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在腦中搜刮了一圈,才在記憶的角落找到荀公達的大名。


    沒辦法,樹敵太多,反對他/密謀刺殺他/當麵指著鼻子罵/已經衝冠一怒朝他拔劍砍來的人可以繞著長安城來回十幾圈,荀攸作為其中一名可疑對象,被他丟給下屬後,轉頭就忘。要不是荀家是大家族,荀攸本人也小有名氣,他還真不能想起荀公達是哪一號人物。


    “那荀攸還未認罪?”


    “言行舉止,坦然自若。吃得好,睡得好。”


    “竟是這麽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董卓訝異道,“莫非他當真不曾謀劃刺殺之事?要真是這樣,不如……再關個幾天就把他放了?”


    現在他在士人那邊的壓力很大,如果放了荀攸,或許能改善他的處境。


    “主公聽我一言。”李儒道,“荀公達是否無辜,就目前的局勢而言,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是荀家人,除卻死去的慈明(荀爽),他是如今長安城內唯一的荀氏子,在文人中擁有一定的聲望,這便夠了。”


    “文優的意思是……”


    “不管荀公達有無刺殺主公之意,與荀公達一同被捕的何顒現已自殺,我們手上掌握了何顒謀逆的證據,便可強行拖荀公達下水。怎麽處置荀公達,還不是主公一句話的事?”李儒正襟危坐,“隻要師出有名,那些文人縱然再惱再恨,也無法在此事上道主公一句不是。而主公,可借著荀公達,找出這些逆賊幕後的策劃者。”


    董卓有些意動,口中卻道:“然而以戲誌才的意思,荀公達此人本太師是萬萬動不得的。”


    “戲誌才的謀劃,主公隻可聽其一半。”


    董卓不豫道:“這是何意,這戲煥不是你推薦的嗎?”


    李儒並沒有被董卓的臉色嚇到,他鎮定地為自己辯解:“儒敬佩誌才的謀略,因此向主公引薦他,可惜誌才一切皆好,唯獨除了一點——太容易心軟,行事間便多了幾分束手束腳。”


    “戲誌才不願動荀公達,一是太過謹慎,怕再引起士人那邊的反彈;二是惜才,不願主公再殺有識之士。然,借荀公達‘問路’,利大於弊,誌才必然心知這點,不過是不願為之罷了。”


    曾麵不改色勸說董卓毒殺少帝的李儒再進諫言,“大丈夫,謀劃大業,豈能婦人之仁?”


    董卓哈哈大笑:“好!說得好!還是文優知我心意!”


    李儒這才道:“何況荀公達此人表現得太過泰然,我讓獄卒在他眼前處置受刑之人,日日嚴刑拷打,在瘮人的慘叫聲中,荀公達竟麵不改色,沒有露出絲毫破綻。若他確實無辜,那便罷了,假若荀公達參與了謀逆……此人未免太可怕了些,如此隱忍之人,他日必成大器。而他有逆反之心,將來必會成為主公的心頭大患。”


    董卓眼中露出刺骨的殺意:“既如此,便將此人交給文優處置。”


    被董卓臭罵了一頓的呂布怒氣衝衝地離開後院,即將從後門出。


    “婢子恭送將軍。”


    蛾眉螓首,香風縈繞。呂布卻是沒有心情欣賞美人,滿身戾氣地離開。


    任紅昌在呂布走後,方才抬首,不懂聲色地鬆了口氣。


    這位將領身上的氣勢,與太師相比不遑多讓,讓她不自主地感到畏懼。


    任紅昌正欲回返,便見與她同房的婢女鷲蜓引著一文士打扮的人從小道而來。


    她連忙低頭。


    “先生慢走。”


    李儒掃了一眼,認出這是董卓的侍女貂蟬。


    ……不怪他記性好,實在是董卓起的名字太有特色,清一色的動物+昆蟲,什麽鷲蜓、雁蠐、豹蚋,這都是些什麽鬼啊,也就貂蟬這個名字好聽一些。


    李儒在心底暗暗吐槽,搖頭走了。


    任紅昌別了鷲蜓,從管家那裏掛了名,便從角門而出。


    不知為何,今日竟有一種莫名的心慌之感。


    那一日,她聽了崔頌的警示,立即趕回家告訴父親。


    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的父親竟然知道這些。原來那一日,戲誌才離開後,當晚遞了一封信箋。信中的大意與崔頌說的差不離,但分析得更加深刻。


    別看他這個“神醫”現在沒事,那些大人物們也未必有閑情雅致管他這個小蝦米,在底層貧民中有如此聲望終究是一種隱患,一旦有變,那便是摧枯拉朽的滅頂之災,逃都來不及。


    戲誌才警告任神醫盡早離開當前的住所,不要再頂著神醫的名頭出診,最好能帶家人離開長安。


    戲誌才說得很透徹,亦列出了解決之法。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任神醫的女兒在董卓府上當婢女,不是輕易能走的。而女兒在董卓府,任神醫又如何能一個人離開?


    因此,縱然得到警示,任神醫仍然心懷僥幸,不願離去。


    哪怕女兒跪下相求,他也隻是口頭應著,說過幾日就走,左拖延一日,右拖延一日,一直拖到現在。


    任紅昌打定主意,今日不管如何,她必須要說服父親逃離長安。


    可她沒有料到,機會向來轉瞬即逝,不會厚待任何人。


    這一日,再次出門踩點的崔頌,在西城隱蔽的角落撿到一個狼狽哭泣的少女。


    長安獄中,荀攸望著柵欄外空蕩蕩的地麵,眸光深深。


    今日沒有逼供,沒有在他眼前施刑,不聞半點人聲,實在不同尋常。


    不用麵對那殘忍的精神折磨,荀攸非但沒有送一口氣,心情反而變得更加沉重。


    事情有變,而且是往壞的方向變動。


    若是董卓已不耐煩,膩了這無休止的逼供,想要殺他泄憤,那便罷了,怕隻怕……


    在這寂靜若死,昏暗無光的牢房裏,荀攸獨坐了一天。


    天黑之際,他拍了拍身下的草席,和衣而睡。


    半裏開外,溫暖明亮的房間裏,李儒放下酒樽。


    “那荀氏逆賊如何了?”


    “今日坐了一天,並無異樣……因為無人更換燈油,剛剛底層的光源滅了,”獄卒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那荀攸……”


    “他如何?”


    “那荀攸……”獄卒露出敬佩之色,“他安然地睡了。我們在暗道再三確認,確實是睡了。”


    “哈哈哈……”李儒大笑,“果不出我所料,荀公達此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可惜了。”


    他撫摸酒杯上鳥獸紋飾,口中說著可惜,麵上一派清冷,“要說荀公達不曾有刺殺主公的心思,我是不信的。如此,也不算我李儒枉殺了你。”


    飲完最後一杯酒,李儒起身,取過架子上被銅爐烘熱的外衣。


    “走吧,莫要讓荀公達久等了。”


    崔頌帶著貂蟬來到前段時間買下、用來當臨時歇腳處的一間小型屋舍。原來的主人外出避難去了,因為走的匆忙,留下了大半的家具與物什。


    崔頌讓貂蟬在榻上小坐,見她小臉凍得通紅,便提了一隻陶壺去燒水。說起來,他會用古代的柴火生火,還要得益於萬能小助手郭嘉的悉心教導。


    貂蟬見他忙活,不安地起身:“這些粗活,還是讓妾身來吧。”


    崔頌婉拒道:“客隨主便。如今你是頌的客人,不是太師府上的家侍。”


    貂蟬與崔頌推辭了幾句,見崔頌堅持,隻得作罷。


    等到熱湯遞上,貂蟬的情緒緩和下來,崔頌這才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麽。


    貂蟬神色悲戚,極力克製著淚水,娓娓道來。


    原來,貂蟬因為心中的不安,決定回家一趟。當她到家時,家中一片狼藉,空空蕩蕩。向左鄰右舍打聽消息,被告知任父已被董卓的衛兵抓走。


    貂蟬急忙去府上打聽消息,得知起因竟是一個被任父醫治過的盜賊。那盜賊在長安城內行竊的時候被人抓了個正著,當場便被打了一頓,還揚言要棒殺他。原來,他偷的乃是董卓部將胡軫家的公子。盜賊知道後,立時嚇得腿軟,他想起偷盜時聽到的秘辛,這胡家公子的妾室得了重病,找了許多名醫都束手無策。為了討好胡公子以換取活命的機會,他將曾經為自己治過病的任父推了出來,並誇大其名,打包票說這位神醫乃是扁鵲在世,一定能治好那妾室的病。


    胡家公子信以為真,派下人去找任父。任父除了會治點風寒小症外,他的技能點全點在望聞問切的“望”上麵了——隻會看病不會醫,這連名醫都治不好的疑難雜症,他又哪裏能治得好?


    盡管他能看出那妾室得的是什麽病,可不會醫治,知道病的名字有什麽用?那胡公子本就是個任性暴烈之人,哪管任父有沒有真材實料,他隻要結果,要的是藥到病除。見任父不能治,聽了盜賊信誓旦旦的話而對任父期望極高的胡公子,因為落差太大,隻覺得自己被耍了一通,不由怒火中燒。


    誇的這麽神乎其神,還不是庸醫一個?怒氣轉為殺意,便想殺了任父泄憤。


    當然,這個胡公子也不是個蠢人,自家父親剛剛吃了敗仗,他比往日謹慎了許多。怕任父是個“關係戶”,胡公子在下手之前,特意去打聽任父背後是否有大人物替他撐腰。一來二去,竟引來了董卓的謀士李儒的注意。


    李儒聽完原委,讓胡公子把人交給他處置。


    “李儒?”崔頌聽到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仔細回憶。他隻記得李儒在三國演義中有鴆殺少帝的功績,其他的一概不知。李儒是個怎樣的人,他帶走任父究竟有何目的?


    無從得知。


    天色漸暗,貂蟬斂衽起身:“多謝公子,妾該回去了。”


    目前還未知李儒的打算,崔頌叮囑貂蟬,暫且按兵不動,不要引起李儒的注意。


    臨別前他問貂蟬,董卓身邊有哪些謀士。貂蟬回道,董卓身邊的謀士不少,但大多是擺設。受重用的就隻有兩個,除了李儒,另有一個穿灰衣的文士。問及姓名,貂蟬說不知,那謀士十分神秘,隻在與董卓謀事的時候,才會出現在太師府,談完就走,出入都走最偏僻的後門,從不參與會宴。


    崔頌隻當這是一個不曾記載在曆史上的,隱藏在董卓背後的高人。他又向貂蟬尋問呂布,貂蟬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人,但還是如實道:“呂將軍,驍勇而有威嚴,令人望而生畏。”聽著像是普通的陳述,不帶絲毫旖旎的味道,仿佛兩個人並沒有私情。


    崔頌又多問了幾句,發現的確不是他的錯覺,呂布和貂蟬就是打照麵的關係,演義裏的一見傾心並不存在。不僅如此,聽貂蟬的描述,董卓對她也沒有所謂的迷戀。


    “太師手握天下權柄,府上美人無數,怎會看上妾身的蒲柳之姿?何況太師……稟性暴烈,動輒打殺,妾身唯恐自己伺候的不好,每日戰戰兢兢,豈敢心存妄想?”


    董卓改立獻帝以後,大權獨攬,要什麽樣的美人就有什麽樣的美人,連宮裏的妃嬪宮女都撈出來給自己享用了,更別提其他人獻上的各式各樣的美女。貂蟬雖然是董卓的侍女,但因為其年齡小,又非董卓喜歡的類型,董卓對她無甚興趣。


    崔頌回到驛站,戲誌才並不在房內,待到天黑,宵禁時間過,戲誌才還是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朝過後,一個消息如平地驚雷,砸在士人們的心頭。


    董卓已掌握荀攸謀逆的鐵證,要荀攸老實交代整個事件的主謀。荀攸寧死不從,被董卓一怒之下打折了腿,關進長安獄中最黑,最髒,最冷的牢房,三日後處以“具五之刑”。


    何謂“具五刑”?這是沿襲秦朝的一種殘酷刑罰,先在臉上刻上象征罪人的字,再割掉鼻子,砍掉腳趾,用鞭子活活抽死,然後砍下腦袋,梟首示眾,最後把多餘的肉切下來,拿到集市上販賣。此刑法極其殘忍,是專門為犯了“夷三族”大罪的人設計的酷刑。


    此消息一出,立即遭到了所有士人的反對。


    “荀攸罪不至死,何況是如此嚴酷的刑罰。”


    董卓冷笑:“以下犯上,意圖行刺帝王,這還不‘罪不至死’?”


    質疑者無語,誰都知道荀攸是因為被懷疑預謀刺殺董卓而被抓起來的,跟聖上什麽事?


    可是董卓說有就是有,他強硬慣了。要證據?沒有,拳頭要不要?


    “此乃‘夷三族’之刑,未夷三族而‘具五刑’,有違天和。”


    董卓繼續冷笑:這可是謀逆之罪,以你的意思,我是不該網開一麵,放過荀攸一家,而該夷他們三族了?


    質疑者啞然。


    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流氓不講理。不怕流氓不講理,就怕他流氓的同時還一堆歪理。


    不管人們怎麽反對,董卓都能將他們一一反駁回去。


    因為董卓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大家習慣了他的強硬與流氓,是以人們雖然覺得董卓這是強詞奪理,卻隻當他是在排除異己,未曾深想。


    一部分士人繼續向董卓進諫,另外一部分則選擇靜觀其變。未過多久,又有一條消息傳來,原以為有三天時間緩衝,尋思著曲線救國的士人坐不住,那些作壁上觀的士人亦坐不住了。


    但凡參與除董大業的,人人自危。


    據聞,荀攸在獄中受了刑罰,傷口發膿,當夜便發起高燒,說起胡話來。董卓的謀士李儒向董卓進言,想要趁此機會撬開荀攸的口,將參與謀逆者一網打盡,並引薦了一名神醫,全力吊住荀攸的性命。


    當鍾繇將消息帶給崔頌的時候,已是第一日的下午。


    崔頌沉默許久,與鍾繇一拜:“還望鍾書郎為頌引薦。頌,願投身於王溫侯帳下。”


    鍾繇與崔頌打了預防針,說了當日王允召集反董義士時發生的事。


    當崔頌聽到許攸說他壞話這段,不禁疑惑。


    許攸?是那個背叛袁紹,幫曹操燒了袁紹的糧草,最後因為每天吹噓自己功勞、鄙視曹操而被殺的許攸嗎?


    原來的“崔頌”何時得罪了這人?


    鍾繇又道,王允不是偏聽偏信之人,自己會幫崔頌在王允麵前正名,讓他不用擔心。


    帶崔頌去見王允之前,鍾繇猶疑道:“小友與大鴻臚卿有舊?”


    ……大鴻臚卿是哪位?


    崔頌深感頭禿,含糊其辭地帶過這個話題。


    同一時刻,劉曜府。


    “大鴻臚卿,有一江姓士子求見。”


    “不見。”當他劉曜府是什麽地方,無名之士也來拜謁?


    “那士子說,等大鴻臚卿看過這封尺書,再做決定不遲。”


    劉曜本不欲理會,又覺得看看無妨,便接過那條方寸大小的絲帛,展開一看。


    他沉下臉,將絲帛丟進炭盆燒毀。


    “讓那士子進來。”


    江遵在家仆的指引下掀簾而入,剛繞過屏風,就對上一雙烏沉沉的眼。


    “你的那封短書是何用意?”


    尺書上,僅僅寫著四個字。


    ——君與崔頌。


    江遵泰然道:“在下相信大人與崔郎‘淵源’頗深,因此,贈與大人一條重要的情報。


    “那崔家頌郎,如今就在這長安城中。”


    劉曜徹底沉下臉,陰惻惻地盯著江遵:“那又如何。”


    “大人莫要誤會。”江遵這時才姍姍行禮,“遵,隻為投誠而來。”


    董卓府,呂布不滿胡軫打了敗仗卻無懲罰,還要因為所謂的“神醫”而受到褒獎。


    “我待太師如父,太師如此,叫布如何能服?”他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抗議。董卓不耐煩了,讓他去問坐在角落老神在在的李儒。


    “此乃李文優之計也。”


    呂布將炮火轉向李儒:“先生此舉,莫非是親胡軫那廝,而輕布乎?”


    明知道他和胡軫不對盤,還要幫胡軫撈個功勞,向胡軫示好,這不是跟他呂布作對是什麽?


    “奉先言重。”李儒輕飄飄地打著太極,“我無意幫扶胡文才(胡軫),所作所為,全是為了主公的大業。”


    他這樣的態度隻讓呂布覺得敷衍,且十分虛假,愈加牽動他的怒火。


    “然則此事不公,叫布如何能忍?”


    雖然已經極力控製語氣,呂布還是無法忍住他的牢騷。


    董卓大怒,抄起身邊的手戟就丟了過去。


    “豎子,你想誤我大業不成!?忍不了就給我滾!”


    盡管呂布已側身閃避,那手戟還是擦過了呂布的衣袖。


    呂布神色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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