,到了下午公共課的時候,店裏的人做鳥獸散,店主打開鐵製餐盒,百無聊賴挑揀,筷子和鐵皮相撞,發出啵啵輕響。


    溫元嘉看準機會,走上前去,店主抬起眼皮,從縫隙瞄他一眼,眼珠滾動下來,落在背包上麵。


    “中病毒了?”


    店主皺眉咬住一口黃瓜,擠不出什麽汁水,他眉眼猙獰扭曲,硬著頭皮吞咽下去。


    溫元嘉掃過桌麵,桌上有一疊印出的名片,字體加粗加灰,正中央寫著“邢燁”二字,上麵的頭銜是店長,主營業務有一大串,從係統重裝到遊戲代練,一條龍服務應有盡有。


    桌角擺著一隻九階魔方,顏色混亂無序,上麵還有黑乎乎的手印,像是每個客人都把玩兩下,再無奈放回桌上。


    溫元嘉盯著它看了兩秒,慢騰騰挪開視線,落在邢燁臉上。


    這頓飯本就殘羹冷炙,邢燁吃的艱難,再加上被人盯著芒刺在背,消化係統都受影響,他丟開筷子,把餐盒收進抽屜,塞塊口香糖入口,對來人張開五指:“要修什麽,拿來看看。”


    “論文都沒有了,”溫元嘉說,“屏幕變得藍藍的。”


    邢燁聞言一愣,認真抬眼看人,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鍋蓋,過長的額發齊齊削平,擋在眉毛上麵,好在眉清目秀,臉型精巧漂亮,才顯得沒那麽突兀。


    “高中生吧,”邢燁撓頭,“現在高中都要寫論文了?”


    “大學生,”溫元嘉反駁,“你能修嗎?”


    不管高中大學,隻要有錢送來,小學生的小霸王他都能修,邢燁按亮屏幕,查看電腦情況,嘴角耷拉下來:“重裝係統吧。”


    “不要,”溫元嘉搖頭,“重裝的話,論文要沒有了。”


    邢燁敲敲鍵盤:“你什麽時候交論文?”


    “明早八點以前。”


    “我猜你沒有備份。”


    溫元嘉點頭:“沒有。”


    麵前的人像個拚湊出來的小機器人,問一句答一句,普通話說的磕磕絆絆,前後鼻音不分,令人生出逗弄的心思。


    “上大學了,怎麽還這麽顯小,”邢燁手上不停,電腦按的劈啪作響,“成年了麽?”


    “生日已經過了,”溫元嘉說,“店主你好,請不要對我進行人口普查,這和修電腦沒有關係。”


    “對對對,確實沒什麽關係,”邢燁被懟的灰頭土臉,幹巴巴笑了兩聲,“平時我這裏人|流不斷,聊天聊習慣了,有事沒事就想找人說話,你留下名字和電話,修好了我聯係你。”


    “我是溫元嘉,電話就在這裏,”溫元嘉撕下一張白紙,唰唰寫上電話,放到邢燁麵前,“但我不會走的,電腦壞了,回去也沒事做,我要留在這裏。”


    “前麵排隊的還有不少,各個都很心急,我沒法先給你修,這對別的客人不公平,”邢燁指指對麵,“如果等不及了,可以去對麵試試。”


    溫元嘉盯人看了兩秒,輕輕搖頭,把書包卸在腳邊:“不去。”


    邢燁摸摸鼻子,滿心無奈:“好吧,那你在這坐著,我盡快修前麵的,中午吃飯了嗎?”


    溫元嘉點了點頭,腹中不爭氣咕咕,邢燁憋不住樂,從抽屜裏拿個包子:“吃吧,我不愛吃熱的,這個一口沒動,香菇餡的,你吃不吃?”


    這人太自來熟了,溫元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纖長睫毛抖動,似振翅的蝴蝶,輕盈停駐花枝,迎接襲來的涼風。


    邢燁皺眉看人,憋不出冒出一句:“你這頭簾在吉祥餛飩燙的?”


    真不怪他追問,麵前的小孩長得漂亮,看著懵懵懂懂,一臉很好騙的樣子,他們學校裏的吉祥餛飩是個盜版店鋪,祥字少了個點,連帶老板都半路出家,租了個二層小樓發展業務,一樓餐飲二樓理發,老板在裏麵上下漂移,比藤原拓也技術還高,有時候忙碌起來,客人在前麵吃飯,老板在背後剃頭,這一套操作省時省力省錢,兩頭都不耽誤。


    可惜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老板迄今為止隻會剪一種發型,就是溫元嘉這樣的齊劉海小鍋蓋,他這店麵在生活廣場入口,很多附近學校的新生不了解情況,悶頭進了狼窩,被剃掉半身羊毛,才眼淚汪汪逃出生天。


    溫元嘉垂下眼睛,手指捏緊包袋,有些不太自然:“你怎麽知道。”


    “哎,可憐啊,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邢燁長籲短歎,“你們應該聯合起來,去餛飩家吃頓霸王餐,被抓住了掉頭就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溫元嘉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乖乖站在那不動,像個電流過載的機器人,直勾勾站成一根鐵柱,邢燁看出對方不愛逗樂,他見好就收,擺手示意人坐下:“不走你就坐一會吧,等好了我告訴你。”


    沒等溫元嘉回話,一陣勁風從門外撲來,頭頂風鈴嘩嘩作響,一個人跨步走來,徑直來到邢燁桌前,腦袋歪到肩上,涼涼促狹勾唇:“老邢,有沒有好好吃飯?”


    邢燁胸口懟上桌子,牢牢擋住抽屜:“香,真香!骨頭渣子都吞光了!”


    來人翻個白眼,上前來搶,兩人打打鬧鬧,撞的桌角搖晃,抽屜被一把拉開,來人甩甩餐盒,敲在邢燁頭上:“好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連我勾雪峰的手藝都看不上了!外麵多少人排隊求我送飯,你這家夥倒好,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桌上的電腦互相碰撞,溫元嘉,抱起自己那個,後退兩步站好,靜靜看他們打鬧。


    邢燁這才記起,旁邊有客人還在,他拍拍勾雪峰後背,讓人從身上下來:“先下來先下來,我活兒還沒幹完呢。”


    勾雪峰不依不饒,掛在人脖子上蹭來蹭去,好半天才慢騰騰下來,滑坐在邢燁旁邊,他掃到溫元嘉的臉,噗嗤一聲樂了,湊在邢燁旁邊,悄悄和人咬耳朵:“你看他腦袋了嗎?像不像我新買的那個平底鍋?他把鍋蓋扣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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