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獵場的時候,白笙正伏在馬車裏臨時搭起的小木桌上,專心致誌的拿著畫筆畫著小狐狸,容胥給他鋪上了畫紙,一邊低頭看著白笙畫,一邊靜靜的幫白笙研磨。


    白笙心裏已經記住容胥教他畫的小狐狸了,不用容胥再怎麽指導,幾乎不假思索就能按著步驟一筆一畫的勾線,因為已經畫過好多次了,所以畫的很流暢。


    可他畫的正認真,還沒等他把小狐狸的腦袋畫完,馬車外就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些突兀,一點心理準備都沒給白笙。


    “陛下,已經到了獵場了。”


    白笙原本正沉浸其中的畫著,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就勾叉了線,把小狐狸的右耳朵線條畫歪了……


    這一筆墨塗的太顯而易見,畫紙上的小狐狸從耳朵尖尖往下,一直快到耳蝸,都被黑墨水染上了重重的一筆。


    白笙愣了一下。


    發現自己把畫給塗壞了,驚的眼睛都瞪大了,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接受了事實,又實在舍不得把這張丟掉重畫。


    白笙作畫不像容胥那樣容易,他不享受畫畫的過程,他喜歡的是畫出來的那幅畫,所以在作畫的過程中每時每刻對白笙來說都是十分枯燥的,若是畫到一半棄了,比用膳用到一半不讓他吃了還讓白笙難受。


    白笙眼睛都不眨的盯著畫看,可舉著筆愣了半天,筆往下落了好幾次,到最後也不知道要想什麽辦法才能把它補回來。


    驀然被打斷了思路,加上又把用了好大的心血畫到一辦的畫給毀了,十分費勁的想了好久還不知道能不能補救回來,白笙的神色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委屈。


    白笙不管不顧的丟下畫筆,轉過腦袋,撲到容胥的懷裏,埋頭在容胥胸膛裏蹭了蹭,委屈巴巴的嗚咽了幾聲。


    容胥一直看著白笙的一舉一動,還沒來得及哄,就被白笙撲了個滿懷。


    垂眸看著自己懷裏揪著一個半紮起來的小髻,背後披著柔軟黑發的小腦袋,容胥既心疼又好笑,忍了好一會兒,才忍住沒有笑出聲。


    他將手心的墨錠擱到一邊,攬著白笙拍了拍他的背,聲音又輕又溫柔,帶著一點笑意,全是掩不住的寵溺,“好了好了,笙笙乖,沒事的……”


    “沒事的,笙笙,別氣,這張咱們不要了,換張紙再畫好不好,還有好多好多紙呢,笙笙想畫多少就能畫多少,或者我給你畫?畫到和現在一樣的,笙笙再接著繼續畫,好不好?”


    容胥一邊哄著,伸手到白笙腿彎下麵,抱著白笙稍稍轉過來一點,把白笙的兩條腿放在榻上,讓他靠的舒服一些,不至於像剛才那樣別扭的反扭著難受。


    容胥擁有的東西太多,天下奇珍異寶,不論什麽,隻要是他想要的,就不可能有得不到的,因此他也不會懂得要去珍惜什麽。


    不喜歡了的就丟掉,這是容胥一慣的做法。


    就像是這幅畫,既然暈上了墨汁,這幅畫毀了,丟掉重新再畫就是了,沒什麽東西是沒了就不能再得的,容胥不會覺得有什麽可惜。


    他唯一留下來的,不算滿意的東西,是那張他第一次畫白笙時暈過墨的畫,但其實容胥留著那幅畫,並不是因為那幅畫在他心裏有多珍貴,而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畫活著的人,並且還沒法畫完,容胥留下它,隻是想要弄清楚,他自己反常的原因。


    而現在他已經懂了自己對白笙的感情,那些東西便也都不重要了,容胥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的人,即使他懂得了要珍惜白笙,可其他的,他依舊不會懂,也不想去懂。


    但白笙不一樣,他是一個特別戀舊的人,即使一些沒用了的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白笙也舍不得扔,原先的那個小玉牌被容胥丟掉以後,白笙就因此難過了好久。


    現在容胥這樣說,說要把這樣丟掉不要了,白笙一下子就想起了先前被他扔掉的小玉牌,不僅沒有被哄好,反而比剛剛還要委屈了……


    白笙順勢往容胥懷裏拱了拱,手指頭揪著容胥的衣裳,聽了容胥哄他的話反而更不高興了,氣呼呼的拿頭撞了一下容胥的下巴,不抬頭的又把臉埋進容胥的肩胛裏。


    “……不要。”聲音低低的,聽起來甕聲甕氣的,白笙平常都是一副傻樂的模樣,這個聲音一聽就是不高興了。


    容胥對白笙的這些小反應小脾氣已經很了解了,自然知道他是委屈了。


    他剛被白笙拿頭撞了下巴,一點該有的脾氣也沒有,眼眸中隻有溫柔繾綣,攬著懷裏的蜷成一團的小身子,斂目低下頭,淺淺的在白笙的額側親了親。


    “怎麽了,笙笙小可憐,我說錯話了是不是,怎麽委屈成這樣了,嗯?”


    白笙一直都很乖,即使從小被寵到大,也沒有恃寵生嬌,被慣成不可一世的模樣,反而很會替別人著想,把畫暈了墨也不是容胥的錯,容胥還這樣一直哄著他,蹬鼻子上臉不理人那樣的事,白笙是做不出的。


    “我不想扔掉,都已經畫了這麽多了,不想扔,就想要這一幅……”白笙小聲回應,隻是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容胥揉了揉白笙後頸上軟乎乎的皮肉,輕聲哄道:“好,那就不扔,都聽笙笙的。”


    白笙終於抬起了腦袋,仰頭看向容胥。


    容胥手上移了一寸,拿手心托著白笙的後腦勺,輕輕的摩挲,又接著哄道:“別難過,也不必委屈,想要怎麽樣,想要做什麽,隻要說出來,不論是什麽,都盡可以告訴我,沒有什麽是辦不到的,今後不會有委屈,也不會有難過,萬事都有我,笙笙什麽都不用擔心,知道嗎……”


    被容胥這樣抱著溫柔的哄了這麽久,白笙心裏有再大的氣也散的差不多了,何況容胥根本沒有錯,白笙沒有理由去把自己不高興加諸於容胥身上。


    白笙用手拽著容胥的衣裳,無意識的繞著指尖卷了卷,抬著下巴小聲道:“陛下,我的畫……”


    他的話還沒說完,正在這時,外麵又傳過來了侍衛的聲音。


    現在一起到皇家獵場的不隻聖駕,還有百官及家眷,這裏原本就是皇家的地兒,帝王都沒有進帳篷,在場沒有人敢進去,因此從到獵場到現在,一大批人都陸陸續續下了馬車,在後麵等著容胥這邊的一句恩典。


    可他們等在馬車旁邊曬了這樣許久的太陽,也沒等到容胥下馬車,統領侍衛其實已經提醒過一次了,他不知道是因為他說的不清楚陛下沒有聽見,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越等得久,心中就越忐忑。


    容胥不像大周以往的那些帝王,下麵的人還能偶爾猜著他的心思決定一些不大要緊的事,就比如這時,侍衛統領其實有權利以要安置車架為由,將朝臣們放置在馬車上的東西都送到他們各自的帳篷裏去。


    但在容胥這兒,侍衛統領卻不敢,容胥的心思太難猜,沒人敢在他麵前自作主張。


    平日若是拿不定主意,他還能問問內侍總管,可江有全又一早聽著容胥的吩咐,一到獵場趕去帳篷裏去收拾添置白笙平日要用的東西去了,他不得不自己拿決定,隻能硬著頭皮又問了一次。


    侍衛統領斟酌了許久,這次的聲音比一開始小了許多,帶著不確定的小心翼翼,“陛下,獵場到了,各位大人們也……”


    “等著。”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語氣很淡,聽著就知道說話的人不怎麽耐煩。


    外麵立即沒了聲音。


    容胥稍稍頓了一下,指尖輕輕摩挲著白笙的下巴,聲音很溫柔,輕聲問:“笙笙繼續說,剛剛想跟我說什麽?你的畫怎麽了?”


    白笙將視線重新轉回來,聽到容胥問他的畫,原本被外麵的人轉移走的注意力又重新被拉了回來,“我的畫,它還能補好嗎?”


    容胥笑了一下,對白笙的要求沒有不依的,看也沒看畫就答應道:“能。”


    白笙眼眸聞言亮了下,隻不過上麵還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看起來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那樣子委屈極了,“真的嗎?陛下,要怎麽做呀,我的小狐狸都成這樣了,能補好嗎……”


    容胥摸了摸白笙的腦袋,手撫了一下那張畫,盯著紙上的狐狸腦袋瞧了幾眼,點頭道:“嗯,你看,隻是染上去一點墨汁,沒什麽大礙的。”


    容胥拿起被白笙丟到一邊的筆,遞到白笙手裏,又用自己的手連著筆一起握住白笙的手,將筆尖移到畫上小狐狸的耳朵處,手下一邊在紙上描,一邊哄白笙,“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我再教你畫一個和原先不一樣的小狐狸好不好?”


    白笙眼睛亮晶晶的,仔細的盯著筆尖,有些雀躍的道:“好!”


    為了讓白笙看清,容胥畫的很慢,幾乎是一筆一劃的,在那個狐狸耳朵上添上了一朵綻放的小花,看起來很輕很輕,像是從樹上落下,又不小心在那一瞬間落到了小狐狸耳朵邊上。


    在畫完那朵花以後,容胥又帶著白笙的手,繼續將這副隻畫了一個腦袋的小狐狸補全了。


    不同於畫冊上的那些乖乖巧巧蹲坐著的,容胥畫的這個小狐狸更傳神得多,它抬起前爪跳了起來,似乎是正要拿腦袋去撞那飄在半空中的小花,可能是因為沒有對準,小花撞到了它的耳朵上,骨溜溜的正往下滑。


    白笙都看呆了。


    嘴唇微張,白皙的臉頰在窗外透過的光下,看起來似乎是透明的,像是陽光下的羊脂玉。


    容胥停下筆,從還傻傻愣著的白笙手中把筆拿出來,垂眸看著白笙的側顏,忍了幾次也沒有忍住,像是被引誘了一樣,緩慢的俯下身,偏頭在白笙側臉很輕的親吻了一下。


    白笙根本沒有發現,他還專注的看著那幅畫。


    白笙原本害怕著先前容胥強迫他做的那些事,一直都對這些很敏感,輕易不許容胥再親他的,容胥還以為白笙會傲嬌的瞪他一眼,或者撲過來咬他一口,可沒想到,白笙這次卻沒有一點反應。


    容胥愣了一下,指尖微曲,摸了摸白笙的腦袋,低聲問:“怎麽了笙笙?”


    白笙像是終於回過神,轉頭看了看容胥,突然抬起胳膊,拿手掌敲了下自己的腦袋,垂下眼眸,不高興的嘟囔了一聲,“傻子。”


    白笙剛剛本來更多的不是因為別的生氣,而是他生著自己的氣。


    他原本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最近變的聰明了一點,為此又驚又喜,可沒想到原來他還是這麽笨,跟著容胥學了這麽久的畫,竟然還是隻會照搬照抄,連一點變數都解決不了。


    容胥能輕易就畫出來的東西,他卻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辦法,白笙心中忍不住的沮喪。


    說者或許隻是無意,可聽者的心裏卻不能沒有波動。


    這一句話說的很輕,卻讓容胥呼吸一滯,心驀然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


    容胥閉了閉眼。


    腦海中浮現了先前在白笙不知緣由的昏迷時,他讀取白笙魂體記憶時見到的那些過往回憶,在那個回憶裏,有許多令他記憶深刻的事,可在那些事中,最容易讓容胥時常記起的,是許多人都說過那樣一句話――


    “若是沒有那些蛇毒……”


    若是沒有在娘胎中中蛇毒,白笙定是那天底下最風流恣意的少年郎,畫這些畫,定是難不倒他……


    誰能比得過他的笙笙聰明?


    容胥十指握緊,為了不嚇到白笙,死死的將心中那股暴戾壓了下去……


    他抬起手,手指輕輕的將白笙蹭的亂糟糟的頭發理順。


    容胥的聲音有些啞,卻又盡量放的很平穩,“學作畫原本就不易,你先前沒有基礎,能僅學這短短的幾日,就畫的這樣好,已經很厲害了,我先前跟著畫冊學的時候,學了有大半年,才能像笙笙這樣厲害。”


    在白笙的心裏,容胥一直都是最厲害的人,白笙覺得,根本沒有能難得到他的事,聽到容胥這樣說,神色有些難以置信,吭哧吭哧的撐著容胥的腿把身子轉過來,仰著頭驚訝道:“真的嗎?”


    容胥手掌後移,手心托住白笙的後腦勺,額頭伏低,輕輕的和白笙的前額相貼,“嗯,我的笙笙是最聰明的。”


    白笙聽到這樣的誇獎,臉有些紅,有點不好意思的別過了眼。


    雖然容胥這樣誇他,可白笙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傻,這個不用任何人告訴他,他比著周圍那些一起長大的小狐狸們就能知道。


    容胥看出了白笙在想什麽,眼眸很沉,柔聲喚了白笙好幾遍,等到白笙又抬起了眼,才把話說出來。


    容胥眼中神色很認真,輕輕撫摸著白笙的腦袋,鄭重道:“笙笙,那些都是以前,都已經過去了,以後一切都會好的,你要記住,你一點也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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