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黃,萬物朦朧。


    戌時一刻,平清殿內傳出一道旨意,備沐浴用的熱水,且不用沐桶,要用小鎏金沐盆。


    平清殿燒地龍,因此在冬日裏,即使熱水房不整夜備著熱水,連著地龍的炕上燒著的熱水,就足夠應對平清殿的不時之需了。


    江有全傳令下去不到半刻,熱水小盆就全被搬著進後殿浴室來了。


    送水的小太監們魚貫而入,磕頭跪拜行禮。


    看到進來的那些人,原本趴在容胥腳邊,抱著一顆大桃子,吭哧吭哧啃的正香的小狐狸忽然驚坐而起,丟下桃子,嗖的一下跳上腳踏,躲到了容胥衣擺後麵……


    那顆被咬的坑坑窪窪的紅心大桃子不小心被那條白尾巴掃了一下,骨碌骨碌滾了幾圈,從軟榻左邊滾到了右邊,最後停在了軟榻前麵,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


    容胥披著件墨色貂裘,倚在浴室隔間的軟榻上,饒有興致的從今日新從塞北送回來的折子上,半抬起眼。


    悠哉悠哉的,看著一隻毛絨絨的白色小爪子,小心翼翼的從他衣擺後麵伸出來,肉墊搭在金磚上,揮動著小爪子摸來摸去……


    那隻毛乎乎的小爪子悉悉索索的從左邊摸到右邊,碰到容胥腳上的靴子,就趕緊一下子縮回去,過一會又換了另一隻爪爪,悄摸摸的從另一側伸出來,特別執著。


    小爪子再次向右挪動了一點點,小家夥的指甲尖尖幾乎就要和那顆大桃子碰到。


    近在咫尺,隻差毫厘。


    容胥麵不改色,腳尖一踢,大桃子便骨碌骨碌的,徹底滾遠了。


    白笙聽到動靜,爪子一頓,有點懷疑的把小腦袋探出去。


    誰知剛一探頭出去,就看到剛剛那群人又從屏風後麵走出來了。


    “稟陛下,水已經備好了。”江有全帶著一群人,跪在容胥倚著的軟榻前麵,正好和那個滾過來的桃子大眼對小眼。


    “將它帶去洗幹淨。”容胥慵懶地倚在榻上,將手上的折子合起來,點了點腳榻處。


    江有全愣了一下,順著奏折所指的地方看過去,才發現藏在容胥衣擺下麵的那一團白色。


    江有全立刻垂眸,“諾。”


    江有全輕輕揮手,後麵爬過來一個小太監,朝軟榻上磕了一個頭,然後躬身上前來打算捉小狐狸。


    小太監走到軟榻右側,輕輕跪下,小心地伸過手去。


    卻沒想到,就在這時,方才一直規規矩矩蹲在容胥腳下的小狐狸,突然伸爪抱住了容胥的鞋,瞪著大眼睛看著走過來的小太監,發出了威脅性的嗚嗚叫聲。


    那是從嗓子裏發出來的聲音,奶唧唧的,超凶,帶著強烈的焦慮不安。


    小太監被驚的手抖一下,猶猶豫豫,不敢不遵命令,可也不可能上去從容胥腿上把狐狸扒下來,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容胥托著下巴,看戲一般,兩指夾著奏本,漫不經心的點在膝上輕晃。


    兩方僵持了片刻。


    半晌,容胥將折子不輕不重的,“咚”的一聲,擱到金絲楠木炕桌上,悠悠道:“等什麽呢?”


    小太監眼睛一閉,知道自己可能小命不保了,驚慌的埋下頭去,瑟瑟發抖。


    容胥垂眸,伸出覆著一層薄薄的皮肉,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的指骨微曲,指尖輕點在小狐狸眉心。


    容胥眼神平淡,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壓迫感,“髒,去洗幹淨。”


    白笙尖尖的耳朵顫抖了一下,圓滾滾的眼睛委屈的耷拉下來。


    他扭頭看了看跪在下麵,穿著深藍色宮服的小太監。


    幾個時辰前,在小廚房裏,就是一個穿著這樣衣服的人打了他,但那時屋裏太黑,他又害怕,白笙根本沒看那人的臉,隻依稀記得那人好像也穿著這樣一身藍色的宮服。


    白笙仰著腦袋,眼睛睜的大大的,怯生生的看著容胥,將兩隻小爪子抬到腦袋上,輕輕的抱住容胥的那根手指頭,委屈又害怕,軟乎乎的嗚咽著哭訴。


    我不要!他拿棍子打我!不跟他走!


    與指腹相觸著的肉墊軟乎乎的,容胥稍稍動了動指頭。


    小動物粉嫩嫩軟乎乎的肉墊敏感異常,輕輕一碰,小狐狸便發出軟唧唧的氣音,毛絨絨的耳朵顫顫的抖。


    容胥指尖一觸即離,淡淡地收回手,“都下去吧。”


    “諾。”江有全怔了下,領著小太監們,連同伺候沐浴的宮人們,再次磕頭跪了安。


    一群人不敢耽擱的關好殿門出去了,殿內很快再次隻剩下榻上的容胥,和一隻髒兮兮的小狐狸……


    見人全走光了,白笙立刻從容胥腿後探頭探的伸爪出來,美滋滋的去尋那半個桃子。


    結果摸摸索索的,轉著圈圈找了好幾轉都沒找著。


    白笙不死心又找了一圈。


    委屈巴巴的跑回到榻前一屁股坐下,昂起小腦袋看著容胥,揮動著兩隻白白的小爪子,抱成一個大大的圓衝容胥比劃,迷茫又震驚。


    我的桃子呢?剛剛還放在那兒,那麽大一個桃子呢?


    似乎很喜歡看他這個傻乎乎的樣子,容胥偏頭撐著額角,唇角微彎,劃出了一抹極淺淡的笑意。


    “沒了。”


    白笙眼睛瞬間瞪的大大的,難以置信的樣子,委屈的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容胥抬指遙指屏風,“去洗幹淨了,還有。”


    白笙眼睛又亮了起來,尖尖的耳朵一顫一顫的,也不知道人界的人聽不聽得懂它說話,但他記著阿娘時常的教誨,飲水思源,知恩識禮。


    白笙端端正正坐好,歡歡喜喜的衝容胥道了聲謝,“嗷嗚嗷嗚……”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然後雀躍的原地蹦蹦跳跳了兩下,扭頭噠噠噠的朝屏風後麵跑過去了。


    容胥瞧著它的模樣許久不曾說話,直到小家夥的背影掩在了屏風後麵,容胥才垂下眸,漫不經心的勾唇笑了笑。


    好人……麽?


    白笙仰著腦袋,圍著幾個冒著熱氣的小桶轉了圈,嗅了嗅暖暖的熱氣,然後非常歡快的,一步一個腳印的順著梯子爬上木台。


    白笙伸爪爪試探了水溫,水熱乎乎的,水溫剛剛好。


    開心的撲通一聲跳進去,冒著熱氣的水珠四濺。


    好舒服呀……


    白笙閉上眼,幻想著自己已經回了狐狸洞,泡在了自己洞裏的溫泉裏………


    白笙妖力弱,要拿這點兒微弱的妖力來禦寒,能把它累個夠嗆。


    雖有禦寒的丹藥,可這一類日常用途的丹藥大多煉製不精,吃了損身,仙器更不用說,原本就是耗費巨大心血代價,幾百年甚至幾千年才能出一件的東西,哪兒會有人閑著沒事鍛造禦寒用途的法器。


    因此在白笙的狐狸洞中,就有一潭溫泉,泉底的岩石下麵鋪滿了珍稀的火焰石,和天然溫泉別無二差,是狐王狐後遍尋六界,耗費了三年時間才為白笙修成的。


    往年冬天一到,白笙基本上就趴在自己洞裏一步都不踏出來,點著柴火,泡泡溫泉,睡睡覺,躺著躺著冬天就不知不覺的過去了……


    容胥從塌上下來,繞過屏風走到浴盆邊的時候,白笙已經自己撒開腿趴在了盆裏,攏在一片白茫茫的熱氣之中。


    看起來泡的可享受了。


    鎏金沐盆不大,但小狐狸的個頭偏小,比三個月的奶狗大一點兒,但遠比成年犬要小,整個身子裝進去以後還有剩,好在沐盆高度不高。


    白笙尾巴還疼著,不敢沾水,這個高度剛好可以讓它留著一條大尾巴耷垂在盆沿邊上。


    容胥沒披外袍,隻穿了件單薄的長袍。


    看了小狐狸一會兒,伸出手,捏著小狐狸兩隻前爪,將它從水裏拎了出來,放到旁邊的木台子上。


    小狐狸個頭本就瘦小,原本半幹半濕的毛被水打濕以後全覆在了身子上,光禿禿的,瘦的像是隻剩了個骨頭架子。


    容胥挑開一處染了血的白毛,指尖微動,又掀開另一處,細致查看……


    如此看了好幾處,才拈了一點皂角粉,沾了水勻在手心抹散,然後抹在小狐狸身子上……


    白笙乖乖的坐在台子上,前爪並攏在麵前放好,任男人給他洗澡,一動也不動,乖的不行。


    絲毫沒有發現,他的白毛下,那些在穿過時間縫隙時所留下的,雖然已經愈合,卻還留著淺淺白痕的傷疤,已經全被男人看在眼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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