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背倚嵩山,北通黃河,作為新立的都城,煥發著勃勃而驚人的生機。


    城內居民往來集市,恬然自安,與亂世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崔頌連著幾日趕路,進城的時候,幹糧已盡,水囊空空,便尋了一處酒肆歇腳,飲酒解渴。


    他坐在一個背靠酒壚的角落,正飲著濁酒,嗑著下酒菜,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提及侍中荀彧,言辭間極盡稱頌。


    “荀侍中秉節持重、深謀遠慮,實乃社稷之福。”


    “正是。侍中王佐之才,居中撫事,無施不效,比之荀氏八龍[1]之威名,過之而不墜也。”


    ……


    一派和諧的彩虹屁中,突然多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荀氏八龍?怕不是眼裏糊了屎,誤把蟲蛇當成龍吧?”


    崔頌差點噴出口中的酒,以極大的毅力控製臉部的肌肉,將酒勉強咽下。


    這調調,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啊……


    這道不和諧的聲音仿佛是掉進熱鍋中的菜油,在酒肆中“嘩”地炸開。


    撇去侍中荀彧不談,荀氏八龍成名已久,在士人之間素有名望,縱然不得景仰,也從未有人敢當麵諷刺八龍的賢名。


    諷刺八龍是八蟲,這讓許多仰慕荀家才名的文人怒不可遏。


    “汙言穢語,汙言穢語!簡直有辱斯文!”


    “八才素有賢名,你怎敢……”


    “爾這不知所謂的狂徒,竟敢在此胡言!?”


    義憤之語紛紛入耳。就在這時,一人離眾而出,與眾人拱手:


    “諸君不必動怒。這小兒言語尖刻、聳人聽聞,乃是為了與眾人唱反調,好引起諸位的注意罷了。諸位若是動怒,既傷了身子,又白白地叫這小兒得逞,豈不枉哉?”


    眾人皆覺得有理,收了幾分怒意,看向那狂徒的眼中更多了幾分鄙薄。


    觀那狂徒的神態,不曾因為這份指摘而撼動分毫。


    隻聽他不屑道:“《說苑》有雲:‘夫耳聞之,不如目見之[2]。’說的正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一道理。爾等不曾見過荀家八才,又怎麽知道他們是龍是蟲,是命世之才,還是沽名釣譽之輩?”


    欲討伐那狂徒的眾人一時啞然。一人辯駁道:


    “即便如此,你又何必口吐汙穢之語,辱八才清名?豈不是和你‘眼見為實’的說辭自相矛盾?”


    “龍,鱗蟲之長[3]也,本就是五蟲之首。你們說八才是龍,我說八才是蟲,殊途同歸爾,又有什麽區別,怎麽你們誇他是龍就是讚譽,我說他是蟲就是‘汙穢之語’,‘辱人清名’,這是何道理?”


    “你簡直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那狂徒輕笑一聲,兩手入袖,優哉遊哉,“衡句句引經據典、有例可循,如何算是強詞奪理?倒是你們幾人,不問原因就聯起手來攻訐我,怕不是見我勢單力薄,孤弱可欺吧?”


    與他對峙的文士臉如豬肝色,圍觀之人皆暗歎此人的狡詐與無恥。


    人群中不知何人喊道:“那依你之見,荀文若(荀彧)荀侍中如何?”


    “‘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4]’,荀文若此人如何,尚不得定論,”還算中肯地說完此段,那狂徒又心尖癢癢,忍不住加了句嘴賤的話,“倒是有聽聞‘荀君留香’的所謂雅事,就怕這荀侍中,不過借麵吊喪爾……”


    聽到這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借麵吊喪”(憑借優秀的容貌參加白事,指徒有虛表)之談,崔頌再也按捺不住,用力清了清嗓子。


    聽到異響,正侃侃而談的禰衡隨意往角落一瞥,然後,傲氣的麵龐僵了一下。


    洛陽文會結束後,他曾留意過崔頌的動向,自然知道崔頌與荀家叔侄交好的事。如今當著崔頌的麵,說他知交好友的壞話,哪怕禰衡的臉皮再厚,不免也在一瞬間生出了少許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將這絲不自在拋開,打算裝作沒看到,繼續與這些“酸儒腐士”唇槍舌戰個三百回合,卻見崔頌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唇邊的角度微揚,似笑而非笑。


    禰衡:“……”


    他別開目光,“……不過荀侍中居中撫事,大約還是有幾分才華的。罷罷罷,荀家八才如何,荀家文若如何,又與我何幹?我知諸位固執己見,必對我之言論心懷不滿;我對諸位亦然。既如此,我又何必留下,在這礙彼此的眼?”


    說完,禰衡帶著一番遺世獨立的風骨離開酒肆……腳下走得飛快。


    崔頌付了酒錢,同樣起身離開。


    不得不說,禰衡嘴皮子不饒人,腳上的功夫也頗見幾分真章,跑得賊溜。


    崔頌花了一番大功夫,總算在一處街巷把人攔住。


    禰衡露出嫌棄之色:“你來作甚?”


    “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見到禰兄,頌如何不過來喜上一喜?”


    禰衡早就看透崔頌此人的言行不一,沒有把這句疑似調侃的話當真。他以為崔頌是在計較他在酒肆中的言行,為荀彧鳴不平來的,登時臉色冷了幾分:


    “不敢,崔郎乃冀北名士,與你結交的都是荀侍郎、戲功曹之類麟鳳芝蘭的高才,衡如何能高攀?”


    崔頌早知此人的脾氣,不以為忤,故作長歎道:“禰兄此言傷我至深,我還想與禰兄分享這幾年尋到幾劄孤本,怎料……”


    隨之應景搖頭,


    “隻可惜這孤本殘卷,毫不遜色於禰兄曾向我問及的那本《天工開物》……”


    禰衡恨得牙癢:“崔頌,你待如何?”


    崔頌含笑道:“頌欲前往司空府,卻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若正平(禰衡的字)能為我引路,豈不大善?”


    禰衡冷笑:“你莫非不知?前幾日我向那曹操脫衣獻舞,若我與你一同前去,那司空府的人見著我,怕是臉比韭菜都綠。”


    “尋常之人的臉色,莫非你會怕?”


    “少來激我。若你想自取其辱,我便陪你走上這一遭。”


    禰衡的衣袖被酒漬打濕,他索性扯下半截衣袖,昂首往司空府走去。


    崔頌並不懼他的示威,輕鬆如常地跟在他的身後,不一會兒,便遙遙看見司空府的大門。


    在那條寬敞的、通往司空府的主路上,有兩個文士迎麵而來。


    原本這兩個文士的臉上都掛著淺淡的笑意,在見到衣衫破損的禰衡的時候,笑容盡去。


    崔頌見到了教科書式的[笑容漸漸消失.jpg],再次側麵感受到了禰衡的殺傷力。


    一個文士強打起精神:“禰處士,別來無恙。”


    禰衡表情冷漠且毫無波動:“別來有恙。”


    文士:……你讓我怎麽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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