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白笙上藥頗費了些時間,鑾駕到南四所時已經及近亥時了。


    深夜霜寒露重,仿佛一個大冰窖罩下來,凍得人瑟瑟發抖,本該是宮中最寂靜的入定之時,南四所的院子裏卻是一片燈火通明。


    容胥在院子裏掃了一眼,偏頭問:“是誰,還記得嗎?”


    白笙原本覺得自己還記得,可看著密密麻麻跪了滿院子,還都穿著一樣衣裳的小太監,忽然有點不太確定了,“我不知道......”


    容胥將白笙的手從袖子上拂開,摁著他的肩把他轉過去,手指輕抬,指了指那群太監,微微俯身,在白笙耳畔低語道:“不論記不記得,去找出來,隻此一次,若是找不到,沒有下一次機會。”


    白笙不願意聽‘找不到’這幾個字,扭過頭,咬著牙,堅定道,“我一定能找到的。”


    兩人聲音都很低,旁人什麽都不能聽見,但讓旁人看這個姿勢,就會覺得是容胥從身後攬著白笙一樣,江有全餘光瞥過去,正好看見這一幕,心中疑惑更甚,隻覺得眼前像是被遮上了層層迷霧,全是不能解的謎團......


    一個宮人跟在身旁打著燈籠,白笙表情認真,仔仔細細的一排一排瞧,若是見到有覺得像的,他便小心翼翼的提好自己的衣擺,彎下腰來看,這樣走過了一大半人也還沒能確定下來。


    就在剛剛,白笙還覺得自己能想起和他說過話的那個胖太監,因為那人的眼睛對他來說很特別,白笙在狐族五百年,見過最多就是那樣形狀的眼睛,雖然那人的眼睛要小很多,白笙對他的記憶還是很深的。


    但真正找的時候,白笙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那幾人長相不出眾,屬於丟到人堆裏就找不著的那種,這裏上百號人,眉眼長的相似的人也不少,很容易看花眼.......


    白笙已經有些心急了,開始懷疑那幾個人是不是在這裏麵,頭又有點暈暈漲漲的,白笙站在人群中,一邊揉了揉有些疲憊的眼睛,一邊回頭看向容胥。


    白笙身形極美,即使穿著厚厚的冬衣,也掩不住細瘦的腰,因是剛沐浴,容胥隻給他在發梢鬆鬆的係了一條緞帶,此刻被風吹的有些散亂,他一隻手微抬著,陰影遮住了半邊精致的眉眼,顯出了幾分平日裏見不到的慵懶,在那件紅衣的映襯下,活像是從畫本裏走出來的妖精......


    任誰看見都會歎一句,這是天生的美人骨。


    就連江有全都看的心頭一顫。


    白笙穿先前那身衣裳,江有全還能在心裏說出一句,這樣的美人不難尋,可現在他卻說不出了。


    容胥卻依舊是冷冷淡淡的,神色並無一絲變化,見白笙望過來,抱著手臂,無甚情緒的笑了一下,很不經心的問他,“不找了?”


    白笙被這句話驚了一下,連連搖頭,又轉回去,強打起精神,專心致誌的找自己的小玉牌。


    距停下來那處隻剛經過過兩個人,白笙再次目光看向下一個人,忽然愣了一下,他好像對上一個熟悉的麵孔......


    本來腦袋有點暈,如果細看,白笙現在不一定能看得出來,但就兩人在視線對上時,那人飛快低下了頭,那一刻,白笙腦子裏掀起了一瞬的回憶。


    白笙抿著唇,一把從宮人手中拿過燈籠,彎腰下去,還沒來得及看,忽然又注意到了他旁邊的那人身子在抖,白笙把燈籠拿近的更近,那人竟快速把一隻手收了回去,藏進了陰影處,白笙正好看到,一下子拽住那人的手拉出來。


    虎口處是兩排很深的牙印,靠近拇指處還有一個虎牙留下的深深凹痕。


    白笙丟下手裏的燈籠,撲過去死死抓住他,他忘了自己膝蓋上的傷,磕下去就疼的流了一身的冷汗,白笙咬著牙,“把我的小玉牌還給我。”


    小太監眼神躲閃,“您一定是認錯人了,奴才不曾,不曾見過什麽小玉牌啊......”


    白笙才不管他說什麽,不管不顧就要在他身上搜,卻被背後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的容胥一把拉起來,白笙被拉的猛然站起來,膝蓋疼的都快沒了知覺,踉蹌了一下,就被容胥攬著腰帶了出去。


    找出一個就很好辦了,南四所的總管太監翻出名冊,一個個把今日和那個小太監在一處打掃的六個太監全揪了出來,又派了幾個人到他們房裏搜。


    白笙聽見又要跟著去,沒走幾步就被容胥一手拎了回來,白笙幾次都沒如意,回過頭委委屈屈的看了容胥一眼,憤憤的拿手指頭撓容胥的衣服。


    容胥沒管著他鬧脾氣,稍稍扶著白笙的胳膊,在白笙小狐狸軟和的後頸皮上捏了捏,溫和道,“別添亂。”


    搜了好一會兒幾人才出來,小太監們跪伏在地上,身子都在抖,哆哆嗦嗦道:“稟陛下,房內各處都搜過了,可......並未搜到......”


    白笙伸著腦袋去看,見他們幾人手裏果然都空空如也,急急忙忙拽緊容胥的衣袖,氣的耳根子都紅了,急切道:“不會的,就是他,我確定,就是他搶了我的小玉牌!”


    容胥瞧著白笙跟被逼急了的兔子一樣,眼睛紅紅的,耳朵根子也的粉粉的,彎唇無聲輕笑了下,把急的都快跳起來的白笙摁住,“別急。”


    容胥抬手,朝後輕輕招了下,吩咐道,“再去搜,一處也別放過。”


    院子裏的氣氛瞬間變得更緊張了,連呼吸聲都輕了許多,在場的人其實都隻知道是在搜東西,可並不知是在搜什麽,因此有些人即使確信自己沒有偷過東西,也害怕是自己不下心撿了什麽回來,或者更甚著有人偷了東西又怕擔責,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東西塞進了自己房裏。


    侍衛們搜了沒多久,就有人跑了出來,雙手捧著小玉牌奉到容胥麵前。


    白笙原本很驚喜,眼睛都亮了,可等他看清容胥遞過來的東西時,眼眶裏忽然就染上了水霧,眼淚不打招呼就掉了下來,連容胥的手心裏都落上了白笙溫熱的淚水。


    那確實是白笙的小玉牌,可那塊就在剛剛還好好的小玉牌,此時卻已經從中間碎成了兩段,兩塊殘片疊在一起,連原來的形狀都看不出來了。


    白笙從頭到腳都寫著兩個大大的難過,難受的都不想站著了,他抱著自己的小玉牌,小兔子似的蹲在容胥腿邊,縮成小小的一團,臉整個埋在衣袖裏,腦袋杵著容胥的小腿,哭的一抖一抖的,模樣可憐極了。


    玉牌是在一個管戲台子的大太監房裏翻出來的,大太監一開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他看清那兩塊東西,臉色一下變了,急指著那邊幾個小太監喊,“不!這不是奴才的,這是小祥子的!是他跟奴才說他今日掃塵時撿的,這不關奴才的事,是他拿過來說要給奴才的!”


    小祥子正是那個吊梢眼的胖太監,他原本就一直伏在地上,見大太監指認他,急忙又磕了一個頭,“陛下明鑒,那塊玉牌確實是奴才撿的,可奴才並無私藏之心啊,奴才隻是上交給劉公公,誰知道,誰知劉公公竟......”


    話沒有說盡,但在場的人都已經聽明白了,說自己沒有私心,這不就是明指劉管事私貪,把下麵人交上來的東西都貪進自己口袋了嗎?大太監愣了一下,臉上方才漲起來的血色瞬間褪去,白的跟鬼一樣,視線狠狠的瞪著小祥子,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從一開始就中套了。


    這樣的事在宮中常見,況且劉管事本就是個貪財的,平日裏還常找下麵的人要禮,而且宮中確是也不允許越級,小祥子這番做法、說辭都幾乎毫無缺漏,劉管事就是有一百張口也難辨清白。


    容胥低頭看了眼腿邊的白笙,目光掃向那幾個小太監,漫不經心道:“撿?可孤怎麽聽說,是搶呢?”


    小祥子撞到那道目光,額頭滲出了滿頭的汗,若不是早想好了說辭,這時恐怕腦子早就空白一片了,“奴才不敢欺瞞,這玉牌,確實,確實是撿的......由於玉牌上並無刻字,奴才撿到以後便想交由管事處理,奴才確實在半道上遇到了那位......侍衛大人,可奴才無法確認失主,不敢輕易交付他人,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所以大人才生了誤會了......”


    容胥頜首,小太監見狀呼吸稍緩,可他一口氣還沒順下去,就又聽容胥問:“既然拾得,為何不保管好?”


    小祥子被嚇的抖了下,說話都開始不利索,“因為,因為奴才當時不敢給,大人許是有些急了,過來想拿走,奴才躲了幾下,衝突之中小心絆倒了下,玉牌就脫手了,這才摔碎了......”


    他們起初看白笙衣著打扮言談,覺得那塊玉很有可能是偷來的,見四下裏沒人,便一時起了貪心,但搶回來以後就感覺到後怕了,幾人一路上一合計,回來便把玉交給了平日裏最貪財的劉管事。


    若是以後東窗事發,有人找來了,他們便可以把事全推給他,若是沒人找來,他們送了劉管事這塊玉,也能得到不少優待,總之兩頭都不會吃虧。


    這個謊說的不算高明,仔細一想漏洞不少,但好在現在抓不住他們的證據,劉管事受賄的證據卻不隻這一件,因此隻要他們咬死不認,這個事便還有轉機。


    “陛下,他在說謊!”被誣陷的大太監就抓著了一處不對勁,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著小祥子大喊道,“你說謊!你若是撿的,你怕什麽,為何一開始不敢出來說話!要等搜出了才站出來,你分明就是心虛!”


    小祥子身旁的小太監見大事不妙,趕緊爬出來,“陛下明鑒啊,奴才們起初又怎麽能提前預知是要找這塊玉牌,況且,況且......那塊玉牌在天未黑時就上交了,奴才們都還以為它早不在南四所了。”


    小祥子等他說完,伏身又磕了一個響頭,咬牙補充道,“奴才敢發毒誓,先前所言,句句屬實。”


    “你,你!......”大太監啞口無言,手還一直指著他們,氣得不住的在發抖。


    在場的人都支著耳朵聽,唯獨白笙一個人頭也不抬,什麽也不管,獨自沉浸在他的傷感之中,嗚嗚嗚的哭的委屈巴巴。


    容胥俯下身,手掌張開,撫了撫白笙的頭頂,輕聲叫他,“白笙,起來。”


    白笙還是很聽容胥的話的,聞言拿袖子蹭了蹭臉,慢慢吞吞的揚起下巴朝容胥看過去,不知是困倦還是難過,紅通通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樣子都快睜不開了。


    容胥抬手,很輕的摩挲了一下白笙嫣紅的眼尾,低聲問:“白笙,他說的對嗎?”


    白笙很迷茫,眼睛稍稍睜開了一點,傻愣愣的仰頭望著容胥。


    “他說小玉牌不是搶的,是撿的,他說的對嗎?”容胥聲音依舊很輕,很耐心的再次重複了一遍。


    白笙腦子轉不動,看了容胥好一會兒,然後輕輕的,搖了一下腦袋。


    他蹲的太久了,又哭的太狠,沒什麽力氣,腿也疼的不得了,頭還很暈,隻是輕輕搖了一下頭,就重心不穩的翻到過去,呆呆的坐到了地上,把他愛惜的不得了的新衣裳坐在了屁股底下,身子還在軟綿綿的不住往後栽。


    容胥蹲下來,把差一點兒就磕在地上的白笙抱起來,讓他的腦袋靠向自己,將白笙的兩條腿擱在臂彎上,很平穩的站起身。


    容胥看著懷裏打著瞌睡點腦袋的白笙,輕笑一下,視線再次轉向那幾個小太監,“小白不會騙人,說辭不一,總不會兩方都對,那就是......你們對孤說謊了。”


    一時間,院子裏所有人都愣住了,真真假假放在一起,故事的可信度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相信他們說的話了,沒人想到會有翻轉的可能。


    容胥偏頭,看向一旁的侍衛首領,輕聲道:“這樣滿口謊言可不行,帶過去,教教他們如何說真話。”


    侍衛首領似乎司空見慣,幾個侍衛速度極快的出來,把地上七個人全帶走了。


    容胥抬腳剛要走,又回過頭,看向麵色來不及掩飾狂喜的劉管事,勾唇笑道:“哦,差點忘了這個,太聒噪了,也一起帶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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