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透露的消息,可謂一道驚雷,震得崔頌心亂如麻。


    荀攸刺殺董卓?


    崔頌努力想從久遠的記憶裏找出有關記載,卻是徒然無功。三國曆史,他在中學時代囫圇讀過幾遍,記了個大概。一些細節,以及不重要的事跡,他早已忘得徹底。


    就如這荀攸刺董一事,他便毫無印象。


    相比崔頌的失色,賈詡顯得格外平靜。在丟下這個爆炸性消息後,他若無其事地喝酒,仿佛剛剛的話隻是隨口一說,沒有深入探討的必要。


    見崔頌的神色幾番變化,賈詡放下酒樽,淡笑道:“詡另有他事,就此別過。”


    賈詡離開驛舍,獨留崔頌坐在原地,心亂如麻。


    根據史書上的記載與後世學者的分析,賈詡是個慣會明哲保身的人。所以,他不願多沾的表現並未讓崔頌感到異樣。相反,對於賈詡,崔頌帶著一種“可遠觀不可靠近”的忌憚。賈詡的不親近,反而讓他舒了一口氣。


    事實上,就剛剛賈詡透露荀攸消息的行為,已經算是一種善意,足夠讓人驚訝的了。


    懷著對荀攸的擔憂,崔頌顧不上休憩,向驛舍之人問明長安獄的所在,即刻動身前往。


    走出驛舍,外邊的喧嘩已然停止,四周人煙稀絕,道路兩邊的擺設七零八落,鮮血混著塵土,刺目而驚心。


    整條街死氣沉沉、分外壓抑。視線盡頭,還未走遠的官兵推著一輛檻車,領頭的一人手上提著一個包囊。在那深色包囊的底端,暗紅色的液體緩緩滴落,沿著來路留下一串不規則的長線。


    目睹這一幕,幾人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


    更令人渾身發冷的是,檻車裏衣著襤褸的平民被堆成一個小山包,頸部以上空空如也,一動不動地躺在車內,好似被販運的牲畜;柵欄之外,推著檻車的官兵大聲笑罵,若無其事地炫耀著手中的“軍功”,興致高昂。


    喬姬等人低下頭不願多看,徐濯似要提劍上前,又生生忍住。


    此情此景,比沿路所見的餓殍遍野、白骨漫山更加讓崔頌難以接受。


    穿越最初,他對這個時代隻有浮於表麵文字的理解。他所想的隻有“怎麽不在人前露餡”,“怎麽在亂世中活下去”,未曾考慮別的東西。


    可當亂世一點點展現在他的眼前,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幕,讓他除了“活著”這一主命題外,多了點別的想法。


    在保全自身的同時,他是否……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麽?


    徐濯恨道:“素聞董卓與其兵屬行事殘暴,在洛陽之時便嗜殺劫奪,今日一看,其惡之重,有過之而無不及。”


    崔頌則是想起賈詡說的那句“無怪乎荀公達此等人物,竟做出‘刺董’這般衝動的事”。崔頌與荀攸相交數月,對他的為人,不說全部參透,好歹也摸得七七八八。荀攸外溫內炙,心細如發,也因此,這般形同地獄的殘酷情景,對他觸動恐怕比常人更深。


    能讓一個事備而後動、從不魯莽的人做出賈詡口中的“衝動之事”,董卓的倒行逆施,必然已超出了世人忍耐的極限。


    曾經隔著紙張還未有什麽,當曆史轉為現實,崔頌心下對董卓無比厭惡,對荀攸則是愈加擔心。


    以董卓的為人,會如何對待意欲刺殺他的士人?他隱約記得董卓有烹殺官員的事跡,若是董卓暴怒發狠……


    崔頌不敢再想下去,不斷安慰自己曆史上的荀攸好好地活到官渡之後,是為曹操效命多年的謀主,必然不會折在這裏。


    心憂之下,腳下的步伐不免快了幾分。


    當崔頌來到長安獄門外,正是日頭高照。威嚴的狴犴掛於門楣之上,無情地俯視眾人。


    崔頌還未靠近台階,就被戍門衛兵攔下。


    “你們是什麽人?”


    崔頌講明來意,提出探監的請求,被衛兵毫不猶豫地拒絕。


    “黃門侍郎冒犯太師,欲行謀逆之事,乃重罪之人。你這小小士子,還是莫要蹚這趟渾水為好。”


    崔頌見衛兵言辭堅定,想到自己在城門外的遭遇,他用眼神示意家仆,用了不管是哪個時代都能通用的一招——塞錢。


    然而衛兵還是不為所動:“士子請回吧。”


    眼見戍在門前的這支衛兵對己方虎視眈眈,甚至有幾人舉起了手中長矛,崔頌不得不改口道:“既是規定,我等即刻離去……隻我心憂故友,能否請軍士幫個忙,替我攜一封書信進去?”


    衛兵沒有說話。


    家仆垂首塞過去一個袖囊。


    衛兵收袖道:“長安獄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就替你送這麽一遭。隻不過這來往之物皆要檢查了方可送入,萬不可攜帶違禁之物,亦不可在信中傳遞不合時宜之事。”


    為防罪犯“裏應外合”,被關在牢裏還不安分,如此規定也在情理之中。


    崔頌謝過衛兵的提點,從包裏取出一片布帛,簡單地寫了幾句。


    書信交出後,衛兵檢查了一遍,要求他出示能夠證明身份的文書,並在名冊上登記姓名。


    做完這一切,衛兵滿意地點頭,催促他們趕緊離開。


    甘姬見崔頌沉默憂愁,低聲問道:“主君,接下來該如何去往?”


    崔頌心中煩亂,想到包囊中的另一隻信匣,他做出決定:“去尋鍾元常(鍾繇)。”


    幾人走後,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一個戴著儒冠、身著常服、相貌不凡的中年文士翩行而至,見著他,先前與崔頌說話的衛兵行禮道:“尚書郎大人。”


    中年文士見到旁邊翻開的名冊:“這是……?”


    “今日有人意欲探訪荀侍郎,被我阻了,那人便留下書信,求我轉交給他。”


    聽到衛兵提及荀攸,中年文士眸光微變。


    他來到名冊前,見到上麵矯若遊龍的字體,不由大吃一驚,眼中流露出一絲驚歎。


    “此字風流飄逸,方圓兼備,筆墨工巧,即興而起,盡興而終,神有靈而無一絲匠氣——好字,好字!……不對,這字我仿佛在哪見過?”中年文士死死盯著名冊上的字,剝去書法賞析後,他終於辨識出了那些文字的含義。


    “清河……崔頌?是何子之徒崔頌?”中年文士放下名冊,一把抓住衛兵的手,狀若癲狂,“人在哪裏?那個人往哪裏去了?”


    衛兵嚇了一跳,很快又習以為常,給他指了一個方向:“往那條巷子去了,大約……”


    中年文士甩下衛兵,急衝衝地衝了出去。


    期間儒冠掉落,他也不理,隨手提起就往前跑。


    衛兵暗想:自己還沒給尚書郎說明對方的體貌特征,他這麽跑過去,能找得到人嗎?


    隨即又想,依著尚書郎剛才的神態,或許認識對方也不一定。遂將此事拋到腦後,不再深慮。


    旁邊一個衛兵湊上來:“這尚書郎好端端的一個人,怎的如此作態?”剛剛那好似發狂的模樣,也忒嚇人了。


    戍在門邊的另一個衛兵道:“你是沒聽過鍾書郎的事跡。這位癡迷書道,為了一本古字籍能在城外蹲守一天,甚至還與上官大打出手……這等癡人,連蔡中郎的大門都堵過了,為了幾個好看的字而去截人——又何足為奇?”


    不解的衛兵恍然大悟:哦,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鍾繇鍾元常。


    另一邊,探訪鍾繇的崔頌等人好不容易找到住址,卻撲了個空。


    遞上名刺,幾人往回走。走到一處二進的宅府,門前種著兩棵榆樹,一名垂髫孩童蹲在樹旁拔草,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複又低下頭。


    此處與驛舍僅隔了兩條街,想到在驛舍門口發生的事,崔頌走過去道:“這幾日不太平,你快些進屋去吧。”


    那孩童搖頭:“先生很快就回來了,等到先生我就回去。”


    崔頌想到同樣外出的鍾繇,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家先生是……?”


    孩童懵懂地看著他:“先生姓戲。”


    罕見卻似曾相識的姓氏讓崔頌的後背炸起了汗毛。


    雖然這姓戲的不一定是他所想的那人,但以他穿越以來的尿性,不安的警鈴在他越搖越響。


    “不知你家先生的名諱是?”


    同一時刻,相隔半條街的另一條巷道,鍾繇沿著衛兵指引的方向,終於追上了一人。


    那人瘦削英雋、神清氣明、氣度斐然,戴著一方雪青色的綸巾,穿著同色長衣,正沿著巷道徐徐而行。


    此等不同於常人的名士之風,立即吸引了鍾繇的注意。對了下年齡,鍾繇認定這位年輕的士子便是他想尋的那人,卻還抱著一分謹慎,將一路提著的儒帽戴好,急匆匆地上前。


    “小友留步!”


    前方的年輕士子聞聲駐步,拾袖掩去唇邊的一聲輕咳,轉過身來。


    “足下有何指教?”


    鍾繇一把抓住士子的手,又覺失禮,低聲告了罪,而後激動道:“小友可是來自清河的崔家?”


    “清河崔家……?”士子眸光微動,朗朗道,“君要尋的,可是何邵公(何休)之徒,清河崔家的頌郎?”


    “正是!”鍾繇講明來意,還未來得及向士子表示讚歎與激賞,便見對方溫然一笑。


    “我並非足下所尋之人,”那人低咳了一聲,“在下來自潁川,姓戲,名煥,字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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