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研生洗完手又回輸液室躺下了。唐祁鎮問他餓不餓、想吃什麽,他一概隻是搖頭。


    看樣子還是很不舒服。唐祁鎮讓護士幫忙測了下/體溫,39.2度,並沒有退燒的跡象。她說發燒病人一般下午體溫都會偏高些,還叮囑了幾句按時用藥,便推門出去了。


    唐祁鎮花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他從床裏扶起來,倒水喂藥,又趁他將睡未睡時換了張冰貼。


    這次傅研生沒再說“你走吧”“別管我”之類的話,反倒是輕聲說了句謝謝。


    他的臉並沒有燒紅,隻是看起來麵色很差,眼神看起來很疲倦,嘴唇發幹,摻雜著灰白。


    就和他本人性格一樣,似乎病得很克製,讓人心疼又琢磨不透。


    唐祁鎮晃了晃眼神,朝他笑笑,不過隔著口罩對方應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很快就睡著了,唐祁鎮也收回漫天飛的心思,開始構思小裙子。


    還是沒有靈感,他戴著耳機把早晨護士姐姐們的話反複聽了幾遍,腦子隻有緊張急促的搶救場景,根本不適合服裝設計。


    頭暈,心煩。他難受地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犯困。輸液室裏很簡陋,除了一張床和小凳子,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倚靠。


    唐祁鎮盯著小窄床裏睡得正熟的學長,心想他應該不會很快醒來,便大膽地趴在他身邊眯上了眼。


    他心煩並非隻是因為一時畫不出稿子,而是對這幾年來自己的狀態感到擔憂。每次發布設計圖紙,他都會收到好壞各種評論,而上個月交出“森林係列”的最後一幅稿子,卻意外收到了很多差評。


    倒也不是惡意攻擊,隻是說和同係列的前幾幅作品相比感覺沒這麽驚豔了。對此唐祁鎮也有感受,他現在處於創作瓶頸期,少了對畫作核心的思考,畫風變得模式化機械化,也不像以往那麽有表達欲了。


    他很討厭這樣的狀態,因為自己好像除了畫畫其他的什麽都不會。還有一個月就滿19歲了,他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畫不厭,沒想到還沒畫幾年就卡殼了。


    想到這兒他腦子裏空白了一陣,隱隱有些不安,隻能戴上聽歌,努力把情緒擠出去。


    再次醒來,是因為身邊的動靜。唐祁鎮迷糊地拉回意識,沒好氣地深呼吸了幾下,扭頭一看——


    傅研生不知什麽時候側向自己睡了,似乎也因為察覺到動靜,尋聲緩緩睜眼。


    兩個睡得迷糊的人對視,傅研生雖然抱病,但清醒的很快。


    唐祁鎮突然對上他的眼神,意識到自己那不安分的小爪子還搭在學長身上,嚇得猛收手,呲溜一聲端坐在椅子裏。


    “我……不小心睡著了。”


    對方沉沉吸了口氣,啞著嗓子道:“讓你離我遠點,你偏不聽話。”


    唐祁鎮心虛地眨眼,見沉厚的金色光線透著窗簾照進來,估計已是傍晚。他趕緊扯開話題:“你餓嗎?”


    傅研生的狀態看起來好了不少,從床裏坐起來,先是搭了下額頭,摸到一張半溫半涼的冰貼,輕哼了聲,然後抬手試了下後脖頸的溫度。


    “體溫好像退了不少。”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謝謝,要不你回去吧,我自己去買點吃的。”


    居然又想把自己攆走?唐祁鎮態度很堅決:“不行,我答應你室友陪到晚上。”


    “我室友?費知白?”傅研生徑自嘀咕了幾句,像是想起什麽,看向唐祁鎮,“你一整天都沒課?”


    “有節思修……”唐祁鎮嘴快,又心虛地補上後半句,“被我翹了。”


    “嗯?”傅研生眼梢一挑,偏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


    唐祁鎮被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極不自在,想起費知白的歪理,為自己辯解:“這叫化理論為實踐……”


    “嗬嗬,”傅研生垂眸笑了聲,“唐祁鎮,知道我是誰嗎?”


    “學、學長?”


    “也是紀檢部長。”他不鹹不淡地跟了一句,意思不言而喻。


    唐祁鎮吃癟,有種做壞事被逮了個正著的感覺。


    半晌,他沒好氣道:“我是為了你翹課,你還把我逮了,簡直沒人性。”


    “我工作的時候就這麽沒人性。”傅研生冷起臉,靠在床裏雙手環胸,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唐祁鎮頓時心裏沒底,早聽說c大學風嚴謹,在全國高校幾百所高校裏都頗有名氣。翹一節課會怎麽樣?扣平時分?寫檢討?還是更嚴肅的處罰……


    他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向學長。


    傅研生斂著眸子。他暗戳戳瞥了幾眼,也沒看出表情,不知所措地低頭。


    “噗——咳、咳咳……”片刻,學長總算憋不住了,假裝咳了幾聲掩飾笑意,“你也太好騙了。”


    哈??唐祁鎮垂死夢中驚坐起。


    “我們學校還沒這麽嚴。”傅研生笑著歎了口氣,“不過,以後還是規矩點吧。”


    唐祁鎮這才放心,隨即被氣憤代替。


    “我去給你買粥,你可給我乖乖躺好了!”他穿上衣服,摔門出去了。


    傅研生看著他的背影,笑著咳了兩聲。


    唐祁鎮覺得又氣又好笑,在心裏嘀嘀咕咕吐槽了幾句,吃過晚飯回去的時候,傅研生已經臥在床裏看書了。


    霧草,傅大學霸你不要命了?


    他趕緊上前把書從他手裏抽了出來,看到上麵整齊的筆記,不由得有些佩服。


    傅研生眉頭微皺,瞥了眼正欲說話,就被唐祁鎮打斷了:“趕緊吃飯。”


    說著他把書反扣在床裏,不經意間又看到了他鼓鼓囊囊的書包,裏麵整齊放著幾本磚頭厚的藍皮書。


    這也太慘了吧?唐祁鎮想起以前在網上看別人調侃什麽“背上我學醫的小書包”“暢遊醫學藍色海洋”,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傅研生沒再多說,接過粥默默喝了起來。唐祁鎮偷瞥了幾眼,覺得有些尷尬,低頭玩手機。


    “對了,”學長突然發問,“你的手是不是扭了?”


    “什麽?”唐祁鎮抬頭,對上他微垂的眼眸。


    怎麽突然問起這件事?他思索片刻,腦中漸漸浮現出那晚性情大變的學長,在喉嚨裏含糊地“嗯”了聲。


    “是那天和我吃飯時扭的嗎?”


    “嗯……”


    唐祁鎮不敢細想,隻覺得學長突然嚴肅了許多。


    “對不起,我最近事情太多,狀態一直不好。”傅研生沉靜道,“如果那天我做了什麽傷害你的事情,對不起。”


    頓了頓,他又道:“現在恢複了嗎?過來讓我看看。”


    聽這口氣,他似乎忘了自己究竟幹過什麽好事。


    也就是說,他殺青蛙,把血往自己脖子上抹,還一路追到廁所……都是無意識狀態下的舉動?


    唐祁鎮頓時心裏發毛,嘭一下後撤,連聲道:“沒事沒事,已經好了……”


    “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他又嚐試發問。


    “嗬,”傅研生垂下眼眸,半明半暗地落在燈光裏,輕笑了聲,“誰知道呢。”


    唐祁鎮見狀隻覺會心一擊,嘴唇翕動半天沒憋出一個字。


    對方也沒再接話,把飯盒整理好扔到地上,從包裏掏出一根細繩,繞過護欄慢慢擺弄起來。


    現在逃肯定還來得及,但看繩子輕巧地在他指間彎折,唐祁鎮又忍不住好奇。


    “這又是什麽?”調整好呼吸,他小心地往前挪了半步。


    “方結,三重結,還有外科結。”傅研生的十指輕巧地勾線,挑撥環繞,不一會兒就在欄杆上繞了一串。


    “這是你們醫學係的教學內容?”


    “對,我下周要縫豬皮了。”


    唐祁鎮湊近仔細看了眼,他用的線很細,打出的結小巧精致。


    如果用粗繩子編織,應該會更好看,甚至能做裝飾品。


    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唐祁鎮激動地拍手,喊道:“有了,我有了!”


    傅研生嫌棄地瞥了他一眼。


    唐祁鎮絲毫沒有顧忌他詫異的眼神,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問道:“學長,你為什麽會選擇學醫?”


    “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最近做小組作業,正好和醫療題材有關。”


    “哦…”他緩緩應了聲,“原因嗎?”


    半晌,他咂了下嘴:“我學醫是因為高中時候家裏出了點事,受到觸動才報了臨床醫學。”


    聽起來學長還是個有故事的人。唐祁鎮心裏一頓,但私事不方便過問,隻能繼續道:“那你心中的醫生護士是個什麽樣的形象?”


    “嗯?”他垂眸思考了一下,“很多人提到醫生護士,總是說白衣天使,但在我心中,其實是一種明媚的黃色。”


    唐祁鎮瞬間來了興致。


    “知道南丁格爾吧?”


    “當然,她可是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女護士,後人尊敬的提燈女神。”


    傅研生點頭,慢慢接上後半句話:“我覺得提燈女神這個名字很有意境,就像是生死邊緣為病人亮起了一盞燈,呼喚著他們醒來。”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東西。唐祁鎮聽得一愣,閉眼在腦中尋找他所謂的意象。


    如果人能看到自己的靈魂,那瀕死的人應該會被禁錮在默默無人的荒原裏吧?


    然後她提著燈,帶著醫者聖神的溫柔、帶著親人嘶聲力竭的呼喚而來,在漫天風雪裏為人們亮起了一盞燈。


    ——親愛的,你迷路了。


    ——跟我回家吧。


    ……


    他恍惚地睜開眼,風卷起窗簾一角,落日餘暉尚存,周圍仿佛被一種溫暖甜膩的焦糖色包裹。


    傅研生低頭,繼續打著自己的外科結。


    再過五六年,他也會成為送靈魂回家的人吧?


    唐祁鎮眼眸一顫,再看向他的時候,感覺全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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